舊曲

劉紅娟

前 世

檐上飛過一只喜鵲

我得承認，它黑色的翅膀

無數次來到我的夢里，代替前世的某一個人

我得承認，前世的我一定背負了繁茂的過錯

不然緣何

長了一身柔軟的刺

刺芒對著自己，柔軟處張向別人

我想前世，定然有一個人

和我同名

她從一個朝代奔跑到另一個朝代

用朱紅封起眉心的痣

用丹青研磨細碎的光陰

我想前世的桃花，在今世叫溪水

前世的溪水，從西往東流

我想前世有一只大雁

努力記住了北歸的方向

前世的風又卷起命運的斗柄

收起你的舊鈴鐺

去愛一些

新的風

舊 曲

彈曲的人從紙上走出來

長滿老繭的手里捏著一把往事

有冬天的花，春天的雪

還有一些

無法命名的，在他眼里游蕩

趕牛的人，騎馬的人

從屏扇里走出來

與我一起，靠在這余溫尚存的石上

新與舊不過是歷史的正反面

哪一邊都是風口

擰緊內心慌張的風聲

聽一首曲子

從陳年，到新今

你的指尖，幫你記著弦上暗潮

一個春天模糊得不像春天

像從秋天的湖里打撈起來的月亮

一段往事不像往事

像杯酒灌醉的光陰

木 誓

讓所有木葉都落了吧

讓所有的小溪盡數流吧

讓大雁銜起向南的枝

我的小舟永遠向北

縱使我們之間隔著赤道和極點

我也依然愛你

縱使你在沙漠之北

我也要變成一匹駱駝

或一枚小巧的駝鈴

引你回到，我的村莊

縱使你眼里的小溪干涸

縱使你臉上植滿丘壑

我也愛你

一如，第一次見你

與書桐姑娘初見書

一座茶樓里

一座茶樓的閣間里

一個姑娘

一盞從唐詩里飄出來的燈

移坐我對面

我們飲下，一個接一個的春天

西北的大風與我們無關

窗外的霰雪與我們無關

你眼里的小溪緩緩

仿佛一個個的晴天

在柔波里掀起小小的浪花

我們互道

藏在心中的舊址

桂花的名字，停在古琴的弦上

窗外，滿城蒿草結滿了冰花

我看到一個春天

從蒿草上長了出來

中年的刃上

星期五下午

天陰，帶著自己出門

側身，與曾經

擦肩而過

咖啡店有好聽的名字

說可以放下因果

那就來杯，最苦的

真苦，真苦

一柄勺子

觸到了身體里，最苦的膽

一生是一塊越來越薄的磨刀石

中年的刃上堆滿了鐵銹

蓋住了落在身后

鋒利的日子

咖啡逐漸見底

剩下一些咖啡豆，緊緊抱著自己

窗外，風踮起了腳尖

又很快離去

奶 奶

窗花又破了些

大雪還像去年那樣飄著

電視里的京劇在重復唱著

某某被人構陷

親手養大的夫君中舉

最后卻為她人夫

奶奶絮絮地翻譯著

時不時用手扶一扶

耷拉下來的上眼皮

或者用創可貼

把它還原到原來的位置

如果時間倒退六十年

白天，她趟過露水

守護著那些莊稼

夜晚，她在燭光下抹了一把眼淚

計算著修武漢長江大橋的夫君的歸期

如果時間再倒退二十年

她會奔跑在榜羅鎮的街上

和一群孩子沒心沒肺地嬉鬧著

如果，能再年輕一些

她身體里的鐘，也會少一些銹跡

未寄出

收到那些信了吧

如果沒有

我只能將它叫做舊信箋

請原諒我沒有給它填上一個地址

甚至沒有把它放進信箱

我想你和我一樣，都喜歡沉默

喜歡遠遠的看著一個人

喜悅，孤獨，傷感

自己卻一言不發

我知道，你也喜歡虛無

喜歡黑白的人間

喜歡把自己藏起來

就像，從未寄出一樣

青衫客

請讓我走出來

一個青衫客

一個摁著歷史書卷長出抬頭紋的人

甲骨文，被龜甲，獸骨承載的文字

在它的自留地聚集了幾千個日夜

可能，還有沉睡

沒有見過一片云，一束光的

楚國還在漢水畔磨劍

漢江的水時而會漲潮

淹沒一些蠶食國土的蟲子

或者，還沒來得及撤走的鳥聲

楚國的文人，總是束好長發

來到落了潮的河邊蘸墨

他們借來鳥和蟲的身段

在朝代的畫卷上，涂上鳥蟲篆

都城的王啊，終于滿意的

斂起他幾百萬平方公里領地植的蠱

一想起這些

刀和劍沒有相見的畫面

我就羨慕

那些總在山水旁過日子的朝代

羨慕那些文人

穿起青衫

就是自己的王

邀 酒

邀我喝酒的人

同時邀我，掏出陳年的故事

第一杯酒

撞醒我的酒杯

第二杯酒

扯出我的心事

第三杯酒飲下

我們都搶先

搬出那些深埋于心的舊酒壇

夜晚沒有明亮的月光

路燈像金子一樣，在窗外

閃閃發光

南來北往的旅途中

我們像一只小小的幼蝶

小心翼翼扇動著翅膀

生怕被某一滴雨水選中

過上濕漉漉的一生

臨摹一朵丁香的惆悵

舀一勺古代的酒

暈開一個朝代的憂傷

一朵丁香，選擇用細密的愁來打開自己

像一個女子

總喜歡在春天，坐在鏡中

原諒我不會用明媚的詞語來修飾

原諒我借來古典的惆悵

原諒我在四月同丁香一樣悲傷

原諒那個扔掉鏡子的女子

跨越千年，來與我互訴衷腸

窗外，雨還在不停地下著

請允許我，鋪開時代的宣紙

臨摹一個朝代的雨聲

臨摹一朵丁香

秘而不宣的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