札拉里·琴
過了清明、驚蟄、小暑,在這個盛大又熱燥的夏季里,我把自己從時間的序列里拔出來,又望向春天。我的目光停留在那里——我14歲之前居住的老房子,我的家。
一間老房子是我在故鄉(xiāng)童年的全部記憶,我出生時它已經(jīng)存在很多年,給我歲月的恩惠,給我家庭的安定,給我少年的感傷,也給我中年不舍的回望。但是,冥冥之中我卻在14歲那年以最快的速度逃離了它。是的,當父親拋下四個未成年的孩子遽然離世后,1990年,媽媽帶著我們舉家離開了它。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林區(qū)小鎮(zhèn)還沒有樓房的時候,幾間磚瓦房屬于“好房子”。它們從東頭到西頭,再從西頭到東頭,兩排近十來間的房子形成兩個縱隊,中間隔著一條泥土路,像兩根故意平行擺放的筷子。我們家是靠近東頭的第2間。母親說,這里曾是林業(yè)局貯木加工廠的辦公室,明亮的磚紅和雪白的墻壁在滿是綠樹和黑土的林區(qū)小鎮(zhèn)很是顯眼。在未被根據(jù)需要劃割,分配給林區(qū)建設(shè)者之前,這些房子作為辦公室使用,有著嚴格的秩序和共生的節(jié)奏。每個房子都不是自己,它們是一個集體,共有一個地址和名字。所有房子被林業(yè)局民政部門重新整編后,房子就和大大小小的主人有了關(guān)聯(lián),就各自有了自己的委組號碼,被寫在戶口簿里,被填進各種表格,成為可以辨識的居住信息。這樣,每座房子都有了各自的歸屬,搬進來的廠長、教師和工人們,歡天喜地,像撒種子一樣把自己的家什種進去,把老婆孩子安頓進去,把自己的氣息輸入房子里面,吞吐呼吸,掌燈熄火,讓它們成為各自的“家”。
我家房子的編號是18委3組4號。這個編號雖然已過去近三十年我仍能脫口而出,絲毫不差。房子的格局也成為了我腦子里的某一處的清晰線路:1米多寬的黑木板門進去,經(jīng)過倉棚、前院,就走進了厚重的房門,然后是廚房、3個房間,100多平菜園子。大板門下有個10厘米左右高的防水石臺,打我記事角落里就常年有苔蘚,帶著一種神秘的幽綠導(dǎo)出悠遠的生活。這座房子的屋脊高聳,屋檐卻是低的,瓦檐流水,冬春之際會結(jié)出細長瑩潤的冰溜子,我們可以跳著高把它們掰下來當物件玩上好一會兒。
那時,母親在前院養(yǎng)雞養(yǎng)鴨,還養(yǎng)過兔子和狗。我養(yǎng)的貓咪常常在外流浪,誰家里有老鼠就在誰家潛伏,隔幾天不見總覺得貓咪又長大了。燕子在房檐下做窩,鄰家的小雞小鴨常從有縫隙的木樟子鉆進來,與它們的同類玩耍。父親則屬于倉棚和后院。倉棚里除了存儲些舊家什,還被父親用一雙勤勞的手碼滿了炊事和取暖用的柴禾,柴禾堆總是不知不覺矮了下去,又不知不覺高起來,總是整整齊齊的。父親也喜歡種地,種過辣椒、茄子、柿子、玉米、土豆,把后院天地打理得很服帖,總會按照年時節(jié)序呈現(xiàn)沉寂與歡騰,父親的勞動成果也成為我們能隨時摘取的盤中之餐。在對牛郎織女天河相會故事的懵懂中,我還央求父親種上幾隴豆角,搭好架子,并在七月初七天晚上約了好友躲在豆角架下聽牛郎和織女的悄悄話。當然是什么也沒有聽到,只有風聲、蟲鳴,還被一群惡蚊子美美地打了牙祭。
而年少時的我,最喜歡夏季的夜晚壯著膽子在房前泥土路上游蕩。那時沒有路燈,在兩排房子中間的那條土路上,每個夜晚都幽幽亮起有名字的光亮。隔壁李家的燈瓦數(shù)最大燈光最明亮;對門周嬸家的燈光從常年懸掛的紅燈籠照出來散發(fā)著朦朧的暖意;王奶家的燈亮的最早,瘋野了的孩子們看見王奶家的燈光亮起了都抓緊各自往家跑。這條路上,燈光與燈光之間,燈光與月光星光有些糾纏不清,沉默地相互映照。我喜歡這些不同亮度的光,一到夜晚便長出了翅膀,飛越窗欞,穿過院落,溫暖而安靜,沉默又包容,照著我游蕩的道路。
我相信那些柔和的燈光就在那時住進了我的眼睛里,連同對家園的依戀。當家里只有我一個人的時候,我總是用這樣的目光打量房子的角角落落,想用目光化作一磚一瓦,為房子修補歲月痕跡,替家園規(guī)劃想象的溫巢。而這樣的入神常常是短暫的,哥哥姐姐放學(xué)歸來,或突然下起了雨,甚至調(diào)皮飛上低矮窗臺的小雞,都不斷地阻礙我完整地建構(gòu)虛擬鏡像。有那么幾次,我仿佛就要成功了,我看到呈現(xiàn)在我眼前那一處有一座房子的恢宏光芒,突然想起那個童話里的漁夫,我咧開嘴竟笑出了聲。
父親以普通工人的身份成為一間房子的主人,這里又成為父母婚房。那時父親是貯木場年輕能干的工人,不認得幾個字,但脾氣倔強,干活勤快;母親在城里高小畢業(yè),算是下放到林區(qū)的知識青年。父母在這里至少生活了二十年,每三年生育一個孩子,在困頓的生活里盡量把控自己養(yǎng)育的秩序。父親只是一個普通的林業(yè)工人,母親以體弱之軀年復(fù)一年伺候老人,照顧孩子,一家人的生活比較艱難。
我一直覺得,父親和母親的結(jié)合基礎(chǔ)不夠牢靠,一定是有一方痛苦被默默消化著,隱忍著,但這并不妨礙他們在這座房子里放進了共同的“理想”。父親去世,母親衰老,我們長大后離開家在另一個被我們自己稱為“家”的地方落地生根,父母的理想?yún)s還在子女的身體發(fā)膚、腦漿骨髓里繼續(xù)生長。多年以后,我常常思考父母的婚姻,放在今天,母親是多愁善感的文藝女青年,而父親就是典型的“直男”,他們的生活必然需要找到一個契合的點讓生活深深扎下根須。三窮三富過到老,說的是人,也說的是房子。我想,父親和母親在這塊黑土地上磚瓦搭建的房子里結(jié)婚,他們的婚姻也理應(yīng)如同房子結(jié)實堅固。在歲月長久的日常中,為了不停地修復(fù)這份現(xiàn)存的完整與堅固,父母常常以共同的修整來維護他們的城池,愛護他們的孩子,堅持他們的生活。比如,印象中父親和母親每年會做的一件事是通土炕。在夏天,把土炕扒開,清理煙道后再重新砌筑,通暢的煙道會讓灶膛的溫暖毫無阻礙地從炕頭向炕梢傳遞。三個房間三張土炕三年一輪回,有規(guī)律的翻新土炕在父母心里仿佛是一種構(gòu)筑生活的儀式,在我們孩子心里,那幾天可是我們可以趁機玩泥巴、睡臨時板床的日子,更多的是新奇。
房子是生活的容器,當把它視為家的居住在里面的人生病離散了,整座房子似乎也跟著病了。我相信父親離開我們以后,這座房子、母親、我們幾個兄弟姐妹都病了,病得茫然無助,病在深深痛苦中。屬于父親的溫情荒蕪了。房內(nèi)的燈光晦暗下來。倉棚里的柴禾堆矮下去,土炕卻沒有變得更溫暖。我們由內(nèi)而外感受到的生命無常傳染給了房子,房子也成了病房子。父親去世半年后,母親帶著我們倉促搬離了這里。搬走的時候正值夏天,后院子沒那么多的蓊郁生機了,我卻發(fā)現(xiàn)了幾株“苦姑娘”,它們長得像小燈籠一樣,紅紅火火的,果實的味道卻異常苦澀。
房子只在適當?shù)某叽缰邪蔚囟穑跍嘏淖⒁曋信c里面住的人融融相依,才成為大地上某一處的家。時光之手曾經(jīng)把我們摁在這座房子里面,我們就成為它的掌紋內(nèi)部汩汩奔流的生命。我們奔流得越來越遠,房子還留在老地方,可能它的某個角落被新來的主人嫌棄、得到改造;也可能它又很快適應(yīng)新的主人。在居住的意義上來說,這座房子是長壽的。離家近三十年我經(jīng)過或叩訪它三次。第一次是離開它的兩個月后,從母親那得知買主一家已經(jīng)搬進房子之后,我有一天假裝路過伏在木板門上偷看了一會兒。第二次是2008年冬天,我踩著積雪匆匆經(jīng)過。這兩次叩訪,因為時間匆促我沒有用自己的情緒和思念耐心觸摸它,就像趕時間的時候遇到了一個熟人僅打個照面,心里泛起漣漪卻沒來得及放大。最后一次是2013年夏天,可能是那次返鄉(xiāng)心中有結(jié),我“近房情怯”,還沒有走近它,就已經(jīng)淚流滿面。一路走過來的巷子怎么變得如此窄促,好像自己伸出雙臂就能碰觸道路兩旁的門板。房屋怎么變得如此低矮,當年它是如何攏住了四個孩子張牙舞爪的熱鬧?藍底白字的鐵質(zhì)門牌四邊被風雨侵蝕銹爛了,但“18委3組4號”的編碼仍在。
其實自1990年之后,我與這座房子便相互一無所知了。我們離開了它的時候,過早地感知了生活的無常與艱辛,我們的生活也隨之翻過了一個嶺口,前面是空茫的,冷清的,也必須是倔強和堅強的。而到了現(xiàn)在,我才意識到,陋屋重情,草木懷義,我離開多少年我就在心里守護了這座房子多少年。盡管從這里離開的人再也不會把它當作歸途,我也將用一生的時間去填滿瞬刻拜別房子的撕裂與破碎,將用一生的成長記住這個已經(jīng)似是而非的家園。
昨晚我又夢見了老房子,好像是黃昏,周圍還是我離開的樣子,我也還是那個善感的十四歲的少女,呆看著腳下斜斜的單薄的影子。我知道是夢,我不愿意醒來。但當下的春天,仍把我載向更遠。
抱風而行
從窗口看向幾棵樟樹。
還記得二十幾年前它們初植的樣子,枝疏葉散的,安靜地立在那里,彼此有著天然的疆域感和疏離感。或許是剛從花木場遷至于此,每一棵樹忙著適應(yīng)新鮮的土壤和空氣,忙著扎根。那時我也年輕,面對疏曠而陌生的空間,常常有些不知所措。每日總是急急而過,仿佛如果慢一點兒,自己就可能被抽進那空曠里。
如今,我的目光已至中歲。當每天游移在這些樹尖、枝丫的時間漸漸延長,學(xué)著從瑣事中抽離出自己,才驀然驚覺它們已經(jīng)長得如此茁壯了。年復(fù)一年,每一棵樹擁風抱雨,每一棵都義無反顧擎起了一塊一塊的陰涼,樹與樹還隔空牽起手來,葉片與葉片碰撞的聲音溫情四溢,融進過往的每一陣風里。
特別是這個春天,從窗口望向它們,主干與主干還是隔著適宜的距離,而彼此的枝丫、枝頭的葉子已經(jīng)在相互摩挲,如果風再浩蕩一些,它們好像就要擁抱起來了。
驚蟄剛過的時候,仍有寒風乍起。每日我經(jīng)過它們,總有風聲從樹與樹的空隙,枝葉的縫隙呼嘯而過。再至春分、谷雨,這些樹在越來越暖的春風里,在陽光里一天一個樣子,最低的枝杈頂著濃濃的綠意,成為望眼之處顧盼流連的蓊郁之景。
有時,忽然會有跑向它們的沖動。或者,隔著5層樓高的垂直距離和100多米的直線距離,想象著把手伸向葉片,感受并希望它傳遞給我一些東西,比如剛經(jīng)歷一夜料峭之風的寂靜,春雨如酥之后的潤澤,某個黃昏的淡然和溫暖。我想去撫觸每一棵樹,想抱住它,那個時候,我一定也能分享到樹與樹、樹與風的寬闊擁抱。
想起居住在鄉(xiāng)下的日子。在田野中行走,穿過一片橘樹或桃樹,穿過竹林,穿過麥田,穿過鳥鳴和溪水潺潺,目之所及的生命氣息四時有異,而佳興皆同。如果恰是五月,香樟樹細碎的花朵溫柔芳香,楓楊串串的果翅悄然垂下,薔薇花沿著山坡爬得肆意,榴花熱烈,覆盆子紅艷,眼前生意盎然的景象,讓人禁不住敞開雙臂迎向虛空。不,不是虛空!而是此刻的風住,云停,此刻的浩蕩擁抱。先是風停留在那里,被這片田野和山林抱住了,歇憩了;然后是頭頂?shù)脑疲儍舻奶旃鈹埼胰霊眩瑢掗煹膿肀⑽页两K矔r之間,我感受到田野的輪廓,風與光的輪廓,繁盛氣息的輪廓。這擁抱如此郁郁蔥蔥,濃密的葉片迎面反射過來的綠意閃亮,仿佛擁抱的光芒于眼前的世界相互傳遞。
每個夜晚或每個清晨,我走出房間,走到陽光和空氣里的時候,我就把自己準備好了,與比我身形大出多倍的影子,與風,與星光擁抱。這風與星光跨越千山萬水給我的廣闊擁抱,帶來由內(nèi)而外的喚醒,讓我看見自己,也努力整理自己。每每這個時候,感到天地安然,自己也是開放而自足的,靜默地品享當下的生活。
所有美好的事物一生都在向內(nèi),向源頭回溯。我相信,擁抱是生活最初的源頭。剛出生的嬰兒對于第一個擁抱他的人也是有刻骨記憶的。成為母親后,我更加體會到擁抱對于孩子和母親同等重要,它是一種敞開,一種信任,更是彼此所有生命力的無盡投放。外甥出生的時候,我也是第一個抱他的人。隔著保溫箱的外壁,這個可愛的粉嫩寶寶,一定感受到我的心跳和脈搏。以至于他年幼時,除了他的母親,在我的懷里特別容易安靜,特別容易入睡。我有時想,最初的源頭包含了最后的答案,擁抱里的鎮(zhèn)靜作用足以使人經(jīng)歷著時間的撕裂與擊碎,又在時間里經(jīng)歷著溫暖與愈合。
在布拉格不遠處的特里津集中營的教堂里,有幾個玻璃柜展示窗展示著那個時期被關(guān)在這里兒童的畫。其中,還有個玻璃柜展示了幾個布娃娃。雖然布娃娃的小小的服飾有些破舊,但每一張布娃娃的面孔除了悲愴與倔強,還隱隱流露出一種“明亮”,讓凝視者動容。他們安靜地或坐或臥,回想至暗時刻曾與某個孩子擁抱過,親吻過,他們“一臉面對未來的樣子”,好像還在等待被輕輕抱起……
庚子春節(jié)后的一段時間,著實是一場永銘于心的煎熬現(xiàn)場。那時讀到王羲之帖:不得執(zhí)手,此恨何深。足下各自愛。數(shù)惠告。初讀此帖,內(nèi)心還是有些黯然,疫病與隔離讓“執(zhí)手相擁”也變得奢侈不及,務(wù)須各自珍重。
轉(zhuǎn)念又想,人的一生必然經(jīng)歷諸多的困頓與無常,似乎需要虛擬的擁抱來感受和辨認這個世界。用力撥開眼前的霧障,走出囿思之地,走向野外,看向未來,張開臂膀去感受草木的氣息、星辰的閃光、風雨的奔突,大概就是以擁抱的虛擬形式找回生活的熱愛熱烈熱度,向著虛空抱風而行,抱風而長的時刻吧。沉浸于擁抱的虛擬形式,也是在擁抱自己接納自己接受當下,也能夠耐下心來,把所愛的名字刻在木器上,把仇恨寫在冰上,把空蕩的身體與風相擁,相互感知擁抱“小時空”里的勇敢與深情,等待生活慢慢變好。
五月的夜晚,還透著些許微涼。我繼續(xù)迎向風,雙臂環(huán)敞。這一抱,似乎無一物,卻又是無盡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