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壯
一
馬敘的散文《走在前面的人仿佛消失在去往遠方的山路上》有一個不同凡響的開頭。它不是從介紹開始(例如“某某年,我多少歲,我在某某地”),也不是從喟嘆開始(例如“如今回想起來……”),而是從物開始:兩塊牌子(場牌),“一塊寫‘浙江省泰順縣地方國營紅星林場,一塊寫‘浙江省泰順縣地方國營上佛垟林場。”兩塊牌子冷冰冰地,輪流放在林場的倉庫里蒙塵——就像這個故事一樣。但蒙塵的牌子也依舊是牌子,它們永久性地攜帶著命名與規定的威嚴,沉默著,卻是含著話語、甚至含著歷史沉默在那里,好似隨時可以發言并且保有不必中止的天然權力——也像這個故事一樣。
沒錯,這個故事、這篇散文的講述,正是這樣散發著沉默的氣息,真切、從容而又不失莊嚴。
沉默意味著不是廉價的聒噪,莊嚴在很多時候來自于直接袒露問題的核心。二者大致指向相同的方向。在馬敘的筆下,這個“問題的核心”是身體。這是一個發生在知青與深山林場之間的故事,我們所讀到的,其實是一個年輕生命在特殊的(某種程度上可能也是極端化的)生存處境中與自我的對話——這個“自我”,將優先在直觀的、本能的、現象學的層面上展現為身體,而后,再將社會、歷史、青春成長、心靈疑難等諸多浩大的話語銘寫在這軀殼之上。
因此,同樣是那個開頭,馬敘帶我們走進文本的方式,不是解讀場牌文字的內容或介紹文字背后的故事,而是辨析文字的讀音乃至發聲腔的感受:
“紅星林場,用蠻講話喊這個名字時,氣息從鼻腔里沖出,紅星二字發音渾濁,林場二字相對清晰,用重音。當紅星林場還原到原名上佛垟林場,上佛垟三字,蠻講話發近似‘肖喲音,佛字幾近省略,這個由三字組合的名詞完全控制在鼻腔內并完成發聲的進一步交融。”
鼻腔內的交融過程整合完畢,我們才能在感知性的層面回到當年、回到那片林場。于是才可以寫到場部。于是才可以寫到當年。
二
場部里的故事很多,但要真切地講起來,還是同身體、同感官有關。不是簡單、統一的概念性感官經驗,不是饑餓或寒冷或疲勞,而是更加文學性的,是某些感官經驗的極致放大、以及其他某些感官經驗的臨時失靈。
例如馬敘寫林場的整體環境,他選擇寫霧。深山里的霧,切斷了視覺(這是常規經驗環境下主體與外界銜接的最重要渠道),而無限放大了聽覺。“如果在濃霧彌漫的天氣里,十來個職工同一時間里一起排隊出工,走在最后的人只能看得見前面三五個人的背影。走在更前面的人仿佛消失在去往遠處的山路上。只有當更前面的人說話時,才能感受到一行人是走在一起的。”因此出工要吹哨子,“深山里的哨子清脆,響亮,還有極短促的回音。濃霧天的哨子比平時更加清脆也更加響亮……看不到,聽到,足夠。”聲音(哨聲)由此在這里獲得了絕對的權威、甚至關乎某種求生的本能,而這其實也恰恰是那個特定年代的文化隱喻——你看,在這里,身體的經驗當然不僅僅關乎身體本身。
再如尋牛一段,紅糟五花肉的存在調動了所有感官,那印象是深刻的、是活色生香的,忙不迭甚至亂方寸的手眼口鼻,不知覺間關涉的已經是“匱乏”的重大經驗——呈現出來,卻是幸福乃至狂歡的形象。與之類似的還有燒防火線時那種燥熱的溫度、噼啪作響的聲音,“火”是真實的又是隱喻的,因為馬敘在之后很快便將掃過情欲的話題。在那個年代,情欲是危險的,或許這又是作者把筆鋒過渡到“槍”時的潛邏輯。然而即便這樣危險的事物,也依然投射出浪漫詩意的感官投影:“一條發光的長長的子彈軌跡拖向對面的高山密林之中。槍響過后,空前的安靜。”與之相伴而來的是可觸可感的大量細節:“實彈射擊的連續音爆,密度頻繁的后坐力,嗆鼻的硝煙味,空彈殼的落地彈跳”……
三
沿著身體經驗的話題往下深究,我要說,馬敘筆下的充盈滿經驗和感受的身體,不是笛卡爾式的、也不是福柯式的,而是梅洛·龐蒂式的。
——我知道,馬敘在動手寫下這篇散文的時候,恐怕不會想到什么笛卡爾、福柯或者梅洛·龐蒂,他或許都不一定專門想到了“身體”這個概念。但是不要緊,只要文本最終呈現出的東西與此相關便可以了,好的文學,其闡釋性必然會強力地溢出作者原初和具體的想法動機。我愿意相信,好的文學表達本身是具有生長性的、甚至是可以自我增殖的存在。更何況,不同類型的身體模式,關聯著不同的歷史語境、尤其是身處其中的人的狀態。而這些,毫無疑問是馬敘所試圖觸碰和表達的。
所謂笛卡爾式的身體,是精神意識支配下的身體。在“我思故我在”的經典推論之下,笛卡爾將柏拉圖以來的心物二元論傳統發展至極致,“我們都只能聽信自己理性提供的證明。請注意我說的是理性,并不是想象,也不是感官”(笛卡爾《談談方法》)。理性(“思”)是至上的,身體的感受,成為了理性邏輯的投射、證詞或效應推導裝置。而福柯眼中的現代肉體,則是作為一種社會建構、一個權力事件、一個歷史成果或文化產物而出現:權力的征服,體現在對話語——進而是對身體——的形塑之中,肉體作為被規范、被征服的馴順的對象,全面墜入了“權力之網”。
這也正是馬敘這篇散文有趣的地方。表面上看,馬敘筆下的林場生活,乃是建立在笛卡爾式與福柯式雜糅的龐大歷史地基之上:出于對人類理性和線性歷史觀的空前自信,我們曾經歷過一段嘗試重新建立歷史話語邏輯、并在此基礎上徹底改變世界(自然世界形態與人類社會結構)的“激情燃燒”的歲月;而在此過程之中,權力話語和觀念形態,曾經大規模地引導和支配過個體的具體行動。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正是此種歷史運動的典型表征。然而,馬敘的這篇文字,它所呈現給我們的感受主體(“我”),卻在身體的層面上,強力地掙脫了這種“笛卡爾+福柯”式的歷史話語邏輯:不僅僅是文中當時當地的“我”沒有沿著既定的歷史話語軌道去閱讀世界,甚至在此時此地的書寫層面,作者也并不是在同一話語軌道內去進行簡單的反撥(如傷痛書寫、反思性書寫等)。相反,馬敘所做的,是讓身體覺醒、讓那原始而充滿古老青春能量的肉身向著最本真的世界不斷敞開。他去聽、去看、去品嘗,在大山深處的密林云霧中,他仿佛找到了一條未被污染的生命通道。
四
這樣一條通道,是梅洛·龐蒂式的:“世界不是我所思的東西,我向世界開放,我不容置疑地與世界建立聯系”,正是借助身體及其知覺,事物袒露出其本真意義,身體及其知覺,乃是“作為通向真理的入口為我們而被規定的”(梅洛·龐蒂《知覺現象學》)。
如同在固有的地基上建造起意外的建筑,正是這樣的微妙錯位、這種對陌生入口(包括入口背后的陌生世界)的探尋,使得馬敘這篇散文變得生動、真切、縈繞著不落俗套的莊嚴。但相應的,它也會使文中的“我”陷入某種猶疑、困惑的狀態。在此意義上,我認為馬敘將“學醫”經歷作為文章結尾是非常高妙的選擇,它提供了一種真實的象征,并在不動聲色之中帶我們接近了一段歷史的隱秘安靜的本質:“當我獨自坐在醫務室里的條凳上,我的思維會極端地游離”“只要我每次置身于醫務室里,我就仍然是恍惚,搖擺,目光渙散,心不在焉,思維混亂……來的人越少,醫務室空間帶給我的壓迫感越是強烈。”坐在醫務室中央的“我”,就像林場版本的哈姆雷特,仿佛從深重的睡夢中醒來,卻發現自己并不在莎士比亞的劇本中,“這時的我陷入了一種完全的荒謬。”
這也就在某種意義上收束并解釋了文章的總體形態。總體上講,這篇文章充滿了“故事”卻幾乎沒有“情節”:按照福斯特的觀點,“國王死了,不久王后也死了”是故事,“國王死了,不久王后傷心而死”是情節,前者是時間中事件的排序和展開,后者則被強大的因果邏輯所支配。馬敘在這篇散文中所關注的始終是經驗的展開——或者說,是對經驗的重新撿拾、磨洗、回味——而非總結,而非判斷,而非邏輯推演的證偽或證實。從一而終地,他一直在訴諸身體而非思維;豐盛的身體經驗在此不是推進裝置而是彌散裝置,它不服務于情節而是服務于故事、事件乃至更單純的行為。如果說此中有敘述動力存在的話,那么這動力恰恰就是對總體的、整一的動力系統的拆解,是把拆解過后的動力單元演化成各自經驗景觀的愿望。這一系列的景觀并置在一起,便呈現出那游離、尋覓、帶著一絲荒誕感與世界不斷擦撞的青年內心圖景,便成就了散文似散而非散的“神”。
在這個過程中,那個端坐在醫務室中細數著瓶瓶罐罐的年輕人,也仿佛又回到了我們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