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真真
和馬太龍定好的拍攝時間是周日上午9點,他在一個小時后姍姍來遲,口中連道抱歉,向在場的人解釋說自己化妝花去了一些時間。
不難看出這個33歲的男人在出門前精心打扮過——長沙當天最高溫度37度,而馬太龍身穿藏藍條紋西服套裝,打著細款領帶,面上粉妝嚴密,甚至還畫上了眼影眼線。
“出門前他估計要花兩小時在臉上。”李沅淇在我耳邊低語,她是一家整形機構的運營經理、資深從業者,也是將馬太龍推薦給我的采訪介紹人。
在今天國內的醫美圈子里,以咨詢師(也相當于整形機構的銷售)身份人行的馬太龍是排得上號的人物。他是整形業的頭部主播,在新氧AP吐擁有163萬粉絲。今年6月,大眾點評以百萬年薪邀請馬太龍,和他簽下了一年150場直播的協議。
“醫美圈李佳琦”是粉絲送給馬太龍的昵稱,但他卻不喜歡。馬太龍認為其他網紅主播賣的東西,技術含量不高,他也能賣,但自己賣的東西,需要深厚的專業知識積累,別的主播卻不一定賣得了。對比起來,他更喜歡圈內人給他取的綽號“馬百萬”,意思是百萬級的銷售。
我們約見在長沙市河西區的一家整形醫院,馬太龍是這家醫院和供應商邀請的咨詢顧問,負責在醫院促銷日,為客戶做線下面診和線上直播。我們見面前一天,他剛為醫院達成200萬的銷售額,這相當于這家醫院一周的總業績。此前在另一家機構做直播時,他還曾創下單日300到400萬交易額的銷售紀錄。
在成為醫美圈頭部主播之前,馬太龍有著十余年的整容咨詢經驗,也摸索出了自己的銷售準則——來整形的人_定不希望把自己的臉和美貌,交給一個看起來還不如自己的人。而為踐行這一準則,馬太龍成為了狂熱的整形愛好者,他臉上除卻酒窩和牙齒是原始設置外,其余部位都是整容醫生精心調整的結果。
并不是所有人都理解馬太龍追求美的方式,哪怕是同處一個行業的合作伙伴。采訪拍攝時,一位注射品牌的男供應商全程陪同在旁,熱情地為攝影師張羅各種鮮花、紅酒當道具,協調拍攝環境。但當我詢問他對男性整形的看法時,他下意識回答:“不是很贊成。”隨即警惕地看看周圍的人,快速改口道:“我是說打打針還行,動刀就有點過了。”
我好奇于這樣矛盾的態度,正待追問細節,安靜坐在一旁的李沅淇卻突然出聲:“男人一般不會正面回答這個問題的。所有整形都是為了增加性吸引。”她撇撇嘴,接著道:“男人怎么可能會承認自己沒有性吸引力。”
事實上,社會公眾對男性整形的態度,—直算不得開放友好。打開知乎搜索“男性整形”,頁面跳出的基本都是“你是如何看待男士整形的”“你能接受男性整形嗎”之類的刻板問題。

馬太龍曾對自己的直播數據進行過詳細分析,其關注者92%為女性,8%為男性,而通過網上關注最終轉化到線下消費時,男顧客的比例會降到5%以下。換而言之,男性在整形市場上的消費需求,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10%
在整形人群中,男性客戶只占到總數的10%
69%
2019年度,發際線種植需求的增長率為69%
42%
眼睛和鼻子占所有整形項目的42%
24.45
2019年,中國內地平均整形年齡為24.45歲
李沅淇就職于長沙一家大型整形機構,也是馬太龍的重要合作方,在她的經驗里,整形市場是絕對的女性市場。為吸引女客,李沅淇的機構隔三差五舉行線下活動,比如插花課堂、烘焙課堂、母子繪畫課堂,還有些關于塔羅牌、星座和桃花運勢的趣味座談會。某年年終慶典,機構還聯合當地媒體請來洪晃,開了一系列成功女性勵志講座。

針對女性的營銷,也早就有了周密的年度安排——6月“畢業季”,主推低價割雙眼皮或隆鼻;10月做“蜜月季”,水光針和激光美白大促銷。每年母親節,一定要策劃大型活動,在全城投放電梯框架和電影院映前廣告……
但男顧客受到的重視度,往往連女客的百分之一都不到。比如男性作為主角的父親節時,李沅淇只會安排設計做張簡單的海報,發在朋友圈“意思一下”。
“不只我們這樣,所有的整形機構都是這么做。”李沅淇坦言道。
一切的基礎設施、運營理念,都是圍繞女性運轉的,就連馬太龍這樣的男咨詢師,也是部分整形機構為服務女客的特別安排——女性對容貌的追求,很大程度上是為了提升對異性的吸引力,因此,機構會挑選一些年輕好看的男性,進行業務培訓后放在咨詢崗位,這些男咨詢師在一些關鍵的銷售時刻,往往具有“奇效”。
李沅淇三年前所在的某大型連鎖整形機構,曾做過一次打折促銷,進口的瑞藍玻尿酸“買十送一”,每支單價約3000元。咨詢師們循例先把有意向的顧客邀請上門,其中一位女客在下單時覺得價格太高,有些猶豫。負責對接的年輕男咨詢師陪她坐在醫院大廳閑聊,交談中瞅準機會,伸手撫在女客的大腿上,央求:“姐,你就買了吧!”對方立馬點頭,刷卡下單。
不過除去實現銷售,咨詢師也要扮演顧客和醫生間的重要溝通橋梁,因女性和女性間更具同理心,能精準體察到顧客需求,咨詢師還是以女性居多。很多整形機構的女咨詢師不僅能解答顧客的整形問題,還是她們婚戀、家庭、工作等各種問題的私人顧問。
男性咨詢師的整體數量較少,但他們卻往往是男性顧客的唯一選擇。在馬太龍的印象中,來整形醫院的男人很少,就算來,也是悄悄來,更不可能主動向一個女咨詢師說出整形訴求。
2014年,馬太龍在長沙一家私人綜合醫院上班,醫院的大廳有面墻,掛滿了整形科咨詢師和醫生的照片,男性顧客總是偷偷溜到照片墻前選人,大膽些的也只是向前臺詢問:“你們這有男醫生嗎?”正是如此,馬太龍接到男性顧客的概率要比女咨詢師高出許多。

當然,哪怕一位男性鼓足勇氣走進整形醫院,也并不意味著他能享受到優質的服務。2014年夏天,在醫院坐班的馬太龍接到一樓分診臺的電話:“馬老師,這邊來了個條件不是特別好的男顧客,你要不要接一下?”
整形工作者在某種程度上類似奢侈品銷售,習慣根據顧客的穿搭行頭來將人劃分級別,“看人下菜碟”。馬太龍卻素來不挑揀顧客,試圖抓緊每一個能達成銷售的機會,他當機立斷道:“當然要,趕快給我送進來。”
在當年,整形醫院的項目消費水平不低,找上門來的顧客大多收入情況還不錯,馬太龍萬萬沒想到,走進他辦公室的是位穿著保安制服,面相大概三十多歲的男性——一個在醫院附近商場上班,月薪3000塊的保安。
男人小心翼翼地向馬太龍提問:“你可以讓我變得年輕一點嗎?我就想把自己搞好看點,也能談個戀愛。”他年齡實際只有二十多歲,就因長得老氣,家里安排的許多次相親都被女方嫌棄,屢戰屢敗,到現在都沒好好談過戀愛。
馬太龍先仔細觀察男人的臉,他有非常嚴重的上瞼下垂,這是人顯得老態的標志之一,需要進行手術處理,此外,還有很深的抬頭紋,這也加重了老態。這種情況想通過整形改善,需要花費一萬到—萬五千塊錢,才能出效果。
馬太龍直白地問:“你的預算是多少?”
男人也很坦然:“我沒那么多錢,但我可以先拿出一個月的工資來改善一下問題。”
馬太爽快答應,按照3000塊的預算,給保安做了一套整形的方案,用點陣激光配合玻尿酸注射,先把額間的皺紋填平,另外還囑咐道:“等你以后經濟寬裕了,再來做個手術,把上瞼下垂處理好。”
但當馬太龍把人交給院內醫生進行術式操作時,卻激起了軒然大波。不少同事在背后議論馬太龍“壞良心”,年紀大點的皮膚科主任更是直接質問他:“人家是個保安,一個月就3000塊錢,讓他花3000塊做這個,你怎么一點良心都沒有。”
時隔六年,馬太龍對這些話依然耿耿于懷,他憤憤向我強調:“我當時只有一個想法,就是保安也是有變美訴求的。在他的預算里,我給的方案最合理,這3000塊錢也沒讓他白花!”
直到今天,能認同馬太龍的人可能依舊不多。我不久前曾接觸過一位本地小企業老板,他剛目睹自己的多年好友做了雙眼皮手術,對此納悶不已:“男人的自信難道是眼睛多了道褶子就能體現的嗎,它難道不是一個綜合能力的體現?”
小企業老板認為,整形相當于動物爭奪交配權的輔助手段,女人可以通過整形變好看,但男人在長相不利的情況下,應該通過發展其他渠道的優勢來彌補缺陷,“比如金錢、事業、地位。”
但在47歲的外科整形醫生劉凱看來,這三項條件也與一個男人的外貌密切相關。有著二十年整形經驗的劉凱,在圈內小有聲望。三年前,他從長沙最大的整形機構辭職,開始獨立運營自己的整形品牌。和走在時代前沿的馬太龍不同,劉凱是相對傳統的整形從業者,他的客源穩定,是依靠多年口碑一個個積攢而來的。
劉凱的顧客群體身份跨度很大,有湖南電視臺的主持人、奧運冠軍,也有夜場工作者。他經手的女性顧客有近兩萬,男性顧客卻不超過五十個。劉凱有整理顧客信息,并分類存檔的習慣,在他印象中,這僅有的幾十個男客,里面占比很高的群體是公務員。
公務員的整形需求一般集中在抗衰老項目,早年曾有位公務員找上劉凱,要求割眼袋。劉凱好奇原因,對方有些無奈地告訴他,因為單位要開始新一輪升遷選調,競爭非常激烈,割掉眼袋能讓自己顯得年輕,這樣被選中的機率更大。
對公務員來說,評職稱和升職算得上是職場生涯里的重中之重,為了達成晉升,他們不得不向醫美求助。男性公務員有屬于體系內的一套審美標準,核心就是低調。他們不會購買名牌服飾,不會穿鮮艷跳躍的顏色,發型也不會過于潮流。在整體偏嚴肅壓抑的氛圍下,想要自己被領導關注,年輕、干凈,積極向上的精神面貌,就顯得尤為重要。
沈源在離開公務員體系之前,曾在某省廳重要職能部門任職。他總結自己多年的工作經驗,得出判斷:在公務員體系里,外在形象好,才能有足夠的晉升空間。
沈源部門的同事也私下去做過整形。這位勞模同事有次忽然休年假,休假回來后,沈源發現對方原本光禿禿的前額頂,居然有了層淺淺的青色—之前這個同事因為脫發嚴重,發際線幾乎已經退到頭頂。
沈源偷溜到對方身邊,小聲問:“兄弟去植發了?”
對方慌了,一把摟住他的肩:“兄弟!保密啊!”
“難道會有人喜歡禿頂嗎?沒有吧。我今年37歲,但我這個年紀,其實都開始禿了。”沈源進入公務員體系后才發現:越是重要部門和崗位的公務員就越壓抑,一舉一動都要小心翼翼。他家境頗為優渥,結婚那年,雙方父母湊錢給他買了輛奔馳。他開著新車去單位上班,當天就被領導叫進辦公室談話。領導語氣含蓄,但表意明確:“小沈,你這么年輕,又在這么好的一個部門,是不是要注意注意自己的影響?”
在那段時間里,沈源的壓力極大,他不僅要占住自己的崗位,還要站好自己的隊伍。日常思考的事隋多而復雜,比如自己的領導還年輕,他下一步的臺階在哪?如果他上了臺階,自己的臺階能不能上去?為了領導和自己都能攀上那級臺階,不管什么時間、什么地點,只要領導一個電話,站到同一隊的人都是隨叫隨到。
工作壓力大、思慮過重導致面目早衰,這在男性公務員群體里不算稀罕事,為了讓自己顯得年富力強,更易獲得領導青睞,選擇去整形機構祛眼袋和植發的人,其實并不少見。而對部分男公務員和成功男性來說,外貌和事業的緊密聯系還不止于此。
咨詢師馬太龍有兩個微信號,好友大概一萬人左右,全是從各個渠道找過來咨詢整形的客戶,他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回復大家的微信留言。和有意向的潛在顧客聊得多了,馬太龍發現:男性和女性對待整形的態度很不相同。女性沒有過強的目標感,大部分只會模糊給到一個需求,而男性的態度明確果斷,相當一部分男性是想通過整形提升事業、職場上的待遇,這些顧客也多是“面相開運”理論的忠實信徒。
因為信眾頗多,很多機構會不定期邀請一些命理師、風水師來坐診和講課。這些大師大多來自臺灣,學過一些心理學知識,把面相、命理和心理學的信息雜糅,講得頭頭是道。將面相和整形相捆綁,在經這樣精心的話術包裝之后,“整形改變個人運勢”就成了整形機構的重要賣點。

馬太龍也精通面相方面的知識。他在行業里闖出名聲后,常有些上流階層的男性找到他面診。幾年前,一個知名地產品牌的老板王總約見馬太龍,王總氣場很強,但話卻不多,他沒提明確的整形需求,只客氣詢問:“你覺得我哪里需要改善?”
馬太龍第一眼看到王總,就覺得他額間川字紋非常深,川字紋最中間的那道皺紋是面相學上的“懸針紋”,會給人造成心思復雜、愁眉苦臉的印象。馬太龍跟對方建議:“我們幫你把眉間的懸針紋處理掉。第一,起碼你看起來會減齡;第二,眉心印堂的飽滿度主管財運、事業和仕途,這對你的運勢或多或少也會有幫助。”看上去不太好說話的王總聽完后,馬上采納了他的建議。
和印堂一樣,鼻型也是不少男性關注的面相重點。有的面相大師在廣告文案上就寫著“少年時看山根,山根低了小時貧”,許多男性對此深信不疑。

我國2019年脫發人群約2.5億,男女比例2:1。

沈源就墊過鼻梁,在事業低谷期時,有人告訴他:“你鼻梁有點塌,鼻梁是男人的梁,梁斷了,運氣就不會好。”沈源一開始對整形很是抵觸,但他當時諸事不順,對方說到運勢,剛好狠狠戳中了他的內心。不久后,他半信半疑去到一家機構墊了鼻梁。
墊高鼻梁后,不知道是因為心理作用,還是玄學原因,沈源覺得,自己運氣真的變好了。
“來我這植發的公務員是挺多,一般都是同行推薦,或者是顧客相互介紹。”坐在一家知名的湘菜館里,植發醫生代慶成趁上菜間隙,打開自己的微信朋友圈,向我分享他的顧客們種好頭發后的生活照。一連翻了三四個,卻都是男性公務員。代慶成解釋道,公務員經常需要去各地開會,或者參加培訓,有人禿頂了會選擇戴假發,但冬天還過得去,要是碰上南方的夏天,真會熱到中暑。對比看來,還是植發來得清爽。
今年44歲的代慶成是劉凱向我推薦的植發專家,他1997年在北京開始入行做植發,輾轉去過很多城市的整形機構上班。從業二十三年,一路從醫生助理做到資深醫師,代慶成一共給六千多個人種過頭發,顧客的男女比例接近1:1,是少數男女達到平衡的項目。他接待過年紀最小的顧客是被燙傷的4歲小孩,年齡最大的是一位65歲大爺。
當代男性脫發情況十分普遍,除公務員外,植發也是其他所有男性最關心的整形項目,擁有濃密的頭發對提升男性自信心,作用巨大。
目前,國際上按照脫發嚴重程度劃分了七個等級:一級輕微掉發;二級額角后退1到2厘米;三級發際線進一步后退,額角后退明顯;四級頭頂開始脫發,并且和前發際線形成毛發帶;五級頭頂和前發際線毛發帶更狹小稀少,六級從前發際線一直脫到后腦勺;七級形成馬蹄鐵狀毛發帶,后腦勺的永久毛發帶稀疏。
代慶成曾接手過一個男顧客,是在澳大利亞留學的上海人,對方假期時特意飛回上海找他植發。男人當時情況很嚴重,已經達到六級脫發,代慶成給他種好頭發后,隔了一段時間做醫院回訪,對方心情頗佳,說自己現在每天都要照鏡子,出門看到能反光的物體,也要習慣性去照一下。因為之前的禿頂有了頭發,他每次照鏡子都很開心。

讓代慶成印象深刻的,還有一位老顧客,年近五十,“在一家非常好的事業單位上班”。他脫發程度不算嚴重,只是頭頂略有些禿,用兩側的頭發遮蓋一下,也勉強看得過去。但老顧客后來二婚,妻子比自己小近二十歲,新婚后沒多久,男人就火急火燎地趕到診所,來找代慶成植發。在診所等候時,他—直沖著走廊洗手臺的鏡面看,邊看邊問身旁的護士:“我看起來很老嗎?我顯老嗎?”
代慶成清楚記得,植發手術時,這個老顧客閉著眼睛,安靜地半躺在手術室的長椅上,他正準備動刀,男人卻突然出聲:“老代,你知道嗎,我那天和我老婆去江邊散步,路邊有個人忽然問我們,你們是父女嗎?氣得我哦。”手術燈的強光照在男人的頭頂,沒有毛發的腦袋被映得發亮。
男性禿頂這件事,除了日常容易被同事和朋友當做笑柄,有時還會遭到至親的嫌棄。代慶成還遇到過一個六級脫發的男性,平素出門都靠戴帽子來遮掩。這個顧客住在代慶成診所樓上,平時有空也會來診所轉轉,想植發的意向很大,但因六級脫發的植發面積太大,手術費用高昂,他反復猶豫,總下不定決心。
直到有天,男人開車去幼兒園接孩子放學。出門時走得太急,忘戴帽子,等趕到幼兒園時,以往看見他就很高興的兒子,卻突然假裝不認識自己,一語不發,快速朝著車跑去。等兩人都上了車,關上車門后,兒子忽然撅嘴:“爸爸,你以后還是戴帽子吧,這樣顯年輕。”
小朋友們總是喜歡更漂亮的事物,相互間也有著奇怪的攀比心。父母的外貌,有時候也是孩子間炫耀的資本。兒子是心直口快,男人卻在那一瞬間大受刺激,當晚就穿著一身睡衣跑進了代慶成的診所,果斷交了幾萬塊錢,把頭發種了。
“別看植發好像種好就完事,植發也講審美的。發際線也有美學設計,還講究三庭五眼的比例。”代慶成向我科普,早些年植發一直都是畫弧線,做出來的發際線死板沉悶。這些年流行做波浪線設計,分為大波浪和小波浪,女性一般做大波浪和美人尖,男性就做小波浪,顯得更自然。
現在來植發的男性年齡已經越來越小,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就有了種植發際線的需求。但這會導致一個讓人哭笑不得的結果:二十多歲時植了發際線,到了三十多歲時,脫發還會繼續,但之前植好的發際線卻依然堅挺,新舊發群之間將慢慢出現一道空隙,并且會越來越寬。
“就像韓國漫畫里畫的那樣,額頭長出兩個黑角,像小龍人一樣!”一位資深從業音這樣向我形容。而這一后果,卻是大多植發的男性不了解的,因為匆匆來去的他們,根本無暇,也無力顧及術前術后的詳細溝通。
一個有趣的現象是,雖然男客稀少,但在整形行業里,醫生卻基本以男性為主。做了二十年整形外科的劉凱覺得:“評估女人的是男人,男人欣賞女人的美,比女人看女人,可能維度更廣泛。”
在整形圈里,一位女性整容能不能成功,比的不是醫生的技巧,而是醫生的審美。有位整形機構的金牌外科醫生告訴我,割雙眼皮的難度跟割包皮差不多,但那條線好不好看,考究的就是醫生個人的美商。
劉凱是個具有成熟審美的整形醫生,他在為女顧客做整形設計時,也凝聚了自己的美學思考。有次,他給一個女客做了鼻綜合手術,再用自體脂肪填充下巴。調整完后,女顧客受閨蜜影響,覺得自己下巴應該再填一點,比例更完美。但劉凱卻堅持:“再填一點也可以,但我總以為,有點缺陷就是個人的特色。太強求完美,反流于大眾。”
但就像劉凱這樣具有獨立審美的老牌醫生,因為樣本過少等原因,對男性的整形審美,卻也說不出太多有效的標準。這也意味著,想要整容成功,男性要承擔的風險,在某種程度上遠遠高于女性。
早些年,男性顧客想了解整形的相關信息,都毫無渠道,大部分情況下走進整形機構,只能碰到什么就整成什么,一切效果全憑運氣。
劉凱主攻的是鼻部整形手術,其中也包含鼻部修復項目。他曾接待過一個家業豐厚的煤老板,對方希望劉凱幫自己修復鼻子——煤老板算是爆發戶,鼻子是亞洲人典型的蒜頭鼻,長相不太好看,加上整個人又瘦又黑,常被人說成氣質猥瑣。
煤老板掙到錢后,就計劃找一家整形醫院改善自己的鼻型,讓外貌提升一個檔次,談戀愛和做生意都會更體面。但他文化程度不高,對整形方面的信息看得也一知半解,就把挑選醫院的事交給了女秘書。女秘書對男人整形這件事不太上心,也看不懂里面的門道,下班路上隨意挑了個整形醫院就下單了。
結果這次花費不菲的鼻部手術失敗了,煤老板整過后的鼻梁彎曲、鼻孔外露,成了通天鼻。這讓他不得不花費幾年時間,到處拜訪機構和名醫,試圖進行修復。但每新動一次手術,原來的組織就被切得更薄更亂。鼻子越修越差,反而讓他陷入了抑郁。
劉凱依舊記得,煤老板跟自己講整形失敗的經歷時,抓著自己的手—直在顫抖。因為覺得這事太丟臉,怕被身邊的人知道,他沒敢去醫院鬧,自己私下頻繁更換地方修復,碰到的各種委屈和艱辛,也只能獨自咽下。
這樣的事件也非特例,劉凱的下屬小陳還接手過一個東北黑道大哥,臉上因為做注射整形過度,有的部位凹凸不平,還有的地方整塊僵住。
黑道大哥找到小陳做修復時,已經通過不斷自學,了解不少整形方面的知識,對細節要求非常高,但又心疼預算,想要花最少的錢,達到最佳預期的效果。此外,他非常不信任小陳,對用藥劑量也很警醒。劉凱一看就知道,這是典型受多次欺騙后形成的防備心理。
李沅淇在整形行業做了近七年營銷,見慣了奇怪的客人。整形醫院常有糾紛,大的甚至涉及殘疾和性命,因手術失敗鬧上門來的不少,但撞上男性醫鬧的機會卻屈指可數。
今年7月,長沙酷暑,她正在自己所負責的區域檢查,同事急匆匆跑來找她幫忙:“皮膚科來了醫鬧,和咨詢師在那吵架呢,還是個男的!”
李沅淇趕到現場一看,男醫鬧是一米八幾的大高個,說話急躁,嘶聲嚷著:“你們什么態度,我要的是解決方案!”他的妻子不發一語,沉默地站在一旁。
男醫鬧是一家漁具店的老板,之前在醫院做了激光美膚,后來不知道什么原因,皮膚出現了明顯凹痕。這天早上,他老婆向他抱怨,你臉上的痘坑好重。漁具店老板聽完后急了,拉著老婆趕到醫院維權。到了醫院,接待他的女咨詢師態度也不客氣,一句話沒對上,兩頭就吵了起來。
漁具店老板的妻子覺得丟人,但又勸不住自己的老公,只得躲在一邊嘆氣,隨自己老公鬧騰。事情越鬧越大,領導只得叫態度和善、處事老練的李沅淇出面解決問題。
了解完情況后,李沅淇好言把漁具店老板請進了VIP辦公室,商議解決方案。漁具店老板一走進VIP室,話匣子就再沒關上,不停絮叨自己為什么想做皮膚、醫院態度不好、男人來維權有多么丟臉……聊到剛剛和女咨詢師起沖突,對方罵他“神經病”,漁具店老板也委屈起來:“我就想整個皮膚,變好看點,我容易嗎?”
這場傾訴持續了一個多小時,李沅淇像平時對待女顧客一樣,先挑對方優點夸,然后再適時給出一套補償方案,等漁具店老板把心中顧慮全部說完后,氣也跟著消了。
“在女人高密度聚集的整形醫院里,一個男人闖進來想靠吵架講道理,就像直接往桶里扔了捆炸藥。”李沅淇對女咨詢師的態度并不意外,也了解漁具老板的艱難處境:“現在男性整形失敗來維權,很容易被人貼標簽,覺得你不好溝通,是個變態。”
盡管與男性需求匹配的服務并未明顯增加,但隨著近些年整形意識慢慢放開,整形機構的男性顧客也在逐漸增加。李沅淇現在工作的機構,皮膚科經常能看到一臉痘痘的男大學生,或是坐在休息區等候點痣祛斑的男顧客。
關于男性顧客的奇葩事件,發生頻率也越來越高。李沅淇不久前在另一座城市的整形機構工作,有位男客上門體驗了注射填充等項目,覺得效果不錯,很快再次光顧,一來二去,就成了熟客。李沅淇初時還感嘆,男性終于能坦然接受整形,市場大有前景,結果沒過多久,這個老顧客忽然領來一群夜場小姐上門整形,還私下向醫院索取高額回扣。

“當時醫院的工作人員都懵了。”李沅淇沒想到,向來沒有主動權的男性顧客,居然能把整容“利用”到這種程度。
讓劉凱感到震驚的,卻是越來越“低齡化”的男性顧客群體——他已經開始接觸到“95后”的男性顧客。劉凱能清楚看到一些變化:上一代男客來醫院,從不多問,也沒什么主見,做完手術就跑,對結果的好壞也不會太苛刻。而現在這代年輕孩子在整形這件事上,態度是完全開放的,要求也很細致。
不久前,劉凱的機構來了一群年輕男孩,候診時幾個人擠坐在一起,熱鬧地討論著彼此要做的項目。像那些成群結隊來整形的姐妹團一樣,男孩們對各種項目及其效果如數家珍,準備工作也十分扎實,不但能講明白手術的術式,還自備了很多消腫的工具——劉凱看到,聊天間隙,一個男孩還從包里掏出瘦臉儀器,開始按摩下頜。
劉凱更難以理解的是,這群走進整容機構的孩子們,不再追求陽剛硬氣,更喜歡粉嫩的“小鮮肉”風格。今年6月,曾有個年輕男孩拿了一張明星的照片找到他,想要整成同款駝峰鼻。劉凱尷尬地發現,這張照片里的年輕臉龐,自己想了很久卻沒有任何印象。
“我根本不認識這個人!”因為職業需要,劉凱曾熟悉每一位主流明星的長相,但現在他突然真切感受到,自己和這群年輕人之間已經有了代溝。
做整形的年輕男性越來越多,隨著技術的進步,一些在老一輩看來頗有些奇異的項目也流行開來。
馬太龍告訴我,現在最流行的男性整形項目之一是種鬢角——鬢角上承頭發,下接胡須,能修飾臉型,也是整體造型中最能突出男人味的地方。馬太龍自己就留著濃密的鬢角,還特意用激光勾勒過形狀,這也讓他時常收獲周圍男性朋友的羨慕眼光。
北京型男燦燦也是種鬢角的追隨者。這個酷愛健身和摩托車的年輕男孩一直覺得自己下頜線不夠清晰,為了追求輪廓感,他特意找到馬太龍咨詢。馬太龍給出了“種鬢角+絡腮胡”的改善方案,這比常見的骨骼手術安全性要更高,也能充分滿足燦燦對于陽剛、男人味的追求。
在采訪時,種完鬢角后的燦燦告訴我,他很滿意自己的整形效果,“每天要對著鏡子欣賞15分鐘,才能安然入睡。”
更多的變化正在發生,始終走在行業前沿的馬太龍發現,和女性獨有的豐胸手術一樣,男性也開始有屬于自己的獨特項目。他之前去到整容業最為發達的韓國學習,發現當地已經有利用玻尿酸或脂肪注射填充男性生殖器官的項目。
這部分男性整形的特殊需求,也已經被國內從業者敏銳捕捉到。一位長沙整容機構的負責人就向我透露,長沙某家醫院,正計劃開一家以男性私密整形為主的分院。
但無論今天男性整形的市場發展得多迅速,男性都無法像女性那樣坦然承認,自己利用技術改造外貌的事實。男人走進整容院,依舊是樁隱秘事;而男性獨立的審美體系,在這樣一個以美為生的行業中,也未曾建立。就算是馬太龍這樣的行業“先鋒”,也只算是女件整形風潮的追隨者。

從醫生轉型為企業老板后,營銷問題最讓劉凱頭痛。

雜志拍攝的最后,攝影師要求馬太龍和幾年前他為醫院拍攝的宣傳海報合影,但馬太龍表現出了明顯的抵觸。
“你們真的覺得好看嗎,真的嗎?”馬太龍審視著海報上的自己,那是他“塑膠臉”的時代,整形圈當時流行“花了錢就一定要讓人看出來”的思想,沉迷夸張的錐子臉和燈泡眼,假體也異常明顯,“就像蠟像館里的蠟像”。
馬太龍明顯更喜歡自己現在的這張臉,他的下巴、鼻子和嘴唇,都在今年4月重新調整過,發際線也是新種的,精致自然,貼合當下整形圈推崇的“高凈值”和“高質感”。
不過這對馬太龍來說,還遠遠不夠——每個人都有一張人生規劃清單,而馬太龍2020年的年度清單里,他還有很多新的醫美項目沒有嘗試:熱瑪吉、線雕、臥蠶……
十幾年下來,身旁的人已經習慣了馬太龍總是在變化的臉,只有一個58歲的男性長輩對此抱有隱憂:“你這么喜歡搗飭這些,我怕那些女孩子們就不喜歡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