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拳”掩飾下的黑社會

盧金增 馬靜

1995年，唐力開始經營飯店，身邊逐漸聚集著一幫徒弟。1998年5月，因其妻嫂在集市與人發生爭執，唐力糾集9人攜帶砍刀，在鬧市公然行兇將人砍傷，從此“一戰成名”

這些年來，在魯西南巨野縣城鄉民間流傳這樣一句話，“12345，有事找老唐”。老唐是誰？他怎么會有這么大的本事？

山東省菏澤市牡丹區檢察院受理了唐力組織、領導黑社會性質組織、販賣毒品等案件，抽絲剝繭、精準指控，讓“名噪一時”的老唐現了原形。

2020年1月6日，菏澤市牡丹區法院作出一審判決，以組織、領導黑社會性質組織罪、販賣毒品罪等十項罪名，對唐力及其團伙成員作出判決。

傳授梅花拳的“師父”

2018年6月，牡丹區檢察院接到當地公安機關的商請，希望派員對一起涉黑惡勢力的案件提前介入偵查。當時掃黑除惡專項斗爭剛剛開始，該院對此案高度重視，迅速指派辦案業務骨干提前介入，協助公安機關審查案件材料，并引導取證。隨著案件的持續偵查，一個龐大的黑社會組織浮出水面，唐力以“師父”形象組織黑社會的事實逐漸清晰。

唐力，時年47歲，1992年從部隊退伍后被分配到菏澤市巨野縣某基層工商所工作，工作之余混跡于社會，以教授“梅花拳”為名，廣收徒弟，他前后一共招收門徒60余人，其中不乏黨員、村干部。案發后，唐力已被開除公職、開除黨籍。

1995年，唐力開始經營飯店，身邊逐漸聚集著一幫徒弟。1998年5月，因其妻嫂在集市與人發生爭執，唐力糾集9人攜帶砍刀，在鬧市公然行兇將人砍傷，從此“一戰成名”。此后，他常因一言不合就對他人拳腳相向，以打架斗狠、逞強爭霸出了名，身邊常聚集一幫社會閑散人員。

1999年，唐力在經營迪吧期間與徒弟數人將當地的一名外號叫“二霸天”的流氓的女婿兩條腿打斷;2003年，他在經營洗浴中心和俱樂部，并在其中販賣毒品，同年3月某晚，唐力在其所經營的娛樂場所外，因為一些瑣事，糾集多人毆打當地有一定地位的楊昌武、王強，致兩人輕微傷，并將楊昌武手機摔壞，制止其報警。案發后，唐力還強迫兩人和解，該事最后也不了了之，但在巨野城鄉造成極為惡劣的社會影響。

2006年，袁曉山說了唐力幾句壞話，唐力便帶領眾多徒弟，攜帶鐵鍬編織袋，將袁曉山拉到某河邊的樹林里，先毆打，后用編織袋套住，將其推入事先挖好的坑中并埋土，直到袁曉山反復求饒后，他們才罷手，此事流傳甚廣，震懾力也很大。

2007年，為顯示自己的能量和勢力，唐力借故生事，挑釁公安民警張明并約架，組織50余輛車、100余人攜帶砍刀、棍棒蓄勢等待，此事被公安機關及時制止，但也影響極為惡劣。

2008年，唐力因非法持有毒品罪被判入獄七年。在獄中，他仍不思悔改，甚至與人打架，2014年出獄時，唐力的徒弟、師兄弟等幾十人為其接風大擺宴席一月有余。出獄后，唐力變本加厲地發展勢力，他以巨野某賓館九樓為據點，先后經營歌城、建材公司、討債公司，采用發工資或零花錢、提供生意機會、給股份的方式網羅刑滿釋放人員和社會閑散人員，甚至將部分黨員村干部收為徒弟。

檢察機關審查認為，唐力等人多次實施尋釁滋事、非法拘禁、非法討債等違法犯罪活動，最終形成以唐力為組織領導者，劉兵、孫英俊等人為骨干，鄭良杰、朱海波等人為成員的黑社會組織。

“雖然我們認為該組織應該是黑社會性質組織，但在檢察院提前介入時，我發現相關證據還不夠扎實，最大的問題是組織特征、經濟特征方面的證據不充分。”回憶起提前介入的辦案經歷，檢察官馬永剛介紹道，“所以，2018年7月27日，我們本著不拔高、不湊數的原則，對唐力等人以尋釁滋事罪批準逮捕，并列出詳細補查提綱，指引公安機關對組織特征、經濟特征的證據繼續補充偵查”。

坐牢居然還收徒弟

2018年9月26日，菏澤市公安局牡丹分局以唐力、劉兵等人涉嫌組織、領導、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罪，販賣毒品罪，開設賭場罪，尋釁滋事罪等十余項罪名向牡丹區檢察院被移送審查起訴。

辦案人員介紹說，認定黑社會性質組織需要符合四個特征：組織特征、經濟特征、行為特征、危害性特征，不同時具備四個特征的，不能認定為黑社會組織。

“該案組織特征方面最大的問題，就是唐力在2008年入獄，2014年出獄，他在獄中七年時間，有些徒弟也慢慢散了，這七年該黑社會組織是否中斷了呢？事實上，他之前開設的那些賭場、娛樂場所、討債公司背后的老板都是唐力，但他很少親自出面，都是指派徒弟管理公司，他出了事，徒弟都不咬他。撬開掩蓋證據的鐵板，揭開這個民間‘師父的面紗，需要我們通力合作，打一場硬仗。”牡丹區檢察院檢察長時維建說。

對于獄中相關問題的認定，在審查案卷的過程中，辦案檢察官、牡丹區檢察院趙艷婕發現了一個細節。

“我是在監獄服刑期間拜師的，在獄中拜師的還有幾個人，有我們監區的，也有其他監區的，還有幾個小混混，也跟著三叔（唐力），我們伺候他起居，給他疊被子、擠牙膏、遞毛巾。三叔家有錢有勢還干著工程，出獄后跟著他混能賺大錢。”唐力在獄中所收的徒弟曾如此說。

獄中服刑居然還在收徒，這個犯罪組織何來中斷？根據這一細節，檢察官要求公安機關補充偵查唐力在獄中表現及收徒情況，并對補充收集的證據材料及時移送，及時在證據審查中引導偵查，證據收集無遺漏、無死角，為精準指控黑社會犯罪打下堅實基礎。經過公安機關和檢察機關的努力，該組織涉黑的組織特征證據鏈逐漸形成、完善。

其一，唐力服刑的七年間，不改老大威風，繼續收著徒弟，身邊聚集了一群“小混混”。大徒弟劉兵等人多次違規探監，唐力要求他們“有啥事兒聽你三嬸（唐力妻子）的安排”;劉兵每年多次帶人看望“三嬸”，并跟著她在當地承攬工程。

“他很狂，走路都甩著胳膊，在獄中跟人打過架，經常有人給他送煙吸、送肉吃，他就把這些分給獄中的徒弟和跟著他的‘小混混，沒人敢惹他。”這是其他服刑人員對獄中唐力的印象。

其二，唐力入獄七年間，其組織并未停止發展，而是以其入獄服刑為分界點，分為三個階段。唐力在獄中繼續收徒，獄外徒弟多次違規探監;出獄后他變本加厲地發展勢力，而且，該團體核心人物一直沒有發生變化。獄中七年進入組織扎根期，出獄后組織迅速壯大，眾多服刑人員紛紛投入其麾下，最終形成以唐力為首的多層塔式結構黑社會組織。

其三，為加強對組織成員控制，唐力收徒時都要舉行正式拜師儀式，有見證人、主持人，徒弟要在拜師貼上簽名、焚香發誓并磕頭向師父、師娘奉茶。拜師后，“三節兩壽”舉行大型聚會，不參加將被在微信群中點名批評，超過次數則被組織開除。組織成員違反規定，會被唐力暴力懲罰;組織成員犯法，唐力幫忙協調減輕罪責。

牡丹區檢察院堅持“在辦案中監督，在監督中辦案”的宗旨，準確適用法律，對公安機關報捕的7名不符合涉黑成員特征的犯罪嫌疑人依法不予認定。

“以商養黑”是其一貫手段

唐力盤踞巨野20余年，經濟實力雄厚，涉足多個行業，先后采取多種違法手段獲取各種經濟利益，只要對集團利益有威脅的，他就授意組織成員通過恐嚇、威脅的方式，采用非法手段干擾、破壞他人生產生活，打擊競爭對手，達到以商養黑的目的。

2007年時，唐力攜帶一眾徒弟先后經營過迪吧、俱樂部、洗浴中心、運輸公司，并通過開設賭場、販賣毒品、收取掛靠車輛費用等方式獲取了不少非法利益。

唐力曾先后經營過多家娛樂場所，2003年至2007年間，唐力等人在娛樂場所內售賣冰毒、搖頭丸、K粉，牟取非法暴利，構成販賣毒品罪。唐力的侄子懷疑俱樂部某服務員竊取搖頭丸，將該服務員毆打致死，后來唐力出主意將尸體拉到外地，拴上石頭拋尸黃河，構成幫助毀滅證據罪。2003年至2006年，他們一伙人在隱秘地點開設賭場，專車接送人賭博，每場至少獲利30余萬元，構成開設賭場罪。通過施加影響，其徒弟曾借瑣事半夜持砍刀闖入本地最大歌城股東房間挑釁，股東害怕了就連夜逃走，唐力則以低價入股隨后再退股，從中獲利57萬余元，構成尋釁滋事罪。因未能承包某賓館美容部，唐力糾集八人深夜蒙面闖入該賓館院內，打砸停放的十幾輛車及賓館玻璃墻，并對賓館美發院兩名女服務員跟蹤追打，賓館最終受控于唐力，為其介紹容留賣淫提供便利，構成尋釁滋事罪。

唐力還插足當地基建行業。2004年，在向巨野縣公路局供應砂石料時，因不滿收料員把關較嚴，唐力指使組織成員攜帶木棍伺機將收料員大腿打斷，構成故意傷害罪。2014年，因競爭某煤礦砂石料生意，唐力糾集數十人到煤礦將兩名競爭者打傷，構成尋釁滋事罪;2017年12月唐力為籌建建材公司，偽造三張居民身份證件，購買掛車手續兩套，分別構成偽造身份證件罪，買賣國家機關證件罪;同年，唐力的料場需要石頭，就威脅劉福以低價出售好石料給他，“如果不給送，讓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至案發，石料款仍未結清。

看到運輸行業獲利頗豐，2004年唐力成立運輸公司，以收取費用后通過關系非法為貨車提供道路暢通保障為由頭，大肆斂財。大小貨車每月繳納幾千元不等的“費用”，就能保證車輛不被查，如果被查了，唐力派人幫著去要車。該運輸公司經營期間，有一百多輛大車掛靠，倘若大貨車不掛靠到該公司，就無法在該縣正常行駛，在當地形成了事實上的貨運行業控制。

為控制當地渣土運輸行業，2016年，唐力分文不投，強行掛靠當地最大的渣土公司，該公司負責人雖不愿意，但懼怕唐力的勢力，不敢不答應，唐力掛靠后對其他同類公司進行打壓，迫使多家同類公司退出行業，唐力在該行業形成壟斷控制。

此外，唐力多次幫他人非法要賬，手段包括非法拘禁、非法侵入住宅、手持砍刀相威脅等。2016年夏，為索要債務，唐力指使大徒弟劉兵帶領其他人，在巨野某賓館非法拘禁徐長青5天;同年7月，為幫別人索要2萬元債務，唐力在其茶樓辦公室內，手持砍刀威脅胡慶山寫下6萬元還款保證書;同年10月，多次帶人或指使人到王長江的工作單位索要債務，王長江懼怕唐力勢力，被迫將自己一處房屋的鑰匙和購買協議交給唐力;同年12月，因孔嶺文不能歸還2萬元債務，唐力指使姜紅兵等人將孔嶺文帶至唐力辦公室進行毆打，逼迫其寫下5萬元還款保證書，并先后兩次用502膠水將孔嶺文的家門鎖灌死。

從2017年開始，唐力成立公司有組織地從事暴力催債業務，安排組織成員通過上門辱罵、電話威脅、恐嚇等方式從事非法討債業務，以高額提成或抵押商品方式，獲取非法利益。

唐力還非法插手民間糾紛。2015年，王某在一家火鍋店吃飯時煤氣中毒，店主認識唐力的徒弟，就請他幫忙擺平。“我住院治療后，火鍋店老板拒不賠付醫療費，唐力侄子帶著一幫青年恐嚇我，唐力大徒弟強迫我調解。后來，我找了省媒體將此事曝光，唐力很生氣，打電話恐嚇辱罵我。”王某提起唐力，至今憤憤難平。

2016年3月，因妻侄女所開辦的幼兒園與對門幼兒園發生糾紛，唐力多次給對門幼兒園經營者宋慶打恐嚇電話。

“他說我攤上事兒了，他開著殺人的店，今晚要殺我全家，讓我明天等著收尸。”提起這件事，宋慶至今恐懼不已。

2018年春節期間，經營客運的小李的客源被人搶走，還被毆打受傷，小李找對方理論卻被告知對方已找唐力調解，并被警告不能再告，小李只能忍氣吞聲。

辦案人員分析，以商養黑是唐力涉黑組織的生存和發展壯大之道。該組織早期主要通過開設賭場、販賣毒品積累了原始資本，后期以“軟暴力”為主，靠著唐力歷年來樹立的“威名”，就能對他人形成心理威懾，并在本地多個行業內欺行霸市，牟取非法經濟利益，維持組織的日常活動，控制、籠絡組織成員。

“黑社會性質組織的發展過程，就是一個‘以黑促商，以商養黑的循環過程。黑社會組織的形成，其目的就是借助黑社會的非法力量為自身攫取超額經濟利益。”牡丹區檢察院第一檢察部主任桑麗說。

2019年4月16日，牡丹區檢察院以組織、領導黑社會性質組織罪、販賣毒品罪，開設賭場罪，尋釁滋事罪等十余項罪名對唐力等人向法院提起公訴。

徒弟不敢對其進行指證

“雖然證據確鑿，但犯罪分子仍在負隅頑抗，唐力重金聘請律師做無罪辯護，這是對我們專業水平的一次集中檢驗。”辦案檢察官趙艷婕說。正如他們之前所預料的，開庭前，多名被告人突然提出遭到了刑訊逼供和翻供，拒不承認所作所為和唐力有關。他們打的算盤是：如果他們的師父唐力不是黑社會組織領導者，那黑社會組織也就不存在，他們也就不是黑社會成員。針對此情況，檢察院和法院三次召開庭前會議，啟動非法證據排除程序。通過同步錄音錄像、入所體檢表等證據，排除了偵查人員非法證據排除的可能，解決了訴辯爭議，法院對偵查人員刑訊逼供的事實不予認定。

庭前雖然解決了證據爭議問題，但唐力一直否認自己是黑社會，辯稱收徒弟是勸人向善，本人從未對徒弟進行管理。為了確保庭審效果，檢察院成立了檢察長、分管檢察長、一部主任及辦案人組成的7人公訴團，法院成立相應的審判團，形成了檢察長公訴，法院院長主審的“高端”庭審陣容。

2019年10月22日，該案在牡丹區法院審判廳開庭審理。上午9時，24名被告人在法警的押解下走進法庭，公訴人根據“一事一證”的原則，對該組織的特征證據、每一起犯罪事實的證據逐一展示，用扎實的證據鏈讓法官及旁聽人員直觀了解每一起犯罪事實的來龍去脈，并揭示了在這個組織中，唐力作為組織、領導者，在背后所起到的策劃、指使作用。

庭審四天，每天從早晨9點到下午6點半，中午僅有一小時吃飯時間，最后一次庭審持續到晚上8點，這是對檢察官體力和能力的一次高強度集中考驗。庭審的過程是艱辛的，唐力盡管已坐在被告席上，他的徒弟仍然不敢對其進行指證，在簽署庭審筆錄時，有的被告人悄悄要求改筆錄，因為當庭有唐力的親人旁聽，他們不敢說。“被告人認罪態度差，律師做無罪辯護，檢察官必須用高度的專業水平充分發揮主導責任，才能讓法官信服，讓旁聽人員信服。”趙艷婕說。

針對每天的庭審實況，公訴團休庭時一邊吃飯一邊總結，及時調整庭審策略，白天庭審結束，晚上繼續梳理證據，完善第二天的庭審預案，最終以高度的專業素養，高水平完成了庭審工作。

在法庭教育環節，公訴人梳理了唐力及徒弟的人生軌跡后義正詞嚴地指出，本案被告人當中不乏曾經的社會棟梁，卻因一念之差走上歧途。

“混社會當大哥，聽起來似乎風光無比，但揮霍的是自己的黃金歲月，傷害的是自己的親人朋友，帶來的是自由盡失，與鐵窗相伴。”在發表公訴意見時，牡丹區檢察院副檢察長房靈國希望被告人拿出改過的勇氣，完成自己道德和良知的救贖，爭取寬大處理，并請合議庭結合被告人認罪悔罪的表現，給予24名被告人罪當其罰的判決，以彰國法、以平民怨、以還公道、以警世人。

最后的庭審時刻，多名被告人淚流滿面，泣不成聲，當庭表示認罪悔罪。一名被告人是退伍軍人，在部隊曾獲得多項榮譽;一名被告人被抓時妻子身懷六甲，開庭受審時其女兒已經出生……聽到身后“徒弟們”哽咽的聲音，一直昂著頭的唐力略略低下了頭。

2020年1月6日，山東省菏澤市牡丹區法院作出一審判決，以組織、領導黑社會性質組織罪、販賣毒品罪等十項罪名，判處唐力有期徒刑25年，并處沒收個人全部財產;其余23名組織成員被判處有期徒刑一年至十二年不等。一審宣判后，唐力等人提起上訴。目前，該案二審還在進行中。（文中涉案人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