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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

2020-10-21 09:25:16羽瞳
青春 2020年10期

羽瞳

1

飛機已經(jīng)延誤了七個小時。機場廣播通知領碗面和礦泉水時,我正在想我哥。我哥死了,四五年了,意外事故,他在外地修古城墻,掉進挖土機挖出的沙坑里憋死了。工地說是失足,警察也說是失足。失足這個詞用得好。我媽去世后沒幾年,我爸因為高溫作業(yè)中暑,徹底失去了勞動能力,鉗工做不成了,只能打掃衛(wèi)生搞搞后勤。那時候我念高中,嗓子好,天津曲校來學校挑苗子,一眼相中了我。我跟我哥商量說我想去曲校學大鼓,反正我念書也欠奉,學費我自己掙,進學校唱一陣兒就能出去走穴,還能補貼家用。

我哥給了我一耳光,說唱大鼓是下九流,唱了就成了失足少女,從此就不是正經(jīng)姑娘了。曲校沒考成,大學也沒考上,我哥非逼著我復讀,他一邊念書一邊打工,供自己也供我。

任誰也沒想到,我沒當成失足少女,他卻失足丟了性命。

我決定不復讀了,到底去了曲校唱大鼓。我媽去世的時候,我覺著我是全天下最慘的那個,爸中暑倒在醫(yī)院大小便失禁的時候,我在最慘的右上角加了個平方,我哥被沙坑憋死的時候,我才明白為什么人類會發(fā)明寫作倒八、讀作無窮大的數(shù)學符號。

我要去西安,飛機票是師兄給報銷的。從曲校畢業(yè)后我還沒來得及失足,就嘗遍了失業(yè)的滋味兒。京津一家獨大藏龍臥虎,東北唯二人轉獨霸一方,我在沈陽混了兩年,白天在大學城賣奶茶,晚上趕上誰家打開場板兒的頭疼腦熱,我去誰家?guī)腿思艺袛埳鈭A粘子。正當我因為要交不起房租被房東踢出筒子樓時,師兄給我打了個電話,“我這邊兒缺人,你來不來?”

師兄是個東北人,東北逗哏,一張嘴自帶喜劇包袱,他還沒靠我賺到錢,先自掏腰包搭了張機票。師兄不比我混得好,圖便宜,給我買了張小公司的二折特價票,半路經(jīng)停石家莊,按準點兒本該半夜在咸陽機場降落。不料臨起飛沈陽下了場雨,這家航空公司勢力財力都有點兒不敢恭維,延誤起飛后一拖再拖,干脆排不上次序。我在椅子上坐了七個小時,閑得我在肚子里默唱了二十多遍《漁舟唱晚》。

座位對面的女人吃完了火腿腸、鹵蛋、雞爪子,方圓五米如同開了家熟食店。我瞥她,她護食,過沒多久干脆脫了鞋橫躺在長椅上打盹兒。旁邊小情侶卿卿我我了七個鐘頭,膩乎得比鹵蛋還夠味兒。女孩枕著男孩的大腿,再往下禿嚕一會兒就該滑座位底下去了。我瞥她,她護男人,干脆開始和男朋友抱著啃。再對面幾位農(nóng)民工兄弟商量從西安轉機去拉薩修廟,商量了三四遍后誰也不說話了,年輕些的一趟趟長途跋涉去抽煙,年長的打開抖音大聲外放,聽得我腦袋突突地跳。

孤家寡人的我干脆塞著耳機想我哥,我哥沒坐過飛機,他連長途火車都沒坐過。

機場廣播念到我的航班號時我還興奮了一下,誰知道是通知旅客取礦泉水和方便面。我拖著行李箱排隊領吃的,其實我不想吃,我就是覺著不占點便宜實在便宜了航空公司。航空公司給我發(fā)了第三條短信,從“起飛時間未知”,到“起飛時間凌晨一點”,再到“石家莊至西安后半程取消,航班明日安排”,看得我一次比一次鎮(zhèn)靜,一次比一次想活剮了省錢坑師妹的大師兄。

我把手機按滅,又打開,確認了一次信息,“不飛了。”

“啊?”身后一哥們兒語氣比我還垮,“啥玩意兒就不飛了?”

我轉過身搭話,我已經(jīng)七個鐘頭沒說話了,對于一個吃開口飯的人來說,這是毀滅性的憋屈。我說,“不是不飛,沈陽還飛,飛到石家莊降落,航空公司安排住處,后半程明天再安排。”

那哥們兒一臉茫然,“誰說的,你咋知道?”

我把手機給他看,“沒給你發(fā)短信?”

“我頭一次坐飛機,不懂啊,”那哥們兒直抓頭發(fā),“機票不是我買的,留的不是我電話。”

我只覺心底一股對自己也對對方的同情油然而生,明明旅途還沒開始,我已經(jīng)快被羈旅他鄉(xiāng)的落寞和他鄉(xiāng)遇故知的喜悅淹沒了。

“那一塊兒吧,”我說,“搭個伴兒,你是一個人吧?”

“一個一個,”他連連點頭,“哎,太好了,再不說話我就該憋死了。”

我一邊領方便面一邊想,行,趕上個話癆。真行,一碗方便面就把人打發(fā)了不說,還不是我愛吃的口味。

十分鐘后我知道了他叫遲超,比我哥還大五六歲,我倆并排坐在長椅上看電子屏,他捧著碗兒面吃了個天昏地暗,速度之快令我懷疑他從中午開始就沒吃過東西。

我把我沒開封的碗兒面遞過去,“夠吃嗎?”

“夠了夠了,”遲超把湯都喝了個干凈,紙桶被他捏扁扔進垃圾桶,“你不餓啊?”

我剝了顆大白兔奶糖,又遞給他一顆,“胃都延誤木了。”

他拿糖的動作有點兒遲疑,糖紙是被他活撕開的,糖從糖紙里蹦出來,掉在地上彈了兩下。

我又拿出一顆,“別吃了。”

“沒事兒,”他拿起來吹吹扔嘴里,“不好意思啊,好幾年沒吃過糖了。”

我說,“你幾點來的?”

“一點,”一說這話他翻了個白眼兒,“五點多的飛機,一點我就到了,還不能抽煙,誰知道現(xiàn)在十二點多了還沒飛。”

我差點兒噎著,“哥你來這么早干啥?”

“我媽怕我進不來啊!正午睡呢給我從床上薅起來了。”那顆糖在他嘴里不自在地左突右進,“你呢,啥時候到的?”

我疑惑為啥他媽怕他進不來機場,“三點多吧,從沈北過來還以為時間能長點,在白塔河等電車的時候就開始掉雨點。旁邊老大爺還安慰我,沒事兒,一會兒就停了,肯定能飛。”

“沈北啊?大學城?”他被糖粘了牙,“當時我出來的時候路過你們學校,心說這破地兒犄角旮旯的挨著監(jiān)獄,咋還能有個學校呢?”

他起身裝作扔糖紙,背對著我偷偷把糖吐了,我眼尖,干我們這行兒的都眼尖,站臺上,臺底下誰樂意聽誰不樂意聽一眼能瞧出來。我裝沒看見,心說瞧我這運氣,搭話還搭了個刑滿釋放人員。

我說,“我都不知道我學校附近有個監(jiān)獄。”

“不遠,再往北,坐245半個小時,”他坐回來,指著我,“你真不吃啊?我給你接水?”

我裝作不經(jīng)意地重新打量他,個子不算高,挺白凈,眼睛不小,算得上端正,甚至人畜無害,看人目光里什么都沒有,跟我哥似的,有種疏離的坦蕩和自然而然的熟悉。

估計是年少不懂事把人砍了,我心想,我初中同學因為打架斗毆都進去倆了,這哥們兒也沒啥例外。

我不太想繼續(xù)這個話題,又掩飾不住好奇。遲超說,“你是干啥的?”

“唱大鼓的,”我說,“我不在沈北上學。”

“大鼓?二人轉還是啥?現(xiàn)在誰還聽那玩意兒?”他說,“去西安找工作?”

“差不多吧,”我有點不愉快地盯著手里的特價機票,“哥你說得對,要是有人聽我就買頭等艙了。”

遲超被我堵了一下,他抓抓頭發(fā),“我不是那個意思,哎,可能我在里頭待了三年,跟不上時代節(jié)奏了,剛出來我特高興,哎,我QQ號沒被盜!結果人家告訴我,現(xiàn)在都不用QQ了。”

我比他還不好意思,“也不是,我還用……”

身后有位穿襯衫打領帶的眼鏡男高聲打電話投訴,“一個小時前我就給你們打了電話,你們占線,這一個小時我不停打,剛才那個女的說要給我個解決方案,請問方案呢?剛才不是你接的電話?那你把接電話的給我轉接過來!”

遲超聽了一會兒,小聲嘟囔,“投訴有啥用,接電話的要是能讓飛機現(xiàn)在起飛,他就不在那邊接電話了。”

我有點想笑,遲超見我笑了,點開手機視頻遞給我看,“你是手藝人,我也是,你看哥的花式表演。”

視頻上是他坐在縫紉機后頭縫沙發(fā)墊,走線之筆直動作之流暢速度之驚人令我目瞪口呆,視頻七秒鐘,七秒鐘他給一整個沙發(fā)墊納好了邊。我打心底欽佩,“真牛啊,你現(xiàn)在干這個?”

他說,“這我剛出來錄的,在里頭三年,凈干這一件事兒了,能不牛嗎?”

我特別想捂臉苦笑,這位話癆怕是三年憋得夠嗆,又說,“進去之前我還有個對象來著,比我大七歲,都快結婚了,宣判的時候我在被告席回頭,你猜我說啥?”

我發(fā)揮我的職業(yè)道德,配合他的眉飛色舞,“找個好人嫁了吧。”

“還真是這句,我當時覺得我老帥了,可瀟灑了!”他更眉飛色舞了。

機場里飄蕩著一股方便面味兒,吃飽了的人群稍稍打破了午夜的沉寂,打電話投訴的改成和鄰座投訴,小情侶膩在一起說著我都能聽得見的悄悄話,霸占一排座椅睡覺的睡醒了也不起來。落地窗外的停機坪一片漆黑,地上的指示燈代替了星辰的影子。我在玻璃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我很少在午夜的寂靜中聽到這么多人一同竊竊私語。

遲超目不轉睛地目送打掃衛(wèi)生的老頭老太拎走半人多高的垃圾袋,那里面都是泡面桶和沒喝完的泡面湯,他嘀咕,“得給他們加錢,這得老沉了。”

“飛機經(jīng)常延誤,他們都習慣了。”我說,“都得生活。”

“都得生活”,這是我哥的口頭禪,我哥這人時常吃虧上當,地鐵里裝聾啞人騙錢的把戲不知道成功騙過了他多少次。每次被我教訓后,他都用這句話安慰自己,仿佛這樣所有人就都能得到安慰。我低頭盯著鞋尖,寂靜和嘈雜相生相克,疲倦令寂靜變得躁動,令嘈雜變得遲緩。寂靜和嘈雜的夾縫仿佛孤身一人的殯儀館。我去過兩次殯儀館。

我哥死時我沒哭,在太平間認尸時我也沒哭,出殯時沒哭,我哥被推進火化爐我仍然沒哭。我哥有個女朋友,到他死我才知道他有個女朋友,她倒是一直知道我哥還有我這么個妹子。差點兒成為我嫂子的女生哭得很文藝也很矜持。她對我說,“你哥的錢都用來養(yǎng)你,你的心怎么這么狠。”

我覺著我就像被堤壩截住的河水,等待著山呼海嘯的螞蟻啃食水泥和磚石。眼鏡在忙亂中不知被我隨手丟哪兒去了,我睜著高度近視的眼睛,高度近視的視野令準嫂子的臉模糊不清。模糊不清的準嫂子是很美的,美得梨花帶雨。準嫂子走了,我哥留在了殯儀館,第七層左數(shù)第五個格子。人們都走了,我在長椅上坐下,密密麻麻的格子虛化成被螞蟻蛀蝕得千瘡百孔的堤壩,我坐著,忙亂的盛夏和忙亂的葬禮令我散發(fā)著忙亂的汗酸味。

我聽清了準嫂子的畫外音,“他的錢都用來養(yǎng)你,我的錢都用來養(yǎng)他。”

這就是我哥彌留之際的生活。

新的登機口挺遠,要上樓,扶梯也停了。我從未在凌晨三點多如此精神活躍,困過了頭反而興奮,手指都在細微地發(fā)抖。遲超倒是習慣得多,他是夜行動物,給KTV看一宿場子依然精神百倍。他拖著我的箱子在前頭走得飛快,我踩著小高跟鞋跟著跑。箱子是他主動接過去的,也是我主動遞給他的,箱桿握進他手里的時候,他臉上肌肉有一瞬間的放松。

我捏著皺巴巴的機票,登機口排了一串長龍,我和遲超夾在中間。他低著頭研究我箱子上的卡貼,我看多了《旺角監(jiān)獄》和《大追捕》一類的電影,斟酌了半晌措辭,終于忍不住問,“里頭有人欺負你嗎?”

他同時指著卡貼,“段奕宏?”

我倆都愣了一下,話茬還是撞在一起,“你還認識老段?”“你也太小瞧你哥我了。”

我說,“我可喜歡老段了,尤其喜歡他演的警察。”

遲超抓了抓頭發(fā),我從自己未落的話音里琢磨出一絲別扭,大師兄曾經(jīng)說我不太適合唱大鼓,應該去說相聲,說話往人腰眼子上捅。

隊伍開始移動,準備登機了。他還拖著我的箱子,又要接我的包。我說,“沒事兒,不沉。”他點點頭。每次登機前我都會緊張,我害怕一切沒著沒落的東西,從我哥死后就成了這樣。我哥死后我總是想象我哥死前的狀態(tài),腳下踩空失重,陷入沙堆掙脫不得,從上至下傾瀉的沙土掩住口鼻,代替空氣進入肺部,悶死,嗆死,這兩種哪種也不好受。坍塌和陷落的恐怖令我手腳冰涼,恐懼和巨大的悲傷吞噬四肢百骸。有那么一段時間,我甚至無法乘坐電梯,躺在宿舍上鋪睜著眼,成宿成宿無法入眠。

我哥死前一星期,給我打了最后一通電話,他手機壞了,特別卡,說想買個新的,還舍不得。我一邊跟冪函數(shù)較勁,一邊憤憤不平,“你要是不讓我復讀不就有錢了,曲校貴是貴,我能貸款也能演出賺錢不是?”

我聽了半天我哥的呼吸聲,筆在練習冊上無意識地寫了幾個前后不搭的公式。我不想道歉。我哥說,“你以為賺錢那么容易?”

我下意識想反駁,他又說,“等城墻修好了,哥領你坐飛機見識見識,從上頭俯視肯定和從墻根兒底下仰視不一樣。”

我把到了嘴邊的話咽回去,“行了,就你修的那小破城墻,飛機上瞅不見。”

遲超的座位在我斜前方,隔著過道。他坐在緊急逃生口那一排,空姐溫柔地問他可不可以在危險發(fā)生時先協(xié)助其他乘客逃脫,他似懂非懂地點頭,茫然地翻看逃生手冊。空姐走了之后他回頭問我,“這是給我機會當英雄嗎?”

我也坐過那個位子,坐在那兒就感覺飛機失事的概率比平時高了一倍,我說,“你就當是。”

他忙不迭搖頭,“還是別了。”

坐在我旁邊的大哥一身的牛糞味兒,熏得我有點頭暈。飛機起飛時的失重像是要把我渾身的血液抽離軀殼,我閉上眼睛又睜開,努力不去想我哥臨死的樣子。遲超在這時回頭,盯了我一眼,說,“耳朵里難受。”

我說,“把嘴張開。”

他轉回去,我看見他張開嘴,用手指揉了揉耳朵。鄰座大哥問,“你老公?”

“我哥,”后半夜,機艙里只有一點微弱的燈光,窗外也漆黑,城市燈火漸漸離我而去,搖曳如燭。我升上半空,在氣流巨大的嗡鳴中鼻子一酸,“我哥沒坐過飛機。”

2

凌晨五點的石家莊灰蒙蒙的,太陽還沒醒,霧霾先醒了。機場位置偏僻,和每個城市機場周圍一樣,沙堆、建設中的樓盤、條幅廣告、不比手腕子粗的樹苗,還有比大巴車跑得快的三蹦子,屁股后頭一溜兒黑煙,為睡眼惺忪的霧霾添磚加瓦。

我們上了航空公司派的大巴車,要先去酒店住著,等通知再返回機場登機前往西安。遲超扒著臟兮兮的大巴車窗嫌棄,“這啥破地兒,還是東北好。”

我說,“機場都在郊區(qū),郊區(qū)都這樣。”

他堅持,“還是東北郊區(qū)好。”

我閉了嘴苦笑,也閉了眼。大巴車里有種車的尾氣和人的呼吸混合在一起的怪味兒,這種氣味兒令人昏昏欲睡,和機艙里一樣,車廂里仍然鼾聲一片。車上沒地方放箱子,遲超不知道怎么想的,把箱子擱在自己腿上抱著,我知道箱子有多沉,也知道輪子有多臟。他黑褲子上兩道灰印兒,我瞅著過意不去,他倒沒心沒肺仰頭就睡。

師兄給我發(fā)了條微信,“注意安全。”我不知道為什么有點排斥看見這四個字。

一宿的奔波令我頭暈目眩,腦袋飄在半空,又脹又疼,脖子以下沉入座椅,酸重麻木。機場到酒店差不多一個小時車程,我半睡半醒著,夢見我去了一次我哥修的城墻里頭,古城被時間遺落在五六十年前。供銷社的牌子沒摘,老樹從土坯墻探出身子,樹根在墻體內(nèi)蜿蜒纏繞,血脈相連。緊挨著破舊的供銷社是間低矮的瓦房,房頂快被這雨布壓塌了,大門口豎著根電線桿,木頭的,黑色電線向四面八方延伸,有的搖搖欲墜。房子主人在門口釘了塊木牌,手寫的,白底黑字,歪歪斜斜的“代打官司”。

大巴顛簸了一下,夢斷了,又續(xù)上。這次我在一間禮堂里了,整整齊齊的木頭凳子上坐滿了聽眾,我戴著朵大紅花,站在臺下向臺上的法官告狀。我旁邊站著那間破瓦房的房主,我的律師——《四進士》里的訟師宋士杰,一身行頭,穿戴整齊,在老墻底下顯得頗為不搭。我說我哥死得冤枉時,還響起鑼鼓點兒。不知道你們有沒有這種時候,在車上打瞌睡時,一邊耳朵睡著,另一半耳朵還聽著外邊兒的動靜,夢里不知身是客。鼓點兒敲得我十分頭疼,我一聲“冤枉”出來,喉嚨就澀住了,我的律師沖我連擠眼睛再噘嘴,我張了張嘴,唱道:

魚盆魚盆搖搖,清水清水飄飄。

清水清水流流,金魚金魚游游。

金魚金魚跳跳,清水清水冒冒。

清水清水靜靜,金魚金魚定定。

我是被自己驚醒的,睜眼時一滴眼淚順著眼角淌下來,半句唱詞卡在嗓子眼,像根魚刺。我大張著嘴,金魚似的大口吐氣。遲超動了一下,他瞇瞪著斜睨了我一眼,說夢話似的,“一會兒下車找個館子,哥請你吃點兒啥,都一宿沒吃東西了,餓死了。”

我偷偷把眼淚擦了,“有這句話我還能有點盼頭。”

機場安排的酒店兩人一間,所有旅客都是成雙入對的,沒結伴的也在路上找了同性同住。遲超一直在數(shù)不遠處大包小裹的農(nóng)民工,生怕他們是單數(shù),他小聲對我說,“他們一脫鞋得啥味兒啊?”

沒等我接話,遲超又來了句,“估計他們上床都不脫鞋。”

我說,“咱倆一間吧,我不介意。”

他立馬就把身份證塞給了我,跑著出了酒店大門,“我去給你買點兒吃的!”

酒店的早餐七點供應,在那之前我們倆一人塞了倆包子,乒乓球那么大,用我的話說就是一坨面團里包了一撮鹽,要多難吃有多難吃。遲超坐在床上跟我形容周圍有多荒涼,除了這座酒店就是爛尾樓,末了加了句,“還是東北好。”我被他的夸大其詞逗樂了,坐在另一張床上按太陽穴。他說,“睡會兒吧,一宿沒睡。”

我說,“你也睡會兒。”

我倆誰也沒有睡的意思。

沉默持續(xù)了半支煙的時間,遲超提議,“要么看電視吧。”

我立刻去找遙控器。

電視收不到頻道,但能看電影,我調(diào)到了《烈日灼心》,怕啥來啥,我們倆專心致志地盯著屏幕上像而不是的警察,其實都有點心不在焉。我絞盡腦汁想話題,“我覺著還是《我的團長我的團》好看。”

遲超說,“龍文章嗎?他肯定是個好毒販頭子。”

我說,“他演過《非凡任務》,確實是個好頭子。”

遲超說,“那個不好看,我推薦你看《掃毒》,你知道七料影帝是誰嗎?”

還不等我說知道還是不知道,遲超像個追星少女似的手舞足蹈,“張家輝啊!人家又演警察又演毒販,牛不?”

在我的潛意識里,遲超這類人是不看電視的,就像我一度認為這種人都活在電影里一樣,風風光光,前簇后擁。我說,“哥,你是把《掃毒》當恐怖片看還是當教輔片看啊?”

遲超瞪了我一眼,“你們唱二人轉的說話真逗。”

我已經(jīng)懶得解釋大鼓和二人轉的區(qū)別了。

我換了個臺,老天爺八成是在跟我開玩笑,另一個臺在播張家輝的《激戰(zhàn)》,我把遙控器放在一旁,“看吧,你男神。”

遲超說,“這個我看過,可勵志了。”

我盯著屏幕上落魄的拳王,“我可喜歡這個片兒了,就是沒看完。”

《激戰(zhàn)》上映時我在復讀,逃課去電影院看的,逃課的原因是練習冊上沒完沒了的冪函數(shù)指數(shù)函數(shù)對數(shù)函數(shù)……這部電影真的很勵志,看到一半我就快哭了,甚至決定散場就給我哥打電話,告訴他我一定好好讀書考個好大學。電話沒打出去,演到彭于晏頸椎受傷,四十八歲的張家輝決定重拾人生時,我在悠揚的背景音樂里接到了我哥去世的電話。

我哥缺錢,他玩兒命掙錢,攥著不花,怕我失足。他最愛吃雞脖子,有味兒,耐啃,一根雞脖子就兩碗大米飯,比狗啃得都干凈。除了學校組織集體看電影,我哥就沒去電影院看過電影,他愛看老片,最愛看《紅牡丹》。他曾經(jīng)指著電視教育我,“看見沒,人家舊社會走投無路才賣藝,你說你,還趕著往前湊。”

我有多怨恨他的迂腐,就有多思念他的溺愛。遲超的缺錢和我哥的缺錢不是一個概念,也許有人真的不愿意踏實地賺錢,正常地活著,就像我眼中的遲超,我哥眼中的我。

我說,“你沒想過你家人?”

遲超還是接得很快,我懷疑他從昨晚就在想怎么回答這些問題。他說,“想過,進去以后想的,我爹媽把房子賣了,我爹死了,我沒見著最后一面,那時候真有點后悔。”

他沒把視線從電視上移開,“你說奇怪不奇怪,我爹媽都老實本分,也不知道怎么造出我這么個人。這話是我爸說的,不是我說的。后來我媽也說過一次,因為出來之后我看我媽把房子賣了,就想把錢撈回來,又去賣,又被逮了,不過這回就關了仨月。”

我說,“這次后悔了嗎?”

“后悔了,”他點頭,“干這行成本太高代價太大,不值當。”

他倒是句句大實話。我喝了口水,他說,“完了我就在批發(fā)市場給人家做車墊子,做半月覺著這跟在里頭也沒區(qū)別啊,太傷自尊了,就跑KTV給人看場子去了。”

手機上是他的朋友圈,封面是KTV的照片,五顏六色的大燈牌子充斥著濃郁的東北城鄉(xiāng)接合部土豪氣息。往下是一溜兒濃妝艷抹的自拍,看起來都差不多。

電影終于播到幾年前斷掉的地方,這么多年,我不是沒好奇過后面的內(nèi)容,就像好奇如果我哥還活著,現(xiàn)在的我是不是已經(jīng)考上個三流大學,逃課、睡覺、掛科、補考,而不是灌了一肚子的《昭君出塞》《鴻雁捎書》,揣著檀板一路向西,磕磕絆絆跟自己打哈哈扯皮。

“如果”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可或缺也最畫蛇添足的詞匯。電視屏幕上的張家輝在背景音樂里一往無前,暴雨、人潮被他的身影割裂,凌厲而偏執(zhí)得如同一只暴雨中低飛的燕。

我說,“我可喜歡這首歌了。”

遲超隨口問,“叫啥?”

我張了張嘴,英語單詞卡在喉嚨里,死活鉆不出來。我赧然,“我忘了。”

電影還是沒能看完,張家輝剛剛站上拳臺準備打出他反擊人生的第一拳時,酒店服務生敲門通知我們機場大巴五分鐘之后到樓下。關掉電視時,遲超問我,“用不用我告訴你后邊演了啥?”

我說不用了。他又說,“剛才我還以為警察查房呢,我們這種有大案底的,一刷身份證入住附近的派出所就自動報警,不一會兒警察就過來看我們是不是又違法亂紀了。”

他咂咂嘴,語氣里的落寞真真假假。我背上包,抽出房卡,“恭喜你重新做人。”

六月份,下午的石家莊暴曬,借著頭頂烈日,我看清了遠處的高樓大廈和近處風雨飄搖的爛尾樓。遲超買了兩瓶水,塞給我一瓶,我攥著瓶蓋,偷偷檢查了一下瓶子是不是完全密封的。遲超沒注意我的小動作,他用下巴比了比爛尾樓,“咋樣,哥沒騙你吧,這破地兒,還是咱東北好。”

我沒答話,他仍然拎著我的行李箱,這次我攔了他一下,“別抱著了,不沉嗎?”

他說,“別丟了。”

“沒人偷,”我失笑,“再說,就幾件衣服,丟就丟了。”

“那不行,偷你就是偷我的面子,我可丟不起面子。”遲超嘴上這么說,卻沒再把箱子抱起來了。

后排的男生估計是高考結束出門旅游,碎碎叨叨地討論分數(shù)線和錄取線,一個虛心求教,一個語氣神秘張揚,仿佛掌握了全世界升學考試的內(nèi)幕。

我聽了一會兒,越聽越困,加上遲超開始在我耳邊小聲打鼾,沒多久我就在大巴車的顛簸中昏昏入睡。我們倆在酒店耗了幾個小時睡不著,精神得好像吞了興奮劑。

中途他醒了一次,含混著說,“有一回,我在酒店睡覺,便衣破門而入就把我按床上了,四五個人抓我一個,按我那位說,小子,可抓著你了。我說,你能等我睡醒了嗎?他說,不行,為了抓你我都幾天沒睡了。”

車上鼾聲陣陣,后座的倆學生也睡著了。我裝作睡熟沒聽見,遲超也不再說話了。

3

遲超說,“你為啥不愛樂呢?”

說這話時飛機已經(jīng)升上半空,這次我們的座位挨著。空姐給每人發(fā)了一小包巧克力餅干,特便宜那種,齁兒甜。我一塊一塊吃得不亦樂乎,遲超嚼了半塊,直皺眉,令我想起被他吐掉的奶糖。

我嘴里塞著餅干,說話掉渣,“哪兒能啊?我們這行哪兒能不愛樂呢,觀眾是什么,觀眾就是上帝,你在臺上居高臨下的,給上帝們擺張臭臉,上帝一不高興,是會把你帶走的。”

他把他的餅干放在我的小桌板上,“不愛樂還貧,可憐自己的典型。”

我說,“沒你貧,這回耳朵好受了?”

“哥別的不強,就適應能力強。”不知道是不是這次終于能直飛西安心里有了著落,遲超明顯比之前雀躍,從上了飛機開始嘴就沒消停,“坐得了豪車上得了囚車,住得了五星酒店忍得了監(jiān)獄大牢。”

我喝了口水,有點想勸他到西安改行說相聲,他這得天獨厚的臉皮不吃這碗飯著實有點可惜。

我說,“還沒問,你到西安干啥去?”

他好像等我這話等很久了,“倒騰雪糕,咱東北雪糕樣兒多,他們那邊沒有。”

我點頭,繼續(xù)吃餅干。他又像在機場那樣,屁股底下生釘子,擰了一會兒忍不住小聲說,“其實還有別的事兒。”

我忍了忍嘴角的弧度,說,“一句話憋不住三秒鐘,你跟我哥一樣兒一樣兒的。”

“我獄友,我媽干兒子,在西安倒騰雪糕被人坑了,讓我過去幫他解決事兒。啥是哥們兒?這就是哥們兒,一個電話就好使。”遲超把憋挺久的話說完,才反應過來,“你還有哥?”

“死了,”我說,“你真夠意思。”

“那可不,夠意思,”他說,“咋死的?”

“事故,”我說,“你媽認兒子挺有眼光。”

“我媽指定也挺喜歡你的,”他頓了一下,“這么的吧,妹兒,從今兒起我就是你哥。”

我笑笑,“你不是已經(jīng)自稱哥了嗎?”

“那不一樣,”他說,“我跟那群陪酒女也自稱哥,你能跟她們一樣嗎,當然我不是拿你和她們比,你別誤會。就像哥剛說的,我弟兄,別人欺負了就不好使,你一個小姑娘家家的自個兒在外邊兒闖,肯定不容易。要是有誰欺負你那就不好使,到時候你告訴哥,哥指定好使。”

說真的,餅干太甜了,甜得我牙疼。我捂著腮幫子樂。他說,“你瞅你,樂起來不挺好看的嗎?干啥成天板個臉,以后都嫁不出去。”

我說,“我懷疑你被我哥的冤魂附體了。”

遲超眨眨眼睛,拿了一塊餅干吃,“你哥就是你不愛樂的原因?”

“不止。”我說,“現(xiàn)在坐在你旁邊的是我家唯一的全乎人。”

“哦,”他慢慢把餅干咽下去,“這也忒甜了。”他又說,“你這話說得就像是求別人可憐你還拉不下臉。”

我覺得遲超真該去說相聲,我說話要是往人腰眼子上捅,他就是往人肺管子里戳。這一句話像撕破臉,撕得我面皮生疼,臉上一燒,心里那股火也跟著“騰”地一下,連著委屈和惱怒直往腦門上沖。我把臉轉向窗外,云層觸手可及,機翼平直地支棱著,我坐在云端,隨時有墜毀的可能。我說,“你知道什么。”

遲超是個察言觀色的蠢材,“我爸是初中老師,死好些年了,我媽怕街坊四鄰嚼舌根子,一直不敢跟別人搭伙。我媽那人老實了半輩子,一開始警察去我家找我,給她嚇得犯高血壓差點兒去搶救。后來警察比收水費的去得還勤,我媽都習慣了,習慣了不說,整得她啥都不在乎了,收拾收拾屋子就把相好的接家住來了。”

我說,“你媽挺偉大的。”

他說,“你快把餅干吃了,吃不了揣包里,折騰咱兩天就給一條餅干,不吃就虧了。”

我說,“別忘了還給了碗兒面和礦泉水。”

遲超像是笑了,“哥跟你說真的呢,千萬別覺得自己可憐,我爸就因為覺得自己可憐,把自己給憋屈死了。你看我媽,多看得開,越活越精神,越活越年輕。”

我說,“你還挺驕傲。”

他滯了一下,“你覺得我可憐嗎?”

我說,“不覺得。”他說,“那可恨嗎?”

我說,“那要看出于什么角度,是法制道德角度,還是個人感情角度。”

他琢磨了一下,“其實我是你們戲詞里唱的劫富濟貧那種,你信不?”

我說,“劫貧你能劫著啥,放著富不劫,劫貧,腦子讓門擠了?”

他哈哈一笑,“你這一肚子歪理就是可憐自己可憐出來的。”

我終于轉過頭看著他,“現(xiàn)在我覺著你有點可恨了。”

后半程還是睡過去的,這次應該是我先睡著的。挺小的時候我就愛跟著電視唱歌,啥都唱,《青藏高原》《紅燈記》里的歌都能唱。那時候我家住平房,胡同里,今兒晚上做啥菜一條胡同都能聞見。那時我哥不反對我唱歌唱戲,我穿條他穿剩下的紅套絨背帶褲,站院門口舉個茶缸子模仿李鐵梅,街坊四鄰誰見著都想掐一把臉。我哥比誰都驕傲,“瞅著沒,我妹妹,好聽不?好聽吧!”

我小的時候,DV(即數(shù)碼攝像機)是稀罕物,稀罕到胡同里沒人見過,都把這玩意兒當傳說。有天胡同里來了個采風的藝術家,舉著個DV從對門兒的大酒缸拍到隔壁的丁香樹,從滿胡同亂飛的老母雞拍到我剛剛英勇殉職、門戶大開的豁牙子,街坊四鄰圍著他看他手里的小盒子,問他是不是電視臺的,問完了指著我,“你拍她,瞳兒以后指定是大明星。”

未來的大明星毫不怯場,模仿曲藝雜談,拉開架子,“學徒我今兒個伺候諸位一段《漁舟唱晚》。”

報幕驢唇不對馬嘴,我壓根兒不會《漁舟唱晚》,張嘴唱了段動畫片《漁童》里的小調(diào):

魚盆魚盆搖搖,清水清水飄飄。

清水清水流流,金魚金魚游游。

金魚金魚跳跳,清水清水冒冒。

清水清水靜靜,金魚金魚定定。

我的名字和漁童諧音,我哥一直喜歡聽我唱這首歌。那天他放學回來,正好趕上我首次登臺的尾聲。我哥汗來不及擦書包來不及摘,央求人家去網(wǎng)吧費了老大勁把視頻導了出來,存在網(wǎng)吧老板的電腦里。網(wǎng)吧老板兒子是他撒尿和泥長起來的發(fā)小兒,這段視頻老板替他保存了很多年,直到我家有了第一臺組裝電腦。

我哥去世后,遺物只有工作服和有故障的舊手機。他不抽煙不喝酒,身上干干凈凈。手機太舊了,不知道他從哪兒淘換的,光開機就用了十來分鐘,手機里除了聊天軟件外啥軟件都沒有。為了騰出空間,和準嫂子的聊天記錄也刪得很干凈。

我在相冊里找到了那段陳年視頻,視頻很大,手機很小,空落落地塞滿了它。

飛機廣播說,“尊敬的各位乘客,飛機即將降落的機場為咸陽機場。一日入長安,回首已千年……”

我睜開眼睛,眼淚便滑落下來。層云已遮不住長安,我看到自云層之外漸漸剝離的陌生城市,終于覺得自己成了一個徹底的異鄉(xiāng)人。

遲超伸了個懶腰,伸著脖子往窗外看,依舊老腔老調(diào),“這啥破地兒!你還是跟哥回東北吧!”

我趁他不注意擦掉眼淚,“我哥過去說我是他的漁童、聚寶盆,不能讓我受一點委屈,什么也不讓我干,我活著就負責吃香的喝辣的。”

遲超愣了一下,我接著說,“他說他把話說得太大了,老天爺生氣了。”

遲超和我是在地鐵上分開的。他要坐到終點站,我半路就下了。大師兄怕我迷路,發(fā)了好幾次定位,最終決定到地鐵站接我。遲超又把我的箱子從機場拎上大巴,拎到地鐵站,到了地鐵上也不松手。他一直盯著地鐵站牌,突然說,“你們搞藝術的朋友多,你認不認識寫劇本的,將來把哥的事兒寫出來,讓張家輝來演。名字哥都想好了,就叫《東北往事:黑道風云二十年》。”

我說,“寫劇本的我不認識,張家輝更是癡心妄想,還有這個名字有人用了,電影年末就上。”

他抓抓頭發(fā),“那就叫《如何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我笑了,他說,“被抓前兩天,我朋友給我打電話,說我手機被追蹤了。那時候我路過一古城墻,正施工,我隨手就把手機扔沙坑里了。”

地鐵廣播,大明宮西到了,下一站,龍首原。

我接過被他握得滾燙的行李箱把,站起身,“哥,這要是在沈陽,你替我拎一道兒箱子,我得老有面兒了吧。”

遲超伸出手,看上去像是想摸摸我的頭,但他只是抓了抓自己的頭發(fā),“這么說吧,哥這輩子沒干過好事兒,這是第一次。”

我沖他笑了笑,下了地鐵。

地鐵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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