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璐
摘? ?要: 本文運用創傷理論,探討創傷主體的創傷經歷、創傷敘事和創傷治愈。石黑一雄的《遠山淡影》,運用含蓄的描寫,展現人物內心細膩的情感和創傷。戰后內心的虛無,以及身為人母與女兒的對立矛盾的困惑等創傷經歷,通過主人公悅子的失憶性描述、閃回、噩夢等創傷敘事手法表現出來。戰后創傷主體,通過重塑自我認知和個體療愈,竭力治愈著難以愈合的創傷。此書的藝術價值和魅力,經過時間的檢驗,顯示人性的主題永遠不會過時。無論是內容還是形式,這部小說都具有重要的文學意義。
關鍵詞: 石黑一雄? ? 《遠山淡影》? ? 創傷記憶? ? 創傷敘事? ? 創傷愈合
1.引言
石黑一雄出生于1954年,是當代重要移民作家之一,但他的作品少有后殖民文學意識,甚至并不直接書寫“移民”主題。從《遠山淡影》中可以看出石黑一雄日后的創作標志,如:第一人稱敘事,回憶描寫,幽默的諷刺,以及國際化視角。由于自身的雙重身份,其小說的背景基本都在英國(西方)和日本(東方)間來回穿梭。此外,他所書寫的日本,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日本,而是想象拼湊出來的。《遠山淡影》由主人公悅子零碎的記憶構成,小說主題有關記憶與創傷。石黑一雄運用故事背景的矛盾和記憶與時間的空白進行敘述,為悅子的自欺創造了機會。悅子的思維是破碎的,記憶是凌亂的,要帶著批判的眼光閱讀。“創傷”一詞可以追溯到古希臘單詞“Τραúμα”,原意是指外力對人造成的身體傷害。根據弗洛伊德的理論,創傷的原因因人而異,但不管是什么原因,受傷的人總會出現一些常見的創傷癥狀,比如閃回、噩夢和幻覺,等等。法國精神病學家珍妮特認為人類的記憶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敘事性記憶,一類是創傷性記憶。她認為在經歷了極端的情況后,人類的記憶是不會觸及敘事性記憶系統,而是停留在了創傷記憶系統。至于創傷的恢復,赫爾曼認為創傷的恢復會經歷一個共同的過程“首先是建立安全感,其次是重敘創傷故事,最后重建聯系”(Herman,1992)。
2.創傷記憶:失落與迷茫
石黑一雄曾評價《遠山淡影》為“這是關于日本女人悅子,在中年流亡英國,以及她生活的某個方面對她來說非常痛苦的故事”(Mason,337)。石黑一雄的匠心之處就在于選擇一位單親母親作為主人公,無論是孱弱女性與戰后社會之間的生存沖突,還是單身母親與幼小女兒之間的矛盾困惑,無一不加大了故事的悲劇性和沖突。悅子作為一名典型的戰后幸存者,她的故事是當時日本社會的縮影,無不充斥著幸存者的失落與迷茫。戰爭創傷留給幸存者的陰影是難以想象的,即使發生在長崎的歷史災難慢慢退去,幸存者心中的恐懼也難以消散,人的心靈也是一片荒蕪,充滿失落。石黑一雄并沒有直接描寫戰爭場景,有關戰爭的片段都存在于幸存者的破碎記憶中。災難總會過去,一切都會變好,懷著這樣的信念,戰后重建也在慢慢展開,一切都在變化,佐知子的表姐曾表示“我肯定春天的時候是沒有那些樓的”(石黑一雄,2017)。當時遠遠不止戰后基建在發生變化,人心也似乎往不可控的方向扭曲變化。“新”與“舊”發生碰撞,傳統價值受到了新興價值的挑戰,夫妻關系也發生了不露痕跡的變化。戰后世界沒有信仰,利益至上,最脆弱無助、最純潔無瑕的孩童的利益理所當然地被忽視。零碎的回憶難以敘述原子彈帶來的傷害,戰后人們自顧不暇,每天循規蹈矩地重復生活,為了掩飾傷口,試圖抽離痛苦的戰爭記憶,又渴望拼湊記憶,填補記憶的空白。
身為母親,不安與迷茫始終縈繞著悅子。在戰后重建時期,長崎完全是一片廢墟,悅子內心充滿了不安,擔心原子彈爆炸后留下的輻射是否會傷害到她的孩子。從悅子對萬里子的溫柔安撫可見,悅子一定會成為一個好母親,并且佐知子也能佐證,她曾說過“你一定會成為一個好的母親”,可是悅子似乎對自己母親的身份很迷茫。戰后悅子一直沒能努力樂觀面對現實,“如今我并不懷疑那時和我住在同一個小區的女人里有的也受了好多苦,也充滿了痛苦、可怕的回憶。但我看著她們每天圍著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忙得團團轉,那時的我很難相信她們的生活也曾經歷了戰爭的不幸和噩夢”(石黑一雄,2017)。悅子的回憶在過去和現在之間來回穿梭,破碎和扭曲的回憶重組,悅子與佐知子,景子與萬里子瞬間重合。佐知子是悅子內心最深處的傷口,是那段破碎記憶的外化。身為一個傳統的日本女人,服從丈夫和照顧孩子就是女人的天職,佐知子卻對這一切產生了懷疑。她想要離開日本,想要獨立。母親與女兒的矛盾在她扼殺女兒的希望之后達到了高潮。景子也就是佐知子跟隨母親來到英國后,一直自我封閉,最終導致自殺。場景閃現,在英國的悅子安慰自己“我離開日本的動機是正當的,而且我知道時刻把景子的利益放在心上”。一會兒又說:“我一開始就知道她在這里不會幸福的。可我還是決定把她帶來。”混沌的母親一生都在做著激烈的良心斗爭,試圖理解母親的身份,試圖慰藉自己。
3.創傷敘事:破碎與失憶
在創傷小說中,因人們經常受到創傷癥狀和精神折磨等問題,所以創傷敘事往往會有回憶的論述,回憶真假難辨,運用閃回、噩夢、失憶等掩蓋事實論述。“在創傷的噩夢或閃回中,事件以一種生動的和精確的形式重返,但它也同時伴隨著失憶癥”(懷特海德,2011)。失憶癥在創傷小說中往往體現在出現大量的失憶性話語,創傷主體在敘述創傷經歷的過程中,往往會前言不搭后語。悅子的敘述伴隨大量的失憶性話語,在回憶有關景子或者佐知子那些愧疚的過往時,她有時選擇性失憶,試圖用“我不記得了”或者“關于這些的記憶已經模糊了”等言語掩蓋事實真相。在創傷敘事中噩夢或者閃回占據大量篇幅,悅子的敘述是破碎的,記憶在日本和英國之間來回穿梭,悅子總提及在英國做的噩夢,一個關于小女孩蕩秋千的噩夢,可當妮基詢問小女孩是否是景子時,悅子微微一笑“多么奇怪的想法,為什么會是景子?不,跟景子沒有關系”。悅子曾對回憶產生懷疑,“回憶,我發現,可能是不可靠的東西”。通過悅子多次的閃回與不可靠性敘述,小女孩與佐知子的形象重合,悅子嘗試用模糊的話語及破碎的記憶麻痹內心不愿暴露的傷害。悅子最終承認自己的回憶是扭曲的、不可靠的,她一直在催眠式地自我否認。
在前后的碎片化回憶中,萬里子和景子的身份模糊不清,回憶中是佐知子帶著萬里子去了英國,記憶的主體卻是悅子,回憶中的佐知子溺死了萬里子的貓,母女關系僵化,悅子的女兒也因為不習慣英國,不與母親溝通,最終選擇自殺。虛擬的萬里子與現實的景子逐漸重疊,佐知子代替悅子承擔了自己的過失和痛楚。石黑一雄曾坦言:“某個人覺得自己的經歷太過于痛苦或不堪,無法啟口,于是借用別人的故事來講述自己的故事。”悅子不能接受現實,編造了一個他者來承擔過錯,模糊了最令自己內疚的過去。謊言之下的真相往往最難堪,她隱瞞了景子自殺的事實,她從不解釋與兩任丈夫之間的關系,甚至二女兒妮基也不能理解母親的所思所感,在悅子矛盾的敘述中,從開始的自欺欺人到試圖為自己辯解,用混亂的思維彌補自己的過錯,悅子已經意識到自己的混亂,只是內心還不能接受罷了。
4.創傷愈合:個體療愈與集體療愈
對于悅子來說最痛苦的創傷是景子的自殺。在悅子的不可靠性敘述中,她試圖實現自我療愈。赫曼主張創傷恢復有三個步驟:第一步是建立安全感,第二步是講述創傷的故事,第三步是重建聯系。悅子從戰后的日本移民到英國就已經完成了安全感的建立。然而景子的死亡一直縈繞在她的心頭,讓她內疚不已。關于景子的記憶,被悅子選擇性地展示出來。在悅子的創傷經歷中存在很多漏洞和扭曲,如“蕩秋千的小女孩”“坐纜車玩耍的萬里子”及“同樣性格孤僻的景子”,在這些混亂的回憶背后隱藏了最尖銳的真相。“我發現這個畫面一直出現在我腦海里——我的女兒在房間里吊了好幾天。畫面的恐怖從未減弱,但我倒覺得這不是什么病態的事了;就像人身上的傷口,久而久之你就會熟悉最痛的部分”(石黑一雄,2017:64)。這些恐怖的回想一直縈繞在悅子心中,故事的重點總被有限地提及,缺乏詳細的描述。悅子企圖借編造一對母子來彌補過去。在記憶中,她把萬里子當成了自己的孩子,表現了對景子的思念,最終承認了對女兒的漠不關心。悅子進行個體療愈的重要程序是悼念景子。“那天景子很高興。我們坐了纜車”(石黑一雄,2017)。至此,悅子完整補充了創傷敘事,在內心對景子進行懺悔,完成個體療愈。創傷愈合需要完成痛苦的記憶敘事,能夠面對現實,區分過去和現在,然后才意識到人還存在著,面向未來。
在《遠山淡影》中,巨大的歷史災難已經慢慢消退,文中對于戰爭的敘述雖少,但是戰后的信仰危機卻不可避免。石黑一雄從不突出描寫戰爭場景,他關注的是戰后人們如何在過去的痛苦中掙扎,或者滅亡,或者重生。“最糟糕的日子已經過去了”。在經歷了一切后,現在的日子是平靜的。戰后重建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著,即使戰爭將人們變得無家可歸,但是在回憶中戰后幸存者對戰爭的描述頂多就是“最糟糕的日子”。在戰后重建時期,新興的價值觀已經出現,商店也重新開張,說明一切都往好的方向發展。戰后一代已經逐漸釋懷,過程必定痛苦不堪,但生命還得延續,只能負重前行。戰后重建涉及身份認知的重建。戰后的創傷主體肩負著各種身份,如悅子擔任兩種身份,一種是妻子,一種是母親。集體治愈就是無數個個體治愈,在創傷治愈過程中創傷主體回憶往事,宣泄情緒,通過不斷補充,修正創傷記憶,平靜重建自己的身份,尋找平衡點,彌補一切。創傷個體悅子的晚年是幸福的,她重建了母親身份后,努力盡到母親的本分,看淡過往的痛楚,積極與現實建立聯系,努力完成戰后重建。負重前行,痛楚必不可少,前路也未必一帆風順,過去只能是過去,明天卻承載著希望。
5.結語
《遠山淡影》是一部創傷小說。本文運用了創傷理論,分別從創傷記憶、創傷敘事、創傷治愈三方面分析戰后一代人難以言說的痛楚。石黑一雄沒有描寫任何的戰爭場景,卻在文中展現出一群戰后苦苦掙扎的創傷主體,用獨特的文學手法,表達了對戰爭的譴責,表達了對痛苦中掙扎的平民大眾的同情和關心。《遠山淡影》關注的不是外部的現實世界,而是人復雜的內心,通過扭曲的回憶所反映的東西,可以幫助人們窺探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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