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高排
聽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他扔下三角抹子,從二層腳手架上爬下來,整理一下衣服,又上上下下拍了個遍。
黑紅的臉,稀疏的頭發,結實的身體,干裂的手,沾滿泥灰的迷彩服……全國模范退役軍人、長春市玉豐澤牧業有限公司董事長趙國育,和那些長年生活在白山黑水間的農民沒有差別。
聽見趙國育的動靜,正在曬太陽的豬們騷動起來,快步跑到門前,像等待檢閱的兵士。趙國育抄起一把飼料,放在鼻子前聞:“還行,挺新鮮。”
這里的溫室豬舍,比3個標準足球場還要寬。內部整齊得如同士兵營房,一個個隔斷將其平均劃分,形成獨立單元。分別寫著種豬區、仔豬區、妊娠區、產房區、保育區……
走到仔豬區,一個個頭較小的仔豬沒有站起來迎接他。他幾步邁過去轟它,小豬仍然不動。趙國育抱起小豬,扒開嘴巴。小豬一連咳嗽兩聲,趙國育皺起眉頭。他像變戲法似的,從工作服口袋里掏出一袋感冒藥,用牙撕開,喂到小豬嘴里。“季節交替時候,豬和人一樣,最易感冒。”
產房區的情景像個婦產醫院。產仔的母豬住所獨立,舒適干凈,享受著至高無上的待遇。剛剛出生的小豬生活在更暖和的保溫罩里,既方便吃奶,又不會被龐大的母豬踩壓。
有機豬舍是一個下沉式的構造,鋪滿秸稈。趙國育介紹說,秸稈上有一種菌,生長飛快;豬的糞便一經菌類吸收,很快消失,整個豬圈干干凈凈,一點臭味也沒有;豬吃的飼料有專門的管道運輸過來,自來水管一直裝到豬嘴邊,伸嘴就可以喝到……
前不久,趙國育購買了一臺進口生物肥生產機,這種新型環保設備,專燒玉米秸稈加工成的固體燃塊,環保無污染。用這些有機肥種出來的水果蔬菜,成為有機食品,非常好吃。
這里,也曾經是趙國育的宿舍。
個人二等功、所帶連隊集體一等功、全軍優秀共產黨員、吉林省第五屆黨代表……2002年1月,47歲的武警某部農場政委趙國育,帶著滿身的光環脫下軍裝,成為一名自主擇業轉業干部。
發揮個人特長,創造新的奇跡。趙國育把目光瞄向了九臺區龍嘉鎮草城村一個廢棄的養豬場,這里離長春市50余公里。他用8萬元安家費買下來,已是兩手空空,只好向弟弟張嘴借錢。
第一次去豬場,三輪車夫說啥也不送,那里的路沒法走。他多給了10元錢,車夫勉強答應。在泥濘的道路上走了兩個多小時,面前的情景比想象的還要糟——幾間破房已經漏雨,門也推不開;一人多深的蒿草叢,一眼望不到邊;井里打上來的水渾濁不堪,牲口都無法飲用。弟弟捂緊帶著現金的挎包,拉著趙國育就走:“哥,這里沒法干,咱回吧。”
趙國育不回頭。他將塑料布展開,上面鋪上厚厚的稻草,搭起一座帳篷。有了大本營,他首先開始鋪路,拉了5車沙石,將一條爛泥路鋪好。可是第二天,一場暴風雨把路沖走,連石子也沒留一塊。3米多深、25米寬的水面,像滾滾長江一樣洶涌澎湃,豬場與外界徹底隔絕。
趙國育雇傭的16個工人加入到拆遷重建隊伍里。可是又一場暴雨襲來,豬場變成孤島。他看看僅有的半小盆面粉,帶著工人們挖野菜,用少量面粉和很多的野菜做成餅,硬熬了5天。那時候的趙國育站在一片汪洋面前,發誓等有了錢,第一件事就是修路。
水,同樣困擾著趙國育。從村里挑水吃,太遠;打井,一連8眼全是流沙。難道真的無路可走了?趙同育找到第9個位置,他相信三步一換水的原理。
果然,這里成功了!白嘩嘩的水流出來,他一口氣喝了一大瓢。
當年11月,豬場已經煥然一新。趙國育在豬舍的一角架起高低鋪,豬睡下面,他睡上面。開始睡不著,豬們又叫又鬧,夜里還打呼嚕,分貝大得嚇人;氣味也濃,嗆得鼻子喘不開氣。起初,他用被子蒙著頭,沒幾天,他已習以為常。沒有豬臭,沒有呼嚕聲,反倒翻來復去睡不著。冬天,他怕剛產出的豬仔凍壞,就把它們抱在自己的被窩,和豬一起睡。
實際上,這算不上一個家。但趙國育長年奮戰在豬場,妻子張洪艷也只好搬過來陪他。長春那個真正的家,連過年都很少回去。
這樣倒好,以前家在長春,趙國育偶爾回去一趟,忙忙乎乎的來不及換衣服。出了門才發現剛在豬舍里干活,鞋子全濕了,褲腿上也沾滿豬糞。等他一上公交車,乘客趕緊躲開;回到自己的小區,鄰居緊捏鼻子;進了家門,張洪艷打開全部窗戶——豬味實在太大了。
現在,這個家和豬舍緊緊連在一起,那種味道就成了常態,張洪艷也習慣成自然。
這個家不到20平米,像一張過時的黑白老照片。除了兩個大炕,已經沒有多少空間。從坑上下來,三步就可以邁出大門。在這個家里,唯一的奢侈品,是一臺大背頭的電視機,不管在多么落后的地方,已經很難見到。
張洪艷很少說話,卻是精準的觀察員。早晨,趙國育四點就起床,先到豬舍巡查一遍。剛端起飯碗,工人告訴他缺了鋼管,他帶上司機就走。等上午10點回來,把料卸完,張洪艷已經熱好飯菜:“你又忘了吃早飯。”
2002年,生豬的行情猛漲。趙國育買下一百頭。可是第二年,價格掉了將近一半,凈賠12萬元。
緊接著,他再投資10萬元,買了20多頭牛。市場行情繼續下滑,每頭牛賠1000多元,加上人工費和飼料成本,一共賠了5萬多。
屢敗屢戰。聽說養大鵝挺掙錢,趙國育又買來鵝雛,只盼來年換個好光景。可因為缺少養殖經驗,1000只鵝一下子死了800多只,連人工和飼料費也賠得一干二凈。
至此,50萬貸款血本無歸。
2005年的春節過得特別糟心。手無分文的趙國育聽著喧鬧的鞭炮,心情更加煩躁。哥哥聽說了他的窘境,給他送來5000元錢。他給工人發完工資,手頭只剩下100元。
等這個最難過的年關熬完,趙國育開始檢討自己失敗的原因:不懂市場,無預見性。越是急于求成,失敗概率越高。養殖業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等自己經營好了,市場已經轉向了。
“現在單純種玉米不掙錢,種玉米種子一斤頂十斤!”臘月初八,趙國育坐著公交車回豬場,兩個老百姓的聊天,讓他茅塞頓開:“養豬不掙錢,養種豬自繁自養,也可以一頭頂十頭。”
這一天,趙國育到菜市場買來一條魚,又選了兩樣好菜。張洪艷回到家,滿屋子香味撲鼻。
“這是發財了?”張洪艷疑惑。在這個家里,已經半年多沒有魚的味道。
“快了,快了。”趙國育強忍著眼淚,連聲說。
全家人吃完飯,趙國育拿出房產證,翻來復去地看。沒有人比張洪艷更了解他的想法:“要是再賠了,咱們連住的地方也沒了,就真的一無所有了。”
“只有一無所有,革命才能徹底!”趙國育決定破釜沉舟,背水一戰。張洪艷默默地點了點頭。
貸款20萬元,買下100頭種豬。趙國育不再馬虎,他每天和飼養員、技術員吃住在豬圈,母豬懷胎率、仔豬成活率、種豬出欄率,他盯得死死的。當年,豬價上漲,2006年,繼續上漲。豬場一下子起死回生,除了還清了所有欠款,凈剩100多萬元。
100多萬,對于一個豬場的發展來說,是一個很小的數字。豬舍已經飽和,眼看200多頭母豬就要產仔,把這些小豬賣掉,對豬場發展不利;不擴建豬舍,新產的2000多頭小豬沒有地方住。趙國育急得團團轉。
早就看出了端倪,張洪艷說:“我回城里一趟。”
第二天,她把從娘家借來的20萬,悄沒聲地放到他面前……
九臺區畜牧業協會會長辦公室雖然使用率不高,四鄰八鄉的村民卻沒有不知道的。趙國育一個月只來一次,聽取協會秘書長的匯報,了解會員困難,立即解決問題。
2009年11月,實現扭虧為盈的趙國育,養殖企業不斷發展壯大,他建起現代化種豬養殖場一座,引進國外最先進的環保技術,建成牧業生態養殖小區2座。種豬母豬存欄數1000余頭,年繁殖仔豬20000余頭,成為九臺區養豬龍頭企業。
趙國育發明的綠色養豬、生態育肥技術獲得國家專利,前來參觀的日本環保部官員說,他的養殖方法,即使在日本,也是最先進的。
2017年,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艾力更·依明巴海專程到趙國育的企業視察,對其大為贊賞,稱之為“可以引領創新的良心企業”。
趙國育因此被推舉為九臺區畜牧業協會會長,他創建的九臺市龍嘉鎮強民養殖專業合作社,被評為國家級示范合作社。私下里,村民更愿意叫他致富政委、趙會長。
出身農民、又在農村致富的趙國育,對農民最了解;他們渴望致富又不懂市場、不懂科技的情景,他最熟悉。他決定帶著大家一起向前奔跑。
九臺區作為國家生豬調出大縣,多數農民都養豬,但大家沒有科學的養殖技術,就拿配種來說,多年來一直沿用傳統方式。一分錢不掙,趙國育帶著技術員熊宏偉一戶一戶地講解:人工授精不僅提高繁殖質量,還省了很多成本。但群眾就是不接受。
熊宏偉就是本地人,趙國育讓他找自己家親戚試驗,并立下字據,要是人工授精失敗,他拿一模一樣的母豬賠償。
沒幾天,熊宏偉親戚家的母豬懷孕了。115天后,一下子產仔16個,個頂個水靈。一傳十,十傳百,大家都來到趙國育的豬場,請他前去人工授精。一戶說:“我們家的餃子都包好了,完事就在那里吃飯。”另一戶說:“我家母豬正發情,不能錯失機會。”
一時間應接不暇。趙國育把技術員分成四個站,每個站分頭進村搞培訓,教會方法,讓大家自己操作。
之后,趙國育放下如日中天的養豬事業,每天在各個村轉悠,全面普及自己的養豬模式。誰家的豬生病了,誰家的豬要接生,誰家的豬長得慢,誰家的成豬該出欄了,誰家的仔豬該鉸牙了……不用提醒,趙國育就上了門。
村民們記住了這樣的場景:趙國育手持專用的嵌子,跳進豬圈,抱起豬仔,扒開豬嘴,將兩顆獠牙鉸斷,再把豬尾巴剪掉。“小豬現在還沒有知覺,不會痛苦,也沒有創傷。獠牙容易咬破母豬的乳頭,還容易劃破其他小豬的臉;豬尾不長,卻非常消耗能量,剪掉會降低不少成本。這些,村民都不懂,需要我們給他們說。”
仿照趙國育的模式,九臺區德惠、農安等68個鄉鎮10812戶農民都開始養豬。現在,他們絕大多數蓋了新房,買了轎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