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雯雯 謝嬋

深圳街頭的年輕人。攝影南都周刊記者孫海
英國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V&A)曾為深圳策劃過一個特別的展覽。那是2013年10月份,作為2013深港雙城雙年展的參展機構,V&A來到深圳,開啟了一個叫作“快速回應征集”的收藏項目,通過電子郵件、微博、豆瓣,讓在深圳居住的人來建議有什么樣的物體,其背后的故事能代表這個迅速變化的城市,隨后把它們帶到“價值工廠”。
當年還在讀高三的張真已經想不起來那則征集具體寫了什么,她只記得自己推薦了深圳校服,這是她心里能代表深圳的事物。
深圳從2002年開始成為第一個統一校服的城市。張真在中學時代時,和朋友們經常穿著校褲出門逛街,從沒有人覺得奇怪。
在那一場展覽上,和深圳校服一起入選的還有一部山寨iPhone、幾卷偽造標簽、什么菜都吃得到的深圳菜單、一張華強北電子產品商城的地圖、一個沒有鋼圈的工廠女工內衣、一本由深圳作家南兆旭所著的《深圳自然筆記》等。
當時的策展人科里娜(Corinna Garoner)認為,這些物品能代表深圳的現狀:介于工業與后工業、生產與文化、商業與公共生活之間,它們塑造了深圳今日面貌的隱性力量。
2015年,深圳校服在倫敦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V&A)展出,展覽介紹里寫著“在中國深圳,當地中學生每天都穿著這款校服,實用又舒適,很多學生畢業了還在穿。在這個急劇工業化的城市,這個標準化的服裝設計創造了非官方的身份認同。校服成為中國流行文化的一部分,甚至成為動漫和玩具元素。”
展覽圖片被上傳互聯網后,很快引起了國內網友的關注,又激發了一輪關于校服的回憶和討論。張真那時已經讀大三,她仍然會穿深圳校褲。去上海之前,她特意把校褲塞進行李箱。
她常在去澡堂的路上看見穿著同樣校褲的學生,彼此會知道來自同一個地方。“校服是深圳孩子在外面認親的標志”,張真說。
從1995年開始在深圳從事文化人類學研究的美國學者馬立安,在過往某次采訪中曾講道:“很多深圳人都沒有意識到校服對深圳年輕人的重要性......深圳學校的校服其實創造的是一種歸屬感,尤其是深圳這種全市統一的校服,更是強化了這種感覺,校服是一個統一符號,從小就接受這種歸屬感的深圳年輕一代,就會對校服有一種歸屬感和認知,這個群體也就會有一種作為深圳人的優越感。”
《南方都市報》曾在2004年就深圳人的歸屬感問題,做過一系列報道。時任深圳市長曾在其中一場對談上,呼吁大家都來講“我是深圳人”。在當時的一些深圳居民看來,“移民城市存在歸屬感問題是必然的,爭不爭論,都會存在。這個問題的解決,需要等到第二代人長成。”如今,第二代人已經長大了。
張真就是在深圳出生長大的。小時候她對深圳的印象只有福田區和羅湖區,到現在,大家則開始談論光明、平山、龍華等區。對深圳有歸屬感對她來講是一件極其自然的事情,但她仍會在成長過程中感知到一些屬于移民城市的特征。
在深圳這么多年,她幾乎沒有講過“我是深圳人”,她一般會解釋說,自己只是在深圳長大。而在外地被問到這個問題時會更難回答,“在深圳,沒有人會說自己是深圳人,在外面你說你是湖北人,但你從來不在湖北長大。”
廣州的同學會擁有許多本地的城市回憶,比如荔灣和西關。但她很少在深圳找到這樣的本土記憶。去上海上學的時候,她看見上海的老房子要感嘆,“原來老房子真的可以這樣老,深圳到處都是新的,再老的建筑也不過四十年。”
深圳作為移民城市的特征過于明顯。咼中校二十世紀初來深圳時,感受到的是一股屬于深圳人的失落。
他去看過一場球賽,是深圳平安隊在深圳體育館迎戰天津泰達隊。對于他來說,哪邊進球都可以,盡管一開始他選了一個立場,站在深圳平安隊一邊。
這是常態,但是他很快發現一些“為難的時候”。比如,來自天津的深圳人看這場比賽,就可能不知道自己該為哪一方加油。
2002年,一篇名為《深圳,你被誰拋棄》的文章曾描述過那時候的年輕人來到深圳的狀態:租在一個小單間里,沒有親人朋友,和同事關系也不緊密,孤零零的。深圳還并不是一個能讓人安心定居的城市,它始終帶著距離感,人們帶著冒險性質來深圳闖蕩,做好了“隨時可以離開”的準備。
但移民城市的性質帶給人的,也不全是失落與迷惘。來到深圳14年之后回頭去看,教育工作者喬波看到的反而更多是屬于移民城市的包容與接納。
擺脫了傳統的關系社會,人在其中生活的負擔就沒有那么大。社會運轉更公開透明,深圳市最早選擇統一校服也有很大一部分“規范校服市場”的考慮。
在這個急劇工業化的城市,這個標準化的服裝設計創造了非官方的身份認同。校服成為中國流行文化的一部分,甚至成為動漫和玩具元素。
正是因為年輕與活力,這座城市傳遞給他的信息是“只要你努力,就能實現夢想”。
喬波覺得,年輕的城市沒有那么多復雜的人際關系要處理,反而能遇見許多真誠提點他的前輩。那位當初面試他的老校長,至今仍和他保持著聯系。每當升班主任了,升中層干部了,他都會收到“前輩”的提點。
他也把這種薪火相傳的感受帶給更年輕的老師。在年輕人面對糾結的時候,他會去“推一把”,盡量不讓他們走彎路。
喬波去年剛調來上步中學,學校在深南大道上,距離著名的華強北只有兩站地。
這一帶外來務工人員居多。,源的質量會影響教學難度,也會影響學校升學率。學校的年輕老師有時會因此沮喪,這并不是需要遮掩的事情。
他會從那些外來務工的家長身上看到一些人人都會面對的境地。每年來深圳的人千千萬萬,有無數種面貌:技術高的或低的,學歷高的或低的,大家都認同深圳,共享著城市的發展帶來的便利。
外來務工的家長和這座城市里其他家長也沒有區別,都是中國家長們的縮影,“他來到深圳就想踏踏實實的努力,到了孩子入學的年齡,哪怕我在城中村里住一個小小的房間,哪怕我這一輩作為父母苦一點累一點,但還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受到公平的教育。”

深圳羅湖,穿著統一校服的學生。

? ?深圳南山軟件園,排隊買早餐的職員們。攝影胡可
去年開學時,他在臺上作了一番動情的演講:
“深圳不僅僅是我們的深圳,它是2200萬人的深圳。什么叫教育公平?深圳能夠把它的公辦學位提供給占72%的非深圳戶籍學生,這就是最大的教育公平。能夠讓學生有一技之長,能夠誠信做人,能夠走出社會,對這座城市有所貢獻,能夠感受到這座城市的溫暖。這就是我們最大的價值。”
喬波剛來深圳時,生活并沒有那么自如。深圳的生活成本比內地城市高出許多,那一年其他城市搭乘公交車只要五毛錢,深圳已經開始施行按段收費,近一點兩塊,遠了甚至要八塊。喬波每天和同事窩在宿舍里,不敢出去亂逛。
14年過去了,喬波確實如他2006年從東北師范大學畢業來到南方時期望的那樣,“生活越來越好”。
深圳也從他剛來時的地鐵1號線+4號線,發展到如今的8條地鐵線。喬波脫離了學校的校車和宿舍,自己買了房和車,和愛人從大學同學走進婚姻,生了一對龍鳳胎,真正在深圳安頓下來。
14年來,從普通教師做到班主任,又從教學組長做到副校長,他覺得自己一路都受惠于深圳的包容,才會如此真誠地想要把一些珍貴的東西反饋給這座城市。
2016年,喬波和同事去了深圳對口教育幫扶的河源縣。在那里,他們新建了一所中學。
河源縣在效率、授課方式和教育思維上都與深圳有很大區別。河源學校下午的課程一般從下午2點40分開始,比深圳整整少了一節課。他們調了課表,要求老師們跟學生一起考試,一起公布成績。河源老師起初不適應,開玩笑說“我們拿著河源的工資,干著卻是深圳速度的活兒。”
一些肉眼可見的變化卻在那里發生。他們聯系企業捐了第一批深圳校服給當地學生,期望學生們記得與深圳的緣分。
他摒棄了學校原來“只抓成績”的評價標準之后,學生開始有了自己的社團,能夠走出去比賽,面向更廣闊的天地。
學校也擁有了當地第一個“屏蔽生”(高考全省前50名要屏蔽成績的學生,是為了防止所謂“高考狀元”被過度炒作而出臺的措施)。到現在,每年高考完,河源的校長還會邀請喬波回去參加慶功宴。
同事每年讓喬波做“中間人”,資助一位家境貧困的北大學生完成本科學業,不留下名字,只帶去鼓勵的話。
他知曉所有這些事情的長遠意義,堅信在這樣付出的經歷并不是奉獻,而是回饋。
那是他作為被深圳接納過的人,對這座城市的回饋,也是他如今作為深圳人,和城市共享特區成立四十周年的成果和榮譽之后,對整個社會的回饋。
(應受訪者要求,張真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