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敘瑾

周順斌和他1981年拍攝的兩萬基建工程兵奉命南下深圳參加特區建設。攝影南都周刊記者孫海
8月26日,深圳經濟特區40周年紀念日,周順斌終于等到了這一天。早上6點,他起了個大早,手握相機,獨自一人坐上地鐵2號線,一路向西來到蛇口港。
原來這一切都是計劃好了的,他打算記錄“深圳24小時”。先去蛇口那塊“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的廣告牌下,拍下太陽升起落在深圳灣的第一縷陽光,再乘坐雙層觀光巴士繞城拍攝,最后晚上十點半在市民中心參與紀念日直播活動。
退休后周順斌從來沒有像今天這么勞累而又充實。雖然尋常日子里,他也會外出拍攝,但大多時候,他都扎在深圳廣電集團老干部活動中心那間鋪滿他攝影作品的屋子里,戴著老花鏡,對著電腦一張張整理、放大底片。
照片里有20世紀80年代初荒蕪一片的深圳火車站,有“三天一層樓”國貿大廈下的塔吊指揮員,也有那群脫下軍裝上夜校的基建工程兵......周順斌的鏡頭記錄了深圳從邊陲小鎮到大都市的蛻變,還展現了這座城背后拓荒人的那段真實、激情、笑中有淚的歷史。
周順斌1953年生人,深圳攝影家協會顧問。16歲參兵,上世紀80年代初,隨兩萬多基建工程兵來到深圳,被稱為“橫跨40年的深圳影像記錄者”。
16歲參軍,周順斌的青年時代是在遼寧鞍山基建工程兵部隊里度過的。接近30歲,正值壯年的他在一聲軍令下,隨兩萬余名基建工程兵來到深圳,再也沒離開過。他和他的鏡頭陪深圳一起走過10年、20年、30年,再到如今的40年,他也邁入了老年。
周順斌最出名作品《升》的拍攝對象鄒洪濤記得,他經常能在工地上的烈日下見到周順斌到處“瞎轉悠”。在特區建設初期最為艱苦的時候,周順斌是部隊負責宣傳的報道員,他經常會踩著一輛背后拴著相機包的五羊牌自行車,一聲不響地奔波在各種建筑工地上,找題材、找靈感,光自行車就騎壞了三輛。
說起拍攝《升》,周順斌要感謝老戰友鄒洪濤。1984年的某個炎炎夏日,從部隊轉業進入電視臺的周順斌,仍舊一大早就背著相機在施工地上跑,一次在紅嶺大廈找角度拍攝,鄒洪濤闖入了他的視野。昔日老戰友也已轉業褪下軍裝,穿著一件藍色背心正在指揮“大吊”。
“攝影師的直覺告訴我這是個好素材”,周順斌立即叫鄒洪濤站到兩棟對稱大廈三層高的基建上,重新指揮一次塔吊。但此時早已不像在部隊,存在配合之說。就在數月前,1983年9月15日,是兩萬基建工程兵集體脫下軍裝的日子,那天他們被集體轉業,兵改工的鄒洪濤隨大多數戰友分到了深圳第一建筑公司,他們建設的城市,從此也成了他們的家園所在。
特區建成的第二個年頭,蛇口就掛上的“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廣告牌,現在“鄒洪濤們”成了這句廣告語的踐行者。鄒洪濤答應了拍攝但也說了句“等活兒干完拍”,可沒想一等,等到下午兩點,“差點兒錯過好的光線”,周順斌說道。
于是相片中32歲的鄒洪濤身著藍色汗衫,頭頂太陽,站在兩棟大廈之間,昂首揮臂,興奮地做了個“文革”時期自己學習的舞蹈動作,隨后吹響的哨聲連同相機咔嚓聲一起定格,陽光下大廈拔地而起,鄒洪濤結實的肌肉也展現出硬朗的線條。
改革開放總設計師鄧小平在南海畫了一個圈,但這個圈到底怎么畫圓的,周順斌鏡頭里的特區建設者給出了答案。《升》拿下了1984年第十三屆全國攝影藝術金牌,周順斌至今還記得有一位評委說,“《升》給了中國乃至世界觀察特區建設的一個窗口,它屬于國家記憶”。
一聲令下,在1981年的隆冬,周順斌離開了生活10年之久的部隊營盤,隨基建工程兵先遣隊南下來到深圳。歷經5天4夜的悶罐火車,他們在一個細雨的早晨,抵達“戰場”,顧不上溫差,來不及脫掉身上冬裝,就得背著背包,提著行李急匆匆趕赴駐地搭建竹棚屋。
隨后的兩年里,中央軍委從全國各地調集了8個團共兩萬余名基建工程兵進駐深圳,參與建設。周順斌的《大軍南下》就拍攝了這樣一個畫面,在深圳火車北站,一個初冬的早晨,一列列軍人從捆滿小推車的貨運車里跳下來,列隊進站,他們戴著軍帽,穿著棉褲棉衣,背后還背著折疊成方塊的被褥,這其中就有鄒洪濤。
來深圳之前,周順斌在部隊一直做著通訊員工作,雖然當兵時不滿17歲,也只有初中文化,但他靠著在部隊里的歷練加上自學中文,早已能勝任文字宣傳工作。但來深圳后的一次執行接待中央電視臺采訪工程兵建設任務時,他的職業生涯被一句話擊中,“除了文字,你們還可以給特區建設者留下些影像資料”,從此周順斌便有了個新目標,學攝影。
其實那時候的周順斌別說摸過照相機,連看都很少看見。說干就干,認定了學攝影的周順斌,懷著忐忑的心情向部隊領導請示,應該給配相機用于記錄部隊在深圳經濟特區的工作。令他沒想到的是,部隊立馬托人在上海花了160塊錢,買了一臺雙鏡頭的海鷗牌照相機回來。
可沖洗照片又成了新問題。80年代初的深圳城里只有一家拍黑白證件照的照相館,不僅質量不能保證,人多還要排隊。不甘心的周順斌自己買來了沖洗照片的顯、定影粉,把部隊食堂旁儲糧倉庫改造成暗房,照著書,開始一點點配制藥水,從起初會出現稻草似的干紋到后來完美無瑕地洗出照片,周順斌用了不到兩個月。
就像特區一棟棟高樓從無到有,拔地而起,周順斌學攝影完全是半路出家,從零開始,但特區人獨有的艱苦奮斗精神讓他也擁有了“深圳速度”。
80年代,攝影和這座新城一樣,什么都剛在起步階段,加上國內3年才舉辦一次全國攝影大賽,周順斌除了珍惜每一次“香港經驗”的交流,大部分時間還是自學。
轉業進入電視臺后的周順斌就參加了深圳市總工會舉辦的夜校攝影培訓班,和他一起上夜校的人都是來自各行各業的人,多數是工程兵戰友。周順斌《光腚娃》展示的就是當時部隊轉業后,一位母親帶著孩子上夜校的情景。這次拍攝給周順斌帶來很大震撼,他覺得改革開放初期,人們看到了城市日新月異的變化以及知識對自己工作、生活的重要性時,就抓緊一切機會去參加學習。“雖然起步晚,但是人的后勁大”,周順斌說道。
退休后不愿放下攝像機的周順斌,選擇做了職業攝影師,有了更多時間學習PS。但對于一個僅有初中文化又不太懂電腦的老人來說,艱難程度可想而知。拿著老花鏡對準基線一張張修復、掃描再到放大,每次拍攝后,周順斌都要在電腦桌前忙活半天,直到深夜。
周順斌覺得“老去”的困境無法逃脫,他全都接受,唯一讓他惦記的是自己作品的“教育價值”。這幾年,原本該過著平靜祥和退休生活的他,反而愈發緊湊地參與到一些和基建工程兵相關的影展活動。除了看到老一代拓荒牛們前來回憶青春,周順斌更愿意看到一位位中年家長帶著自己孩子前來看展,講述那段快被遺忘的歷史。“爭取再陪深圳扛個十年二十年”,周順斌并沒有打算放下攝影機,那些“疾”與“呼”都在他的作品里。
隨著題材拍攝的廣泛,如今周順斌會慢慢走出深圳這座城,走進了川、湘、云、貴,但每次最能給他慰藉的還是導游那句“明天我們就要回到溫暖的深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