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瑾
8月7日,華為消費者業務CEO余承東在一場信息科技峰會上,做了一次坦誠的講演。
“今年可能是我們華為麒麟高端芯片、全世界最領先的中端芯片的絕版。”“去年華為少發貨了6000萬臺智能手機,總數是2.4億臺,今年的量有可能比這個數量還少,因為我們的芯片沒辦法生產了。”
這一切,都直接源起于美國在5月15日對華為出口限制的升級,制裁打擊面直接從消費端,進一步擴大到了供應端。至此,美國從華為開始進軍美國市場之日起,對華為持續了15年的圍追堵截,達至高潮。
而華為對美國的“關注”,持續時間則還要更長。
1997年末,華為創始人任正非再度前往美國考察學習。回來后,他寫下了《我們向美國人民學習什么》,發表在華為的內部刊物上。文章寫道,“中美之間的風風雨雨還會不斷地出現,但不影響我們向美國人民學習他們的創新機制與創新精神,以促進我們更快地富強起來。”
2018年以來,誠如任正非當年所預料,中美關系再度掀起狂風暴雨。但這次,美國不僅決絕地關上了交流學習的大門,還對華為步步緊逼,一手將之推向了中美科技對壘的漩渦中心。
9月15日,美國方面沒有再宣布管制延期信息,華為芯片斷供正式來襲。
1987年的深圳蛇口,已經在改革開放的道路上,摸索前行了將近10年。此時,在這片僅有2.14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已經先后誕生了中集集團、招商銀行,日后大名鼎鼎的平安保險也正在醞釀創立中。
開荒破土中的特區深圳,機會俯拾皆是,每一個節點,都可能在未來發揮難以想像的作用。
這一年2月,深圳市政府出臺一份規定,鼓勵科技人員興辦民間科技企業。7個月后,因為一筆生意被騙導致200多萬元的貨款收不回來,任正非迫不得已從南油集團辭職,走上了創業之路。他與5人合伙,在蛇口一家破舊廠房,以“民間科技企業”的身份成立了“深圳市華為技術有限公司”。
但事實上,最早期的華為,核心業務跟“技術”并沒有太大關系。當時華為的主要商業模式,是背靠特區優勢,進口來自香港的程控交換機,再在內地售賣,以賺取差價。而在與外界市場密切接觸的過程中,任正非開始看到自主技術研發的重要性。
在成立以來的30多年里,華為已經經歷過三次重大危機。而這一次華為的“冬天”似乎來得更加漫長凜冽。在斷供來臨5天前的開發者大會上,余承東主題演講中的一句話,道出了許多人對華為應對危機的信心和期許:“沒有人能夠熄滅滿天星光。”
當時,國內對程控交換機需求巨大,但這個龐大的市場基本上都被跨國公司所瓜分,本國企業幾無立足之地。于是,通過倒賣賺取了第一桶金的任正非,開始推動華為在自主研發上的艱難跋涉。
在8月7日的信息科技峰會上,余承東回顧了華為在芯片領域的探索過程,他用了幾個形容詞概括了這個過程中的不同階段:從嚴重落后,到比較落后,到有點落后,到終于趕上來,再到領先,“經歷了非常艱難的過程。”
這個劃分事實上也概括了華為所有進行自主技術研發探索的過程。1989年,華為推出了首款自主研發的交換機產品BH01。但這款產品的技術含量非常低,它是24口的低端小型用戶交換機,只能用在小型醫院、礦山等場景,而即便這樣簡陋的產品,也沒有任何華為自己的技術,華為所做的僅僅是組裝而已。
但僅僅過去了兩年,華為就對BH01進行了一輪深度開發,推出了BH03。盡管這款產品在功能上與BHO1大同小異,但從技術角度而言,華為這次自主進行了電路設計和軟件開發。
此后,華為在交換機的技術研發上越走越順暢,開始推出可以追趕進口技術水平的產品。到1993年,交換機業務已經發展到,不僅給華為帶來了可觀的業績增長,也讓華為的主營業務“通信設備制造商”初步形成。
除了確定自主研發的發展道路,90年代的華為,還做出了“國際化”的戰略部署。
如果說,當時乘著政府鼓勵創辦民間科技企業的規定創辦華為,是任正非踩中的第一個時代大背景下的機遇節點;那么,瞄準國家采取經濟優先的原則與其他國家開展外交關系的決策背景,讓華為“跟著國家的外交路線拓展國際市場”,就是任正非帶領著華為踏上的第二輛時代特快列車。

2019年3月7日,北京的華為體驗店。
先從香港、俄羅斯、非洲和拉丁美洲、中東等市場突破,再向歐美核心市場進軍,華為的國際化道路,總體而言是成功的。1999年,華為的海外收入僅5300萬美元,占總銷售收入不到4%,而到了2005年,華為海外銷售額已經達到48億美元,占公司總銷售額的58%,首次超過了國內。此后,華為海外收入的比重也一直保持在50%-70%之間。
但也有啃不下來的骨頭。2012年,在與華為實驗室專家的對談中,任正非就曾坦承,戰略布局方面,華為唯一覺得困難的,就是美國。“你們讓我到華盛頓白宮旁邊的花園里建個辦公室,我是沒辦法。”
華為在90年代末期開始挺進美國市場。1999年,華為在美國達拉斯開設研究所,專門針對美國市場開發產品。2001年6月,華為在得克薩斯州成立全資子公司,開始向當地企業銷售寬帶和數據產品。
但初入美國,華為就開始飽受來自美國政府和美國當地企業的雙重質疑。
2003年,思科向美國得克薩斯州法院起訴華為侵犯其知識產權。盡管這場專利之爭在一年半后以雙方和解告終,但糾紛仍給華為在美國的品牌形象帶來了負面影響,這讓華為對美國市場的開拓舉步維艱。
2005年,美國智庫RAND受美國空軍之托發布了一份調研報告,報告稱華為“與中國軍方有密切聯系”,并得到來自中國政府的支持。
據《南華早報》報道,RAND的報告讓美國政府和美國企業對華為產生了諸多懷疑,這很大程度上讓華為2008年對3Com的收購計劃直接流產。
盡管在美國開拓市場時頻頻遭受敵意,但任正非卻一直對美國保持著開放和學習的態度。
在華為創立的初期階段,任正非就曾多次前往美國考察學習,他幾乎每次都會寫下行程中的見聞和心得,發表在華為的內部刊物上。
1994年,他帶著大公司為何會頃刻傾倒的問題,考察美國,最后得出結論,“美國人民絕大多數是勤勞的、好學的,我們應該學習他們的不屈不撓、一絲不茍的奮斗精神……世世代代繁榮夢的破滅,使我們更深地感覺到了技術上向美國學習,管理上向日本學習的深刻含義。”
1997年,他再度前往美國,這次回來,他豪擲40億,聘請這次旅程拜訪的IBM公司的顧問,為華為的管理制度進行徹底的改制;再次在華為內部的刊物上發表文章,寫道:“從事高科技的產業更應向美國人民學習,學習他們的創新精神與創新機制,在軟件技術革命層出不窮的今天,我們始終充滿追趕的機會。”
任正非也從來不否認,華為能走到今天,離不開在這個漫長過程中向美國優秀企業吸取的經驗。2012年,任正非在跟一批科技界的專家進行會談時就曾直接表示,“如果我們不向美國人民學習他們的偉大,我們就永遠戰勝不了美國。”
但隨著華為的不斷發展,包括全球市場的擴大和研發能力的提升,美國對華為的態度愈發敵對和強硬。盡管華為方面一再否認公司與中國政府或軍方的關系,美國政府始終對華為持懷疑態度,并以此為理由采取多種手段對華為進行“圍獵”。

2020年8月15日,遼寧沈陽,市民在沈陽一家華為(HUAWEI)旗艦店選購產品。
在對待華為的策略上,美國政府開始從消費端的“防御”進一步發展為供應端的“進攻”。一個明顯的節點是2018年末,任正非之女、華為CFO孟晚舟在加拿大被逮捕。此后,美國政府對華為的制裁政策,開始愈加頻密,包括將華為及70家關聯企業列入“實體清單”、限制安卓系統和相關應用在華為的使用、持續擴大“實體清單”范圍等。
對于美國的第二輪出口限制,余承東在8月份的信息科技大會上打了個比方:就像游泳比賽,去年的第一輪制裁相當于把華為的“手”捆上了,今年的第二輪制裁相當于把華為的“腿”捆上了。手和腳都被捆上了,現在華為在“扭腰扭屁股”和別人比賽,狀況非常艱難。
研究公司龍洲經訊(GaveKal Dragonomics)駐北京的技術分析師Dan Wang則直言,美國政府這次對華為在供應端進行的出口限制,對華為可能產生的打擊會是“致命性的”。
“手機和基站都需要半導體設備。這兩項業務占到了華為業務份額中的90%,如果不能生產這些產品,那華為也就不成其為華為了。”
在半導體供應鏈上,截至目前,華為確實仍然與美國高度捆綁。
2018年華為召開供應商大會,數以千計的供應商中,有150家主要供應商參加。華為為其中92家頒獎,這些企業中有33家來自美國,包括英特爾、高通、博通等芯片企業,占比超過三分之一。
今年5月,中信電子在分析報告中指出,基于對美國出口禁令的考慮,過去一年華為在IC設計端已基本實現自研替代或非美供應商切換,但在制造端,華為仍高度依賴臺積電,且上游半導體設備、EDA軟件仍被美國廠商壟斷。目前華為已實現大量芯片自研,但制造環節仍然高度依賴臺積電,這是華為在產業鏈中的主要瓶頸。而美國這次針對的,恰恰就是華為的瓶頸地帶。
有行業內人士指出,目前華為可能會將部分訂單轉至中芯國際,但后者技術仍落后于臺積電、三星等企業。美聯社方面曾報道稱,中國最大的生產商中芯國際只能制造落后于臺積電兩代的芯片。
余承東對于華為這些年沒有在芯片制造上做出足夠的投入,也表示“很遺憾”。
“華為研發投入非常大,也經歷了非常艱難的過程。但很遺憾的是,在半導體制造方面,這個重資金投入型的領域,華為沒有參與。我們只做了芯片的設計,沒做芯片制造,這是我們非常大的損失。”
除了來自美國的禁令升級,在近來云波詭譎的國際局勢中,華為還開始失去一些國際上原有的大客戶。
今年7月,英國方面宣布,停止在5G網絡建設中繼續使用華為設備,并將從2020年12月31日起停止購買新的華為設備,5G網中現有華為設備須在2027年前拆除。
而此前,英國電訊旗下的EE移動網絡業務,使用的都是華為的設備提供2G、4G和5G網絡服務。另外,英國電訊旗下負責電纜、寬帶和電話等功能服務的Openreach,也使用了華為的多種技術。
據BBC方面報道,美國當局還希望,若英國在華為問題上表現出更加強硬的立場,其他像法國、德國和加拿大等國家也將緊隨其后。
9月15日,美國方面在5月15日下發的對華為芯片管制升級令生效,這次沒有延期的信號,華為芯片斷供成為無法挽回的事實。
對于今天的局面,華為不可謂完全沒有預料到。
早在20年前,華為仍處于高歌猛進的快速發展階段時,在互聯網泡沫破裂的時代背景下,任正非最先想到的,還是華為倒下的可能。他對員工發表了一場題為《華為的冬天》的講話:
“現在是春天吧,但冬天已經不遠了,我們在春天與夏天要念著冬天的問題。我們可否抽一些時間,研討一下如何迎接危機……磨難是一筆財富,而我們沒有經過磨難,這是我們最大的弱點。我們完全沒有適應不發展的心理準備與技能準備。繁榮的背后就是蕭條。玫瑰花很漂亮,但玫瑰花肯定有刺。我們不能居安思危,就必死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