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梅
采訪謝晉元將軍的兒子謝繼民的那天早上,我特地提前半小時到了上海四行倉庫紀念館。老先生已經八十多了,無論如何不能讓老人家等我。
時間尚早,我就在西藏北路東側的一個咖啡館坐下,路西就是四行倉庫,走過去用不了兩三分鐘。端起咖啡杯的時候,我忽然反應過來,這個位置就是當年中國銀行倉庫——1937年這里屬于英美租界,當年10月31日凌晨,在堅守四行倉庫四天四夜后,“八百壯士”奉命撤出,第一站就是撤到這里。
今天幾分鐘就可以從容通過的一條窄馬路,“八百壯士”撤出時,由于日軍狙擊火力猛烈,6人犧牲,16人負傷(也有“9人犧牲,13人負傷”的說法)。四行倉庫居高臨下,日軍不敢在地面作戰,便在曲阜路挖了地堡,用機關槍從地堡里掃射。我從曲阜路地鐵口往四行倉庫走的時候,想到這段,腳脖子就涼颼颼的,趕緊快走幾步。
早晨的咖啡館香氣怡人,而謝晉元和四百多淞滬會戰最后的守軍,無助地在這里僵持了兩個多小時后,最終迫于上峰命令,忍痛交出武器,自此開始了他們被迫滯留租界的孤軍生活。
采訪之前,我已經讀了謝繼民先生寫的那本《我的父親謝晉元將軍》,尤其喜歡附錄的謝晉元日記摘抄。謝晉元將軍行文練達,真實敞亮。退入租界,諸事縈懷、憂患于胸,他一直深受重度失眠癥所苦,他在日記里寫道,“強暴凌辱,與時日而俱增;公理正義,以歲月而消沉”,“艱難歲月,不知所終”,但在官兵面前,他始終是革命軍人人格的典范,在他的治理下,孤軍營內凌晨4點半吹起床號,晚上9點吹熄燈號,內務、學習、鍛煉,秩序井然。
他的遠見最令我欽佩。戰事膠著,局面不利,不少官兵失去前途盼望,意志消沉,他卻在孤軍營的鐵絲網中看到抗戰必勝,手下官兵雖無法參戰,但應該愛惜光陰,為未來儲備知識技能。讀到他在孤軍營中創辦學校、工廠那部分時,我激動不已,這樣的人,放在任何時代都是一個人物啊!
當我坐在謝繼民老先生面前時,看著陪同他一起來的謝晉元將軍的孫女謝駿,我心里非常不平靜,口罩遮著大半張臉,看上去可能還算鎮定,但是采訪中,兩次落淚,做記者二十多年,這樣的情況并不多見。
我很高興,甚至珍惜自己有這樣的感受。此前一天,我采訪四行倉庫修繕工程總工程師唐玉恩老師,也是特別受益。
唐老師76歲了還在工作,建筑師當真是一輩子的職業。她穿著建筑師最愛穿的黑色襯衫,戴一塊腕表,極其干練職業。
她給我打印了一份歷史資料,在談四行倉庫西墻修復前,先就著一張30年代的英文老地圖給我細細講了上海沿黃浦江和蘇州河的兩條經濟帶。四行倉庫修復工程已經完工多年,但她至今還在收藏關于淞滬會戰和“八百壯士”的剪報,“做很多超出職業需要的工作”, “我從來不覺得建筑師只是一份為甲方服務的工作,建筑不僅屬于業主,它還屬于城市和社會,建筑師是一個具有公共價值的職業?!?/p>
她非常欣賞謝晉元將軍,贊嘆他的職業,“軍容整齊,絕無敗相?!蔽乙舱媸窍矚g她,甚至覺得跟她一起的那個下午,所見所聞堅定了自己的職業信念,以及要更加努力和認真,“超出工作需要”地做事。
若你也像我,偶有成為人生孤軍之嘆,愿以謝晉元將軍之言相勵,“生死存亡,在乎自我。能奮斗,能犧牲,即能生存,舍乎此則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