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萌 盧琳綿

圖/本刊記者 大食
伊能靜的笑聲從走廊拐角處傳來,比起日本女孩“咯咯咯”的捂嘴笑,更多了南部陽光般的燦爛張揚。她的臉隨后出現,巴掌大,皮膚白且緊致,眼睛瞇成月牙,尖銳的眉梢因此彎得柔和。“再見到你,有種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感覺。”她說,“上次見面我零差評,這次……翻車翻成這樣哈哈哈。”
在上海8月初陰濕欲雨的潮悶下午,我們開始第二次長談,聊到雨停了天青了,夕陽的暖意順著后背慵懶往上。她口中現世安穩、回憶綿長,充滿對未來的懷想。在不同話題前,她分化出不同面向。聊到音樂,她說著說著唱起來,以此演示不同音樂人帶給她的影響,少女音和她的面容一樣遠去得緩慢。聊到90年代的臺灣電影,她眼睛亮起來,星星落在眉眼間。談到成年的兒子和五歲的女兒,她成了嘮叨的母親。聊到輿論,她像一個戰士,對每一點仔細反駁。在眷村的話題中,她神色柔和,說那是自己生命的來處。
一個月前,我們在長沙第一次相見。當時《乘風破浪的姐姐》剛剛播出,廣受好評。在酒店的餐廳里,她談到青春的殘酷、家庭的碎裂和成長的苦悶。這些負面情緒在清酒中被消解,她一次次舉起酒杯,氣勢十足:“在嚴肅又黑色的話題前,咱們小小喝一點。”
9月,我們第三次在長沙見面。結束時,她與我握手告別。這是一雙有力的手,一雙粗糙的手。伊能靜14歲時,在餐館打工,成千上萬個盤子從這雙手上經過,她靠這雙手養活了家,送走了爸爸。
人:參加《乘風破浪的姐姐》到現在,你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伊:成長了很多。從一開始覺得就是個綜藝節目唱唱跳跳,去了以后發現身體在長,心也在長,這是前所未有的,有點像男人第一次長胡子,女孩第一次長胸,我開始有這個感覺,也能感覺到一種技能在身體里滋長。在我這個年齡上,可能很多人不但沒有、甚至完全放棄(了這種成長)。
我從小是有強烈人群恐懼癥的小孩,對世界非常沒有安全感,是一個非常孤僻的人,從來沒有跟那么多人在一起緊密地生活過。我沒有淺交的習慣,那種場面話,我不會說,因為我小時候沒有看過大人的應酬生活。現在因為我已經完全跟自己和解了,對吧?能夠用一個非常打開心靈的方式去感受她們,反而有強烈的幸福感。
人:你有一周幾乎天天都在熱搜上,大家都在罵你,這段時間你在做什么?
伊:我給兒子打了個很長的電話,因為我的關系,他在臺灣也受到影響,狗仔一直在跟他,他就搬到酒店那邊去住了幾天,我就問他說你怎么樣,有沒有被影響?他就說:沒有,我最近在想“eliminate”界限,人是什么時候開始有左跟右、上跟下的?你看現在的世界就是非黑即白,而且是極端的。他沒有直接說我這個事情,但他就是說,今天你可以是最好的,可是到明天你可以是最壞的。他覺得是有一條河在中間,兩邊有岸,有一些人既不在左邊的岸上,也不在右邊的岸上,他是在河流上漂流的那群人,左岸跟右岸的人都看不明白。后來我就跟他講,我說你會覺得在河上的人很可憐嗎?或者你會覺得在岸上的人很可憐?他說不會。我當時蠻感動的,在發生這么多upside down的事情的時候,我的兒子還在跟我聊,比較哲學的事情,比較本質上的事情。
他說:我不會生氣,那些在網上罵你罵我的人,我認為他們其實是沒有辦法接觸到河上面的好,他們對未知有恐懼,還不知道為什么有些人飄在水上,他們只會說你看他們連陸地都沒有;沒有辦法去說他們不好,或者認為他們就是所謂的暴力,他們并不知道,可能也沒有機會知道我站在河上我是流動的,我可以一直往前,他們在一個固定的狀態里面,除非他們愿意遷移。他還說:我沒有辦法有優越感,因為我們共同生活在一個世界,但是我覺得如果他們有機會來河上或我們有機會去岸上,也許這個疆界可以被打破。
近期的事情,對我的影響不能說一定沒有,一個52歲的人再出來去參加一個綜藝節目,心里希望聊的是音樂,結果發現聊音樂就被嘲笑了,對吧?你說丁薇的歌,“我怎么哭著笑著像個孩子在胡鬧。”本來其實就是一個比較情緒化的歌,情緒的處理可能就是那樣,可是最后出來是一個好笑的畫面。你去聊一個音樂怎么表達的時候,它全都變成被嘲諷的點。可是講一個談戀愛的方法,大家覺得你好厲害。你懂我的感覺嗎?
我兒子說,看到發生這么多事情,我還是那么努力。他問我,媽媽你的使命是什么?我說,媽媽經歷過這么多次至暗時刻,從來沒有放棄,我相信人是善良的,人是有愛的。這次也是。我相信一定有很多人會經歷這樣的過程,有一天他們到了我的年齡,或者他們在某些時刻,會有共鳴。如果我能對我的信念不動搖的話,是不是也許有一些人也可以對他的信念不動搖。
人:哈利的話對你來說算是一種安慰嗎?
伊:極大的安慰,我很開心在那樣的時刻,我跟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有那樣的對話。
人:但你還是發過一個視頻作為回應?
伊:因為上外網是違規的,他們以為如果真的是我上外網會出事的,所以當時第一反應是把這事情說清楚,的確也不是我發的,的確是我閨蜜在管理。還有我覺得語境上,我在視頻中說話的方式,我和閨蜜一直都這樣說話,沒有任何問題,可是換了語境就好像哪哪兒都是問題。
人:你對下架的那期《定義》怎么看?
伊:我想問問大家沒有思考過它失去的語言片段是什么嗎?我覺得那天的采訪整個主題就叫survivor,幸存者。我跟她講,像我這樣的孩子到現在還在信仰世界,對世界有愛,你不覺得我很幸福嗎?這是原話。接下來我講了我就是個幸存者,我活下來了,我不是《隱秘的角落》里的那些人,你可以看到那些孩子的原生家庭對他們造成了最后多么震撼的影響。有可能我這輩子都被這么罵,我也可以恨世界,賺了錢說這是一個特別操蛋的世界,但是我沒有,我依然覺得這是一個可愛的世界。

在《乘風破浪的姐姐》中演唱《馳timelapse》 圖/受訪者提供

《南國再見,南國》1996
我也覺得對易立競不公平。女人來采訪女人,其實是帶著滿滿的善意,我們那天聊了很多,但剪輯還是選了一個“我覺得這事很有趣”的角度,也沒想搞壞你,但覺得這個說法是有趣的,能夠引起討論的。其實我覺得有一點點可惜,本來我們想呈現“女人最應該幫助女人”,可到最后一個女性這么深度的采訪,不應該的事情發展成這樣。
人:但節目到現在,你會覺得跟初衷有背離嗎?
伊:我當初來的時候,帶著一個強大的信念,但……我以前的經紀人跟我是非常好的朋友,她說讓我想好怎樣的人設會被喜歡,往那兒走,比如說大家覺得想象中的50歲是一個端莊嫻熟打太極的人,我就去打太極。我說讓我想一想。比較大的矛盾點是,在我到了52歲,我要不要為這個世界改變我。
我還是覺得人是多維跟立體的。如果一個我這樣子52歲的女性,所謂再出發,被片斷讀取之后,惡意這么滿,30+姐姐的意義在哪里?很多的輿論都是“你過去怎么樣,你現在為什么這樣講?”我們30+姐姐出來不是要重新定義嗎?我今天不會跳舞,但我明天有可能會跳舞。我們“五公”(第五次公演)在練鋼管,我今天看到鋼管我會怕,但明天我征服它,我上去。你是不是可以拿這個來說,你昨天還說你一輩子不會上鋼管,今天怎么就上了?姐姐的30+,她們不再是到了30歲以后就該彷徨,她們是認清自己的那一群女性,她們在為自己的未來努力。不斷用我們過去說過的話來定義我們,我們不會長大的。
我一直是個女性主義者,認識我的所有人都知道,我也跟芒果聊過這個問題,但其實這個節目沒有人做過,他們也在探索。他們其實做得蠻用心的。可是他們也不能放棄流量性的話題。
我覺得這個節目讓我更理解現代的女人有多難,你要瘦,你要漂亮,你要會保養,你要能賺錢,你要獨立。你必須表現得不像個媽媽,因為媽味是可笑的。這是在整個輿論里面我唯一費解的事情,不知道為什么一個能夠把別人當自己孩子照顧的人,現在變成了一個好像很惡劣的事情。
但我不后悔,是因為未來一直在來,我不會停留在這個節目里面,也不會停留在輿論的聲浪里。我經歷過那么多次這樣子的狀況,也經歷過撐不下去、逃走了幾次的情況,連我的粉絲都知道,他們在留言里都說你不準逃,因為他們都知道我有逃走癖,拍戲是這樣,拍電影也是這樣,做音樂也是這樣。但是我反而覺得這次我好像有本錢可以不跑了。我有我的家人。
人:你覺得現在的自己比以前強大了?
伊:我從小就非常敏感,但小時候我對我的敏感有恐懼,顯然這個世界對我的敏感并不友善,所以我看很多佛書來穩定自己的情緒。如果我是個作家,我覺得敏感的天賦可能可以帶來一些成績,但我是個藝人,從前我的公司就一直告訴我,做這一行,無才便是德。在那種情況之下,我對這種天賦帶著恐懼感甚至排斥感,我的原生家庭跟我與生俱來的敏感,在我的青春期來講,因為我做了這個行業的關系,它不是一個優點,它是一個莫大的缺點跟屈辱,全世界都在羞辱這兩點。
當時我覺得唯一對我的救贖就是愛情,我一直覺得一定會有個人來愛我,把我所有這些東西包覆起來,我小時候沒有被別人包覆過,現在我真的很愿意去做一個包覆他人的人,一個接納他人的人,逆著來的,你知道嗎?別人是三四十歲掙錢成家立業,我是逆著來的,我現在才像一個正常的十幾二十歲的女孩戀愛、結婚、找到自我價值,享受自我價值所帶來的物質快樂。你沒有辦法解釋這樣的人生。
過去名利給我帶來的沒有任何快樂,我覺得是劫難。我如果很重視名利跟榮譽感,我就不會不去《悲情城市》演了,歐洲最好的經紀公司來簽我的時候我不會不簽了。那個事情對我來講不成立,如果回家,愛人在家里,輸贏不是個事兒。可是今天找不到他,我就要崩潰了,那是一個非常個人的事情。我沒有自我價值感。我的天賦引來的全是嘲笑跟攻擊,但現在不會了,現在覺得這就是我的皇冠。
還有我覺得這世界上有兩種謬誤,第一種謬誤是你跟我不是一類人,你就是不對的。我喜歡黑色的衣服,你喜歡粉紅色的就是矯情的,你懂嗎?這叫什么?人類的那種圈子習慣,其實是很嚴重的。我一度也不跟誰打交道,你們也不用來跟我打交道,我不需要你們喜歡我,就這么簡單。那是因為我對圈子這件事情打從心里是反感的,我覺得圈子讓我們有了歧視,讓我們有了紛爭,讓我們在人跟人之間劃開了一個領域。我一生都致力于打破領域的事情,所以我對標簽,才女什么的這種標簽都是厭煩的。
另外一個謬誤就是現在所有的女人都在講平等,就像我剛提到,我是女性主義者,但你會發現我們現在開始贊美一些女人,說你好man、你真爺們變成一種贊美,你不覺得這話很奇怪嗎?
為什么說一個女人很男人是一種贊美,這不還是在贊美男人嗎?然后我愛哭、我敏感的女性化特質變成一種矯揉造作,我們試圖把所有女人變成男人那樣能干,然后大大咧咧,這就叫很棒的女人。對不起,我不要當很man的女人,我就是woman power。我能干男人所有能干的事情,除了體力生理上不可逆反的事情。我沒有男人會賺錢嗎?我沒有男人會承擔嗎?所以我就安于當我的女人就好了,有時候我們太想要證明自己的價值,可能就跑偏了,不要覺得女人變成很嗲、很會撒嬌、愛哭全是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