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天一
摘要:禪宗不僅深刻地影響了中國宗教、思想文化的發展進程,也廣泛而深入地影響了中國文人的藝術創作與生活方式。鄭板橋的詩歌是值得探索、且有待探索的天地。板橋飽讀禪宗經典、結交禪門尊宿,因此他的詩歌也蘊含著的豐富的禪機、禪境及禪智。其中,禪機表現為他對禪宗典故的體認與靈活運用,禪境表現為他能夠摹狀景物之時為景物增添一層空明疏淡之境,而禪智則表現為他于萬物“見而不著”、“遍而不染”于諸相生清凈心的“無念”之態。
關鍵詞:鄭板橋;無念;《壇經》;《金剛經》
中圖分類號:J21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5312 (2020) 21-0005-02
一、前言
佛教自兩漢時期傳入中土,直至南北朝到隋唐時期,禪宗成為了佛教在中國本土最重要的宗派。如任繼愈先生所言“唐中期以后,宗派爭鳴,禪宗以期獨特的傳教方式及僧團組織方式得以發揮其特殊優勢,成為勢力最大、影響最深的流派”。禪宗的產生不僅深刻地影響了中國宗教、思想文化的發展進程,也廣泛而深入地影響了中國文人的藝術創作與生活方式。而鄭板橋亦是為禪宗所影響的文人之一。
“三絕詩書畫,一官歸去來”是鄭板橋的友人在他辭官后贈與他的對聯,這一對聯亦可作為他一生的寫照。而在如今,作為板橋“三絕”的詩、書、畫中,“詩”的地位遠不及書、畫,板橋也往往是作為書家、畫家為人們所熟識,詩人身份或隱而不彰。與其書其畫相比,似乎“詩非其所長”(袁枚<隨園詩話》),實則不盡然。錢名山在其《詩話》中就試圖為板橋詩正名:“板橋‘看月不妨人去盡句,非絕頂性靈說不出……隨園謂詩非其所長,殊不盡然”。板橋的詩歌是一個值得探索、且有待探索的天地。板橋詩中的禪機、禪境與禪智為我們以禪學視角觀照板橋詩歌提供了合理性。事實上,他對于萬物遍而不染、見而不著的空靈疏淡之境,正得《金剛經》“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之精,亦是六祖慧能《壇經》中“無念”的真諦。
二、淵源有屬——板橋與禪門人士的交游
鄭板橋一生中,交游甚廣。值得注意的是,許多關于板橋的史稿中唯獨提到板橋“喜與禪門尊宿及期門子弟交游—一事。《清史列傳·文苑列傳》中就有“鄭燮,字克柔,江蘇興化人。……性落拓不羈,喜與禪宗尊宿及期門子弟游。”;清代鄭方坤所作《本朝名家詩鈔小傳·板橋詩鈔小傳》中也特別提到了這一現象:“板橋少穎悟,喜與禪宗尊宿及期門、羽林子弟游”。
板橋確實廣泛地結交了禪門人士。卞孝萱先生所整理的板橋交游考中,凡列“和尚”、“上人”13位,加之板橋《詩鈔》、《文鈔》及其他作品所提到的僧人,板橋結識并結交的僧人至少有22位。這些僧人包括:蓮若、顯熔、成岳、恒徹、六安、偈船、碧崖、慧如、復顯、嘯江、永公、彼公、拙樵、無方、博也、松風、巨潭、梅鑒、青崖、勖宗、福國、蓮峰等。其中,板橋與無方、梅鑒、青崖等人結下了深厚的情誼,從板橋的詩歌中可以看出,贈詩與無方、青崖、梅鑒、松風等僧人絕非應酬,而是出于板橋對彼此間深厚情誼的珍視。板橋與這些僧人之間的深厚情誼表現為相交相處時的欣然,表現為分別時的難舍,亦表現為久別的悵然。《招隱寺訪舊五首》是板橋與僧人相處時欣然之情的集中體現:
沃水先清面,除煩更削瓜。客真無禮數,僧亦去袈裟。
竹榻斜支枕,苔窗臥看花。來朝好風日,細細看煙霞。
板橋和僧人都脫去禮數的枷鎖,能以最真實、最自然的狀態與對方相處,這是深厚情誼的寫照。《山中臥雪呈青崖老人》中的“一夜西風雪滿山,老僧留客不開關”、《甕山示無方上人》中的“客來招飲欣同出,僧去烹茶又小留”均與之有異曲同工之妙。
分別的難舍則表現為板橋的失落之感。在與恒徼上人分別時,板橋有詩云“僧閑地僻行難到,官罷云回別可傷”(《留別恒徼上人》)。板橋還曾多次題詩,表達他對久別的友人的思念之情,他為松風上人作“豈有千山與萬山,離別何易來何難。”(《寄松風上人》),又為無方上人作“我己心魂傍爾飛,來歲不歸有如水”(《懷無方上人》)。久別悵然,而再見如故,板橋與僧人們有著“十年不見亦如斯”(《寄梅鑒上人》)的篤定之情,而絕非泛泛之交。
三、聚源成流——板橋詩歌中的禪機與禪境
有源則必有流。如果板橋與諸僧的交游是“源”,那么它對板橋的詩歌創作來說,至少產生了兩條流,一是板橋詩歌的禪機,二是板橋詩歌的禪境。
“一見空塵俗,閑話亦深禪”(《贈甕山無方上人》),板橋詩歌中的禪機和禪境體現著他對禪接受和認同,以及他對禪的思考和領悟。
板橋曾盛贊碧崖和尚“曹洞之后,何得無人。敏修大德,工善其身。”,在《贈甕山無方上人》中又有“自是老僧饒佛力,杖頭撥處起靈源”之句。“曹洞說法,及“杖頭起靈源”的故事皆出自禪宗經典——《壇經》。對的典故的靈活運用體現著板橋對禪宗的體認。不僅如此,板橋對禪的體認還體現在多次在他的詩歌中出現的“出塵俗”、裁蠻箋”、得真空”的意向:
蒲團詩歌思和禪瘦,肯把蠻箋為我裁。
透脫儒書千萬軸,遂令禪事得真空。
一枝瘦竹何曾少,十畝裴篁未是多。
勘破世間多寡數,水邊沙石見恒河。
這里出現的“裁蠻箋”、“空塵俗”不是一種回避世俗的“頑空”,而是一種不執于有無、不執于我相、亦不執于空的“真空”。在這里,就是“塵俗”、“蠻箋”就是“我執”板橋之所以愿意“空塵俗”愿意“裁蠻箋”,渴求“得真空”,是因為他對禪宗“不應住色生心”、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不應著我相、人像、眾生相、壽者相”有所體認。只有實現了對“空”的體認,方能達到“萬境皆春”的境界。
如果說板橋詩作中的禪機體現著它對禪的接受和認同,那么,板橋詩歌中的禪境則在更深層次上體現著板橋對禪的領悟。板橋的詩句雖然不直言佛禪,而禪自在其中矣,如“詩清云淡兩無心”(《贈勖宗上人三首》),兩無心”是既不我執、又不執于空,這就體現著禪宗不落兩邊的境界;又如“眼底浮云真幻化,杖頭芒屣自迢遙”(《揚州福國和尚至范賦二詩贈行》)所體現的于世間紛擾無所執著的空明心境;再如“夜深更飲秋潭水,帶月連星舀一瓢”(《訪青崖和尚,和壁間晴嵐學士、虛亭侍讀原韻》)與“入座涼風清欲絕,過門流水淡無猜”體現的空靈疏淡之境。
四、水育萬物——板橋詩歌中的禪智
《金剛經》中的“生清凈心”、“生無所住心”、“離一切相”并非“頑空”,而是一種“真空”的境界,也即是說這是一種不執著于有相、亦不執著于“空”的不落兩頭的智慧。《壇經》對“無念”的闡發亦見出“真空”的智慧,而“念絕”則屬于“頑空”。《壇經》中有:
何名無念,若見一切法,心不染著,是為無念。即遍一切處,亦不著一切處,但凈本心,使六識出六門,與六塵中,無染無雜。來去自由,通用無滯。
這即是說,達到“心不染著”不必遠離諸相、規避塵世,而是應該于諸相遍而不著、于塵世見而不染、于念而無念,這也就是“無念”。“無念”則不避塵世方可生清凈心,因此,禪宗從不規避世俗生活,世俗的著衣吃飯之樂也是禪門之樂。
鄭板橋在《揚州福國和尚至范賦二詩贈行》中有云:“不向空山臥寂寥,紅塵堆里剎竿招”,這即是一種領悟到“空”,但不執著于空的智慧。“紅塵堆里剎竿招”是欲于紅塵中遠離諸相、能于紅塵中遠離諸相所以不必歸隱空山、回避世俗,這也就是“不向空山臥寂寥”。“不向空山臥寂寥,紅塵堆里剎竿招”說明板橋認為欲生清凈心不必“念絕”,在“紅塵”中也能離種種相,這也就是于諸境而不染的“無念”。
板橋的“無念”還體現在板橋愛竹而不執,浸入了世俗生活而不染的狀態。板橋愛竹,天下皆知。即便如此,這種愛不是“有執”之愛,而是一種不沾不滯,自由來去的愛。
未畫以前,胸中無一竹。既畫以后,胸中不留一竹。
愛竹而不執于竹,方能畫前、畫后“胸中無一竹”。“影落碧紗窗子上,便拈毫素寫將來”是自由的入,“寫取一枝清瘦竹,秋風江上作魚竿”是自由的出。板橋不僅能于竹“愛而不執”、自由出入,而且能藉竹觀空,藉竹寫空。板橋謂竹“自然疏疏淡淡,何必重重疊疊”,又謂竹“忽焉而淡,忽焉而濃,究其胸次,萬象皆空”。他借竹表達對有無、多少的不執,表達對“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的理解:
“一枝瘦竹何曾少,十畝叢篁未是多;勘破世間多寡數,水邊沙石見恒河”
勘破多與少的差異即是不著相、生清凈心。至此,板橋不僅能不滯于物,不執著與對竹的喜愛,更能藉此觀空,以此達空,在更深的層次上顯現其禪智。
“不著相”亦“不著空”、“無念”而非“念絕”的禪智還體現在板橋對世俗生活之樂的遍而不著、見而不染、通行無滯上。板橋詩作中有活潑潑的生活場景、山水情趣,他樂山、樂水、樂閑,喜愛品茗、飲酒、吟聯、題詩的生活場景,但他并非耽于山水、沉溺與所樂之事。相反,板橋能以“空”硯種種相,亦能在相中見空。
板橋在其《南垞詩鈔序》中層曾經寫道:“游山詩,以謝靈運、王維為最,而少陵次之。彼其《發秦州》、《入蜀》諸作,雖時時寫景,而流離感慨之致夾雜其中,是紀行,非游山也。惟謝與王,當行本色……非燥心盡釋,才學熔鑄者,莫能為之。”,板橋認為正是因為謝靈運、王維兩人有著釋去燥心的空明心境,才成就了空靈疏淡的真山水詩歌。而板橋的詩歌中也也不乏釋去燥心的詩句。如板橋的《山色》一詩所寫:
山色清晨望,虛無杳藹間。直愁和霧散,多分遣云攀。
流水澹然去,孤舟隨意還,漁家破蓑笠,天肯令之閑。
《山色》雖是賞景之作,但板橋并未使之成為一首紀行之作、亦未使其成為一首抒情之作,而是以“空”寫山色,又以山色寫“空”。這既體現了板橋不滯外物、遍而不著、見而不染的禪智,又為山色本身加上一種空明的禪境。
又如《再到西村》中的“青山問我幾時歸,春雨山中長蕨薇。”一句。板橋雖然喜愛西村的閑居生活,但是這種喜愛卻是通過一句“青山問我幾時歸”表現出來的,仿佛“青山”更盼我歸,而“我”則不執著于歸或不歸,這種對村居愛而不執、不滯的禪智在數百年之后依然能為我們所領悟。
板橋所受儒釋道三家影響,并未一個徹頭徹尾的禪門人士,但是佛教禪宗確實深刻地影響了板橋的生活方式與藝術創作,這是板橋能夠擁有遍而不染的禪智、能夠創造出機趣縱橫又空明疏淡的詩歌的重要原因。以禪學視角闡釋板橋的詩歌,我們能夠體會他詩歌中對禪的理解、對禪門的向往,也能夠體會到他詩歌中的禪機、禪境、禪智。由此,板橋詩歌的豐富性和深湛性向我們開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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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靳天- (1995-).女,黑龍江齊齊哈爾人,暨南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審美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