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由偉是著名數學家陳景潤之子,生于1981 年,與父親一起生活了14 個年頭。大學期間,他一開始讀的是商科,后來,又轉入了數學系。現在加拿大從事應用數學的研究工作。以下,是他的一篇自述——
有關父親“生”的一切,終止在我14 歲那年的春天。他告別,然后以另外一種方式,和我們生活在一起。天上有了陳景潤星,地下也有了先生永遠的墓碑。母親一直叫父親為“先生”,直到現在也未曾改變。
醫院,白色的墻壁和床單。藥水一滴一滴地往下淌。它們成了我絕大多數對父親記憶的背景。1984 年,父親被檢查出了患有帕金森綜合征,經常住院。直至去世。那時,我會走到他身邊,如同在家里,茶余飯后的片刻,幫他按摩。他似乎很享受,一點兒也不掩飾。護士撞見了,會跟他開玩笑:“陳老師,我們和兒子,誰按得更舒服?”沒有一秒鐘的考慮,他脫口而出:“自然是我們家的歡歡啦。”他像個孩子,看不到護士的尷尬,也看不到母親的阻攔。他會對我說:“謝謝兒子。這是我們家的禮數,我所接受的品德教育。”這些年里,我會覺得,有關父親的一切,依舊是我和母親交談的主題。父親離開時間越長,我們對父親的懷念就越重。
從加拿大回國后,我常會去給父親掃墓,陪著他,跟他說話,告訴他我的一切。那是個山清水秀的陵園。生前的父親,熱愛生命,崇尚自然,卻沒有機會親近、享受自然,現在,他應該如愿了。我心里埋藏有很多話,想對父親說。我想告訴他,我最近學數學的情況,哪個證明自認為很漂亮,還有我又學會了一道新菜,健身時,能舉起更重的杠鈴了……我盼望他能看到我的成長進步,更盼望他知曉,聯結我們的除了血脈,還有共同的事業:數學。
母親時常說我是個有主見的孩子。小學5年級時,父母給我報了華羅庚數學班。他們也是普通的家長,也有望子成龍的心態。附近鄰居告訴他們,“你們的兒子繼承了陳老師的數學才能,一定要好好培養。”但我并不愿意去學數學。那時,我只是一個貪玩又逆反的孩子,我可以解答所有數學考試中加分的難題,但卻總在簡單題上,栽跟頭。幾堂課過后,我就退掉了,再沒去過。父親并沒有像別的家長那樣大發雷霆,他一直很寵我。他說,“孩子有自己的想法,應該順著他。沒有人可以打造他,除了他自己。”上世紀90 年代初,這樣開明的家長并不多。他尊重我的意見,讓我學了小號。但他并不了解小號是什么,甚至叫它“小喇叭”。父親過世一年后,我也將踏入大學的門檻了,父親的母校——廈門大學向我發來了申請。校長說,母親可以陪同我一起讀書,將來的工作,他們負責安排,如果我想回北京,也可以回來。考慮之后,我還是拒絕了。并非我不向往那個開滿鳳凰花的大學,我甚至一度在想,成為父親的校友,在他曾經學習和生活的地方,重新開始打磨我的人生,會是多么奇妙的感覺。但我又實在不想在父親的光環下生活。那樣壓力會很大,眾目睽睽,萬人矚目。最后,我去了北京的一所大學,讀商科。
后來我才意識到,數學是我命里注定的東西,怎么也避不開。我是陳景潤的兒子,這是事實;父親是一個有建樹、也有遺憾的數學家,我有義務完成他未竟的事業。
轉學數學,沒有太多的考慮,一切都很自然。當時,父親已離開了我九個年頭。一想起父親,除了懷念,就是自責和內疚:我曾逃避數學,排斥數學。直到我決定轉到數學系,心里才坦然了好多。由于沒有做好充分準備,剛轉到數學系時,我吃了不少苦頭。不過,我還是堅持了下來。現在,已能說是樂在其中,因為我發現,我的確是愛上了數學。我這次回國,給父親掃墓,心里的滋味很奇妙,是坦然,還是自豪,說不清楚,應該都有吧,真的希望父親能夠看到這一切。我曾和母親開玩笑說,我轉入數學系,也算是浪子回頭金不換吧。我總覺得,在這個時代,青年人身上背負著很重的強國使命,其實,不單單是這個時代,可以說這個使命是代代相傳的。
可能很多人覺得,我父親很“癡”。但在我眼里,父親并不是一個不問世事的科學狂人,不食人間煙火。的確,他每天要工作很久,直到去世前三個月,還在不停地審看著學生的論文。但他從沒有因為熱愛數學而忽視家庭。他愛自己的家,他珍惜和家人在一起的每分每秒。父親,溫柔,可親,循循善誘。
現在回想起和父親的交流,并沒有任何的“與眾不同”,就像天下所有和諧的父子,平凡而溫馨。父親的書房,曾是我搗蛋后的避風港。我從未設想過,有一天可以超越父親。可我知道我有使命,它來自于一種被關注而產生的壓力。這種壓力每一個孩子身上都有:不要給父母丟人,不要給家族抹黑,我想這也是任何一個孩子都常聽到的一句話。我是陳景潤的兒子,這種關注被放大了,它不僅來自父母,來自家里的親朋好友,甚至整個社會。其實,我更愿意把這份使命感縮小,把它集中在“不能給父母丟臉”上。這樣感覺上更真實,也更直接,而且在心態上也會減少很多壓力。
我用我在加拿大打工,獲得的第一份收入買了兩塊布,給母親定做了兩條裙子,然后帶著她去吃了頓比薩。最近一次,我偷偷提前回國,站在門外跟她通電話,然后敲門。她看到我時,頓時手舞足蹈起來,激動地都忘記迎我進門。她看見我因為在餐館打工切破的手指,直掉眼淚。
其實,母親是非常堅強的。從父親患病,到離去,十年里,母親一直承受著很重的家庭負擔,但她始終為我和父親營造著最溫暖最幸福的家庭環境,同時追求工作上的盡善盡美。我知道她的苦, 也會盡量讓她多聽到一些我的好消息,免得她為我擔心。我想告訴父親,讓他放心,我會照顧好媽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