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水長大西南

◎ 文 | 何萬敏 編輯 | 田宗偉

打開一幅中國大西南地貌圖，如今聞名遐邇的涼山，被一片紅褐色所覆蓋，緊緊依偎在青藏高原的東緣。北起大渡河，南至金沙江，東鄰四川盆地，西連橫斷山脈。一片6.04 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地貌萬千，風光奇絕。這里是中國最大的彝族聚居區——四川省涼山彝族自治州。

如果乘飛機從北京或西安飛往涼山州府西昌，穿過四川盆地上空濕潤的濃霧，視界很快豁然開朗。新鮮的陽光，刺目的光照，涼山是那樣清晰明亮。一列列山脈給照亮了。碧藍晴空之下，山川相連，群峰聳峙，峽谷縱橫，江河如絲，蜿蜒于深切的山基。遇上潔白的云朵浮游聚散，藍天綠山紅土間平添了幾許詩意。

涼山到處是山。山從每一個方向伸展在我們四周。“四根撐天柱，撐在地四方”，吟唱了千百年的彝族古典長詩《勒俄特依》，至今仍在山中縈繞。

橫斷山中大涼山

橫斷山脈，即使置放于世界山系地理單元來討論，都堪稱是最為獨特的。與絕大多數橫向伸展的山脈迥異，橫斷山脈的縱向阻斷，將青藏高原東西綿延的大型山脈扭曲為南北走向，來了一個幾乎呈直角的大轉彎。

中學學習地理課，我們了解的常識是，中國地形的總體構造西高東低，故大多數江河依勢自西向東奔流不息。但在東經95 度至105 度之間，卻有岷江、大渡河、雅礱江、金沙江、瀾滄江、怒江等六條大江及其眾多支流并肩自北向南奔流而下，一瀉千里。湍急的水流將青藏高原東南緣的西藏東部、川西北高地和云貴高原西部一帶，縱切出一條條深谷和南北走向的山脈，這一獨特的地理單元，就是聞名遐邇的橫斷山高山峽谷地帶，也是地理學上通常所稱的橫斷山脈地區。

有關橫斷山區的劃分，歷來有多種版本。有從山的角度劃分的，如岷山、邛崍山、大雪山、沙魯里山、芒康山、他念他翁山-怒山、伯舒拉嶺-高黎貢山等等；又有從江的角度劃分的，如岷江、大渡河、雅礱江、金沙江、瀾滄江、怒江等等。橫斷山包括這些山脈和大江，一般對此并無爭議。

高山深谷相間排列，這是橫斷山區別于其他山脈的主要特征，帶有這一典型地貌特征的地區，是現在比較流行的橫斷山區的范圍。“其實，應該把高山深谷相間排列的這一地區稱之為橫斷山區的核心地區。由于科學家依據的標準是地殼內部的地質過程，而不是直觀的，那么會給公眾造成困惑。”《中國國家地理》執行總編單之薔先生認為，大橫斷山區域還應該包括四川盆地西部、南部的大相嶺、小相嶺、大涼山等，甚至像峨眉山、瓦屋山、大瓦山、螺髻山、玉龍雪山、點蒼山、哀牢山等。

因為生長在涼山的緣故，每次到大小涼山分水嶺的大涼山脈，每次看到龍頭山以及它周圍遠遠近近的層層山巒，看到彎彎曲曲的美姑河在深山峽谷中流淌，我的思緒就會被牽扯，悲欣交集。

奔騰的金沙江

“那下面就是金沙江。”

一輛越野車連續不斷地回旋著從山頂下行，落差上千米。大山之間，車小得像某種爬行動物。朗闊的視野中，群山重疊，層次分明；俯瞰眾山，間有一片緩坡被墾為耕地種上莊稼，在廣袤大地上顯得微不足道。最遠處的山峰祼露崖壁，參差不齊勾勒出天際線。

人們喜歡把會東縣稱為“金邊銀角”之地，而我這一次決意要去的地方，才是真正意義上的邊地——金沙江老君灘。

大涼山與金沙江 攝影/ 黎明

涼山州東西南三面為金沙江環繞，北邊是大渡河，可以說是一個獨立封閉的地理單元。地勢西北高，東南低，雅礱江、安寧河貫穿南北。山峰高聳，河谷深切，高差懸殊，不僅構成了涼山州特殊的地貌景觀，也形成了我國罕見的亞熱帶干熱河谷稀樹草原景觀。圖為金陽縣金沙江大拐彎。 攝影/ 胡小平

俯瞰金沙江奔騰千萬年切割出的河床與兩邊雄峙的大山形成的峽谷，兩側群山疊嶂亦構成另一些逼窄的小峽谷，山與山之間流淌著無數河流，最后匯入江中與砂礫巨石一起，日復一日地改變著金沙江乃至長江的模樣。

走了兩個多小時山路，傍晚時分，我們來到野牛坪。第二天離開村莊時我才看清楚，村中橫豎緊鄰的房屋，處在一大塊臺地的角落，房屋背后是漸次隆起的山坡，山坡連著高山，隨時會壓倒下來似的。為什么非得靠近山坡而不到更為開闊的地塊筑建房屋？當知道峽谷中山高坡陡平地難得，為生存計把更好的土地用來栽種糧食以養家糊口，簡單的答案依然讓人對生存的不易和堅持肅然起敬。

“反正我們在這兒也住不了多久了。”村民潘友明說的是，下游烏東德水電站筑壩蓄水會將此淹沒，潘友明也有了喜遷新居的機會。三峽集團看好金沙江積蓄的巨大能量，向家壩、溪洛渡、白鶴灘、烏東德呈梯級開發，截斷江水造平湖。

我知道金沙江屬長江的上游，長江江源水系匯成通天河后，到青海玉樹縣境進入橫斷山區，始稱為金沙江。它流經云貴高原西北部、川西南山地，到四川盆地西南部的宜賓止，全長2316 公里。而宜賓以下，才正式稱為長江。

關于金沙江，翻閱地理書上有簡要的文字，把從云南省麗江納西族自治縣石鼓鎮至四川省宜賓市新市鎮劃為金沙江中段，長度約1220 公里，江水奔流在四川、云南兩省之間。那么，過涼山境會理、會東、寧南、布拖、金陽、雷波六縣這段，正在其中。

金沙江過石鼓后，流向由原來的東南向，急轉成東北向，形成奇特的“U”型大彎道，成為長江流向的一個急劇轉折。石鼓以下，江面漸窄……在攀枝花下方左岸匯入金沙江最大的支流雅礱江，由此流量倍增，河道轉向南流又折轉東北，先后納右岸勐果河、左岸普隆河至皎平渡口……接著金沙江有一向南再向東的彎轉，繼續東流即進入金沙江中段最大的險灘老君灘。距灘尾處右岸有普渡河匯入，過東川市因民，金沙江折轉北流，過巧家納左岸支流黑水河，過白鶴灘納左岸支流西溪河，至大涼山麓左岸納美姑河，再經雷波、永善間的溪洛渡水電站壩址北流70 余公里，即達宜賓市新市鎮。

聞名的老君灘位于會東縣鹿鶴、普咩與云南祿勸縣炭山鄉兩岸之間，是萬里長江第一險灘，有人稱之為“灘王”。當地人說，過去“灘王”的吼聲遠在十里之外就可聽見。待我們走近，果然名不虛傳，如雷的轟隆聲淹沒人語，猶如千軍萬馬正奔騰在前。

一江春水向北流

1935 年5 月，春天的索瑪花綻放在涼山。一支紅色的革命隊伍揮師北上，地球上的紅飄帶從此留下代代相傳的傳奇。

會理縣皎平渡，南岸是云南，北岸是四川，兩岸懸崖峭壁，使得金沙江水驚濤拍岸。如今，連接兩地的是1991 年通車的皎平渡大橋；而當年，紅軍一方面軍3 萬多人要渡過金沙江，卻并不容易。

1935 年5 月3 日至9 日，7 天7 夜時間里，7 條破船載運著3 萬紅軍在會理縣皎平渡巧渡金沙江，擺脫了幾十萬國民黨軍隊的圍追堵截，取得了戰略轉移以來具有決定意義的勝利。毛主席寫下“金沙水拍云崖暖”，抒發出愉悅的心情。

今天，在皎平渡北岸的綠樹青草間，我們還可以拜謁一方石碑：“共和國不會忘記幫助中國工農紅軍渡江的三十七名船工：張朝壽、張朝滿……”有的船工連名字都沒有，石碑上只刻著“向二糖匠”“楊麻子老倌”等綽號。就是這些普普通通的人，幫助紅軍將士渡過金沙江。紅色基因，洇紅大地。今天的會理縣依托紅色旅游文化資源優勢，推動旅游文化首位產業發展，紅色文化成為新時代前行的飽滿底色。

沿金沙江而下，直到它的盡頭也就是長江的起點，四川知名的“酒都”宜賓。既然號稱酒都，自是古往今來名酒佳釀層出不窮，詩酒文化綿延千年。古代有重碧酒、荔枝綠等美酒傳為佳話，今有以五糧液為代表的宜賓酒品天下聞名，宜賓的酒文化可謂是底蘊深厚而又生機勃勃。

得金沙江、岷江之便，宜賓水路交通發達，巴蜀和云南地區的漢人與僰人聯系較為密切。漢代，這里出現了名為“蒟醬”的果酒，由荔枝等水果發酵而成，標志著宜賓釀酒技術逐步成熟。從考古發掘出土的漢代石刻畫像可以看到，在漢代僰道官場迎拜、民間宴會等禮儀空間里，酒已成為送迎往來表達感情所必須。無酒不成禮的社會習俗廣為流傳。

清代，當地陳氏將“雜糧酒”秘方傳給外姓愛徒趙銘盛，幾經傳承，其徒鄧子均于1909 年攜姚子雪曲酒參加雷東垣家宴，成就“奇葩”五糧液釀造肇于史前、取寰宇之靈氣、聚歷史之酵母、匯民族之傳統、集五谷之精英。千年酒都宜賓，酒文化由此愈加香飄萬里。

“藏彝走廊”上的民族文化

金沙江從東南西三面把涼山環繞。正是大山大水的阻隔，這里社會發育的程度相對緩慢。

如果說，涼山是一個獨特的地理單元，那么也可以說，這里還是一個有著鮮明民族特色的文化單元。

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民族學學者費孝通先生即提出“藏彝走廊”概念。“我們以康定為中心向北和向南大體劃出一條走廊，把這條走廊中一向存在著的語言和歷史上的疑難問題，一旦串聯起來，有點像下圍棋，一子相聯，全盤皆活。這條走廊正處于彝藏之間，沉積著許多現在還活著的歷史遺留，應當是歷史與語言科學的一個寶貴園地。”在這條悠遠漫長的走廊上，四川的藏彝民族片區，是目前我國民族文化保留完好、歷史積淀豐富但同時又留下太多疑惑的地區，是古代北方草原文化、南邊“百越文化”與巴蜀文化的相遇要塞，是“神秘的文化寶庫”。

逡巡著先人的足跡，“藏彝走廊”概念提出20 年后，費孝通先生還惦記著“藏彝走廊”，他告誡，對走廊的考察研究，對于我們從特定地區內部認識“和而不同”的民族文化接觸歷史與現狀，對于我們擔當“文化自覺”的歷史使命，有著重要意義。

事實上，藏彝走廊上的許多文化事象至今未見公論，許多謎團尚存于史籍的空白處、泥土的掩藏下——光陰通過走廊，但未完全打開。及至近來的“藏羌彝走廊”的提出，旨在更好地保護這一區域多樣的民族文化生態，把學術概念變成項目規劃實施，把歷史地理概念拓展延伸到社會經濟文化領域。

一地之內語言有別，一山之鄰服飾不同，已成為解讀涼山多民族文化的常識。在中原大地罕見的少數民族風情，像瑰麗的花朵一般，搖曳綻放在中華的大花園里，足以成為西南地區這個民族矜夸和自傲的景象。

雷波縣龍頭山大峽谷 攝影/ 唐曉軍

一車鄉公路 攝影/ 唐曉軍

太陽落下去，火把燃起來。涼山彝族火把節寄托著人們對生活的熱愛和對未來的向往。而藏族、傈僳族、回族、苗族、布依族……哪個民族又沒有自己獨特的民族風情呢？

彝族及其先民的宗教信仰，經歷了從原始宗教的圖騰崇拜、自然崇拜、祖先崇拜、英雄崇拜到向人為宗教過度和發展的過程。以崇敬虎為中心的圖騰崇拜，以崇火祀水為代表的自然崇拜，以祭祀祖先和制作祖靈為代表的祖先崇拜，還有英雄崇拜、鬼神崇拜、靈物崇拜等原始宗教的儀式及其神話傳說，迄今在彝族社會中仍有保留和殘存。

漸漸地，和研究其他民族文化一樣，國內外已經有了一支研究彝族文化的學術新軍，他們的著作以其獨到的視角與方法，運用文獻、考古文物、調查記錄和口述材料，深刻而新穎地揭示了彝族的社會經濟、宗教信仰、科學技術、哲學民俗等歷史文化乃至整個中華民族的歷史文化中的一些重要問題。

世代繁衍生息在山里的人民，骨子里浸淫著大山的秉性，硬朗、堅韌、豪爽。古老的涼山正擼起袖子為脫貧攻堅收官之戰揮灑血汗，在全面建設小康社會的道路上迎來發展機遇；年輕的人們同樣在“互聯網”或者“信息化”的今天，躊躇滿志地敞開懷抱接納文明新風，或者奔向四面八方，就位于新產品的生產線上。

住新房、修通路、抓就業、促增收、激活土地資源、改善人居環境……脫貧攻堅中不落下一個人、一個家庭、一個民族、一個地區。一場波瀾壯闊、攻城拔寨的總攻正在繼續，脫貧攻堅最終勝利的那一刻即將到來，歷史終將銘記特殊的2020 年里人們付出的每分每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