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稚梓
語言和文化背景無疑會影響人們對許多概念的認知,比如“童話”這個中文概念。很多人想當然地把“童話”當成一種講述冒險和魔法故事的兒童文學體式,但童話并不一定講述冒險和魔法故事,也不是一種完全隸屬于兒童文學的文體。最初的童話脫胎于荒蠻時代的神話和民問故事,被法國上流社會的沙龍馴化為高雅精致的仙女故事,經由十八世紀末德國浪漫派的重新發現,被譽為詩的典范(諾瓦利斯),又在十九世紀隨著格林兄弟收集的民間童話和霍夫曼、豪夫及安徒生等人的作品逐漸被大眾接受和喜愛,成為市民家庭爐火旁和兒童臥室里的必備書——這種文體的意義在千百年問不斷變遷,十八世紀中葉至十九世紀中葉這一百年正是關鍵時期,這段歷史的主角無疑是幾代德意志文學家和學者。
如果沒有特殊說明,“童話”一詞一般指的是民間童話。這是一種特殊的敘述作品,其前身可追溯到古希臘、羅馬和中世紀的民間故事,是無法閱讀書寫的百姓口口相傳的簡短故事,給人提供茶余飯后的談資,內容離奇,可信度不高。童話一般被視作一種口頭流傳的文學形式,但鑒于流傳至今的民間童話多是有文字記錄的,我們能夠讀到的民間童話篇目只是多少保留了一些口頭文學的特征。十八世紀末,一些德意志文學家和學者看到,自十八世紀上半葉啟蒙主義在歐洲興起以來,拘泥于書本的教條式理性橫行跋扈,他們為此憂心忡忡,擔心人類細膩的情感和瑰麗的想象力被過度的理性所排擠。于是,文學家兼理論家弗雷德里希·施萊格爾及其兄長奧古斯特·威廉·施萊格爾、詩人諾瓦利斯、小說和劇作家路德維希·蒂克等人開展德意志浪漫派運動,號召人們把目光轉向一個理想化的古代黃金時代,即一個用詩和童話代替教條和公式的虛構年代,以求用詩和幻想中的無限代替書本上的有限,用懵懂時代天真無瑕的完整無缺代替現代世界分門別類的支離破碎,用反思的理性和藝術的詩意重建一個更高級的黃金時代,讓藝術精神成為這個時代的主導——在這場回溯過往的浪漫派大潮中,許多德國文學家、學者收集整理各地的民間文學,希望在文化中找到德意志人的精神根源,從民間文學中重塑日耳曼神話,將名存實亡的神圣羅馬帝國下屬的三百多個小公國用文化凝聚在一起,恢復中世紀統一帝國的榮光。雅各布和威廉·格林兄弟二人收集的《兒童和家庭童話》就是其中最著名的成果。格林兄弟典雅又不失樸實精練的語言風格以及高超的敘事技巧讓這些童話文本被讀者視作“童話”的范本。
既然源自平民百姓口口相傳的簡短故事,童話的語言一般樸實粗獷,便于人們直接講述;而且,讀者不難發現,很多經典童話的情節套路都差不多:主角為某項任務而離家,得到神奇力量的幫助,完成任務,遇到第二個甚至第三個難題,再次在神奇力量的幫助下解決難題,最終得到獎勵。這種結構上的程式相當于童話的骨架,程式中的每一個小步驟——如神奇動物的幫助——在文藝學上被稱作“動機”,相當于童話的每一根骨頭。講童話的人可能早就把自己多年前聽過的故事細節忘光了,只記得這副骨架,就給這些梗概即興添加各種細節,讓童話成了一種變化無窮卻又萬變不離其宗的鮮活民間藝術。童話固定的結構模式和多次重復的元素也是其抽象風格的一種體現。童話是一種抽象的藝術,它不會模仿現實世界,而是把世界轉變為一種抽象的形式,它不會描述,只是列舉。童話中沒有漸變或雜糅的形象,常常出現的是經過簡化后明晰固定的物質(如金屬、石頭)和特定的數字。
除了抽象風格之外,童話還具有一維性、平面性,孤立與聯結一切,升華與含世界性等本質特性。在童話中,神奇事物理所當然地出現,凡間世界和超凡世界處于同一維度上,童話中的凡人對本應屬于超凡世界中的事物沒有絲毫的距離感和陌生感。童話角色沒有肉體屬性和內心世界,喜怒哀樂只能用行動和語言體現出來,沒有時代地域特征。童話的人和物都是各自孤立的,彼此間不存在固定的從屬關系,因而也可以和別人或他物自由地產生關聯,如格林童話《七只烏鴉》中的“小妹妹”把玻璃門的鑰匙弄丟了,但她的手指正好和門鑰匙是同一個形狀,兩者本是風馬牛不相及的物件,卻能產生奇妙的關聯。童話可以自由地囊括現實和虛構世界中的種種事物,可這些被吸納進童話世界的事物失去了原有的具體指代,升華成為童話情節提供功能性作用的符號。詛咒不再具有宗教方面的意義,愛情也不再意味著感情交流。民間童話的講述者不會探究這些現實元素的真實含義,只是把它們鑲嵌在自己的故事中,當作童話結構中一個可以拼接替換的組件。
百姓講故事,當然最愿意講激動人心的冒險故事。因此,魔法童話或冒險童話一般被視作最為典型的童話。很多西方學者對這一文體進行定義時也把童話和“神奇”聯系起來,用“神奇事物”“奇跡動機”等屬性來定義童話。不過,這些學者都承認,“神奇”這個屬性只能描述一部分童話文本,而且神奇事物的出現也不能將童話區別于與之相近的民問傳說、宗教傳說和神話等文體。也有一些學者嘗試著避免使用“神奇事物”定義這種文體,如呂蒂稱:“童話是一種世俗性的冒險敘事,具有精煉升華的風格形式。”不過,這種定義仍然無法擺脫將“冒險”視作童話核心的窠臼。
呂蒂在《童話》中指出,也可以用與其他常見民間文體進行比較的方式描述這種文體。比如,傳說把神奇事物敘述為不可思議的神奇事物,記錄現實中超越現實的時刻,且對這種超現實深信不疑(如都市怪談、圣徒傳說等)。神話的出現源于人類認識能力低下,旨在用人類可以理解的方式解釋巨大可怖的世界,以神或具有神之力的英雄為主角。寓言常以動物為主角,旨在教育讀者,需要人們在閱讀的過程中聯想現實世界的情況。軼聞則幽默詼諧,語言粗俗,對世間的不平之事付以嬉笑怒罵和辛辣諷刺,是底層民眾發泄情緒的一種手段。
這幾種民間文學都或多或少地跟現實世界緊密相連,童話在體裁內容上卻自由得多,沒有現實層面上的意義。這種區分方法讓人隱隱約約地感到,童話和現實的關聯是了解童話本質的著眼點。
童話原本是一種民間的口頭文學,其內容自由地游離于現實之外,人物和情節都是單薄的,敘述中充滿了模式化的規則套路。既然如此,今天的讀者為什么還會聆聽和閱讀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