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新
二0一九年我國頒發的對外最高榮譽“友誼勛章”的獲得者中有一位年逾百歲的老人——北京外國語大學終身榮譽教授伊莎白·柯魯克(Isabel Crook)。伊莎白于一九一五年生于成都的一個加拿大傳教士家庭,她在中國生活了九十余載,不但是英語教學專家,且因其對中國社會的觀察和記錄而聞名。伊莎白與丈夫大衛·柯魯克(David Crook)共同撰寫的《十里店》(Ten Mile Inn)系列,以參與式觀察為基礎,記錄了一九四七年前后華北解放區土改運動在鄉村的具體實踐,享譽中外。其實,早在一九四。年伊莎白就對中國鄉村進行了系統的實地調查。彼時,她在加拿大獲得心理學碩士學位(輔修人類學)后返回四川,參與了在璧山縣興隆場(現屬重慶)開展的鄉村建設項目,負責對全鄉居民生活狀況做入戶調查。然而,這一調查成果直到七十多年后的二。一三年才得以問世。伊莎白與昔日的調查合作者俞錫璣共同署名,用中文出版了當年的調查日志《興隆場:抗戰時期四川農民生活調查(1940—1942)》。同年,以這些調查日志和相關檔案文獻為基礎,伊莎白與美國學者柯臨清(ChristinaGilmartin)合作完成的學術專著也以英文出版。二0一八年,該書的中文譯本《戰時中國農村的風習、改造與抵抗:興隆場(1940—1941)》(以下簡稱《興隆場》)付梓。這本旨在剖析抗戰期間國民政府治下鄉村變遷的研究論著,不但記錄了當時四川鄉村興隆場居民的生活狀況,而且展現了國家權力下延至鄉村社會所遭遇的種種困局。
抗戰期間遷都重慶的國民政府,控制了此前一直鞭長莫及的西南鄉村,努力將國家權力向下延伸,推進政治、經濟、社會等領域的改革,進而為前線提供支援。根據《興隆場》的記錄,國民政府向鄉村派駐官員,進行教育、衛生、婚俗等改革,力圖禁絕在鄉村泛濫的鴉片和賭博。伊莎白所在的中華全國基督教協進會(簡稱“協進會”)是教會支持的鄉建組織,試圖與政府聯手,幫助農民發展手工業,改善其生活狀況。作者把進入興隆場開展鄉村改造的政府人員和鄉建組織的工作人員都稱為“外來人”,并發現“外來人”的改革努力都走向了失敗:旨在加強國家意識的鄉村教育未能獲得地方支持;公共衛生和婚俗改革幾無起色;政府發動的禁煙和禁賭運動毫無作為;協進會創辦的食鹽供應合作社也中途夭折;國民政府的捐稅、征兵和拉夫,則遭遇了各種形式的抵抗。
一場以抗戰建國為目標、由政府和鄉建組織聯手開展的改革,何以在鄰近陪都重慶、居民不過一千五百戶的興隆場,遭遇了徹底的失敗?《興隆場》一書以豐富細膩的民族志記述引領讀者深入戰時大后方鄉村的微觀世界,詳實展示了興隆困局中各類行動者的多重互動。
一九四。年前后大后方鄉村的狀況是怎樣的?根據《興隆場》的記錄,在國民政府權力下延之前,位于重慶以西六十公里的興隆場區域是“本地人”的天下。由于地狹人稠,盡管土地得到了充分開發,“絕大多數農民仍然掙扎在貧困線上,大約三分之一入不敷出,另有一半勉強糊口”。興隆場集市使當地農民得以借助手工編織、擺攤賣貨等副業獲取額外收入,但交易大多限于本地市場,所獲也有限。與此同時,持續多年的戰爭和通貨膨脹加劇了農民惡劣的生存狀態。患病、賭博、遭遇盜匪,任何一個小小的風浪都會讓那些在貧困線上掙扎的家庭深陷危機。
在“本地人”中居于顯赫地位的,是那些憑借混跡軍隊或政府而大肆聚斂土地和財富的新型地主。作者指出,興隆場最有影響力的人物是一位從舊軍閥退伍的軍官——蔡旅長,他在興隆場以外的軍界和政界中人脈廣泛,在地方公共事務中也有極高的威信。然而,這些新崛起的鄉村精英的道德規范和行為方式卻相當低下。興隆場的頭號大地主曹躍顯賭博、抽鴉片,甚至用各種陰謀手段企圖掠奪他人家財,對社區的建設沒有半點興趣。
在對新型鄉村精英的作用表示懷疑之后,作者指出,在興隆場呼風喚雨的“本地人”是袍哥組織。長期軍閥混戰和匪患猖獗,使袍哥組織在鄉村吸收了大量的民眾,甚至鄉村精英也要加入其中尋求庇護。興隆場最有權勢的蔡旅長、大地主曹躍顯,甚至曾擔任過鄉長的本地人、國民黨黨員孫宗祿,都是袍哥的成員。袍哥不僅為人們提供了安全保障,而且在糾紛調解、組織娛樂和主持祭祀中也占據了主導地位。此外,袍哥還通過開賭場、賣鴉片和收取保護費控制了地下經濟。作者在書中感嘆道:“在四十年代的興隆場,袍哥主導著當地人的全部生活。這里的風土人情、人際關系,無一不由袍哥一手摹畫、創建。”
在《興隆場》的作者看來,生活困窘的農民、肆虐的新型精英、勢力無處不在的袍哥,構成了興隆場經濟落后、社會關系緊張、非法活動猖獗的困局。當懷著強烈改造抱負的國民政府和鄉建組織這些“外來人”進入興隆場時,他們與這些本地人相遇。《興隆場》翔實地記錄了在國民政府權力下延的過程中,本地人與外地人之間的碰撞、博弈與交鋒,并指出這些遭遇進一步加劇了興隆場的困局。
為了打破既有的地方權力格局,國民政府推行了鄉鎮合并,在鄉一級也執行了“異地任職”的原則,縣長直接委派外地入主持鄉政。然而,被合并的鄉鎮由于原有的市場社區認同而沖突不斷,人們仍然沿用舊有的地名,外來鄉長也遭到了地方權勢人物的強烈抵制。在一九四。到一九四一年間,興隆場換了三位鄉長。頭兩位鄉長都被以蔡旅長為首的地方勢力尋找各種借口聯名指控,官司纏身,根本無力推行國民政府的改革計劃,任職不超過半年便被迫調往他鄉。第三任鄉長盡管主動向地方勢力低頭示好,卻受各種勢力掣肘,難有作為。作者還發現:社會和經濟領域的改革也遭遇了地方勢力的抵抗。國民政府大力推行的禁煙和禁賭,由于觸及袍哥組織的利益而遭遇了最頑強的抵抗,禁令無法推行。鄉建組織創辦的食鹽合作社,原本可以通過平抑鹽價緩解鄉民的生活壓力,卻因一位袍哥成員擔心損害自己的利益而從中作梗,只能停辦。
興隆場精英對外來權力的抵抗是為了保護自身的權勢和利益,而普通農民的反抗同樣源自對國民政府稅收和征兵拉夫等政策侵害自己利益的恐懼和敵意。《興隆場》記錄了農民的各種負擔。除了苛重的田賦外,軍糧、馬糧、馬草、壯丁糧各式各樣的糧稅接踵而至,軍服費、民工費各種攤派水漲船高。大量的青壯年男性被征兵或拉壯丁,婦女成了農田里和織機前的勞作主角,嚴重打亂了農民的生產計劃和勞動分工。過多的資源掠奪使農民不堪重負,根本無力參與政府和鄉建組織的改革運動。同時,國民政府的地方改革也與其對地方資源的汲取存在沖突,識字運動、衛生防疫等改革雖然對地方勢力不構成威脅,卻也因為經費和人員短缺而難以為繼。戰時政府勢在必行的改革,就這樣失敗了。國民政府的到來,不但沒有緩解興隆場的困局,反而使其惡化,而國民政府和鄉建組織這些外來人也身陷困局之中。
形形色色的本地人和外來人在興隆場“你方唱罷我登場”,他們之間的多重互動展示了興隆困局中各方的糾葛。《興隆場》一書對國家權力、鄉建組織、地方社會等多元行動者進行了結構分析,也對其行動進行了過程描繪。這些分析和描繪,在微觀實踐的層面,展現了當時國家權力下延過程中多元交織的國家一社會關系。興隆場的困局,也是戰時國民政府的困局,更是當時中國社會的困局。《興隆場》的編者、美國歷史學家賀蕭和韓起瀾在本書的“引言”中指出:“重慶政府與興隆場的這次近距離接觸,某種程度上預示著將來中國共產黨試圖改造當地社會關系、降低風險、支援社會主義工業化建設時所要面臨的復雜局面。”也就是說,興隆困局還是中國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過程中國家權力順利下延的前史。因此,對中國革命與社會主義建設的探討,應當關注困局是如何被打破的、國家權力和地方社會的多元行動者之間建立了何種形式的互動。這也有助于把握中國半個多世紀社會變遷中國家一社會關系的變化、調整與重建。
而《興隆場》的成書過程,也見證了我國國家一社會關系革舊鼎新的歷程。實地調查與研究問世之間的七十年跨度,使得對當年興隆困局的討論可以置于我國國家一社會關系的歷史演變之中。同時,興隆場研究本身的起伏,也是一項學術研究自身困局的形成與破解,其中呈現了中國社會研究的學術演進。
參與興隆場調查的伊莎白和俞錫璣(畢業于滬江大學社會學系),都接受過社會調查的訓練。在一九四一年前后的一年多時間,她們通過入戶訪問,不僅記錄了翔實的統計數據,而且保留了大量鮮活的事例、細膩的情節,甚至原汁原味的民俗描繪,翔實展示了興隆場本地人和外來人所處的困局。在結束實地調查后,兩位研究者在一九四二年花了數月整理資料,準備撰寫研究報告。然而,由于戰爭局勢嚴峻,她們的工作被迫中止,興隆場研究陷入了困境。隨后,伊莎白因結婚去了英國,“二戰”結束前她帶著興隆場研究的大綱拜訪了倫敦政治經濟學院(LSE)的人類學家雷蒙德·弗思(Raymond Firth),尚待完成的興隆場研究也列入了社會學大師卡爾·曼海姆(Karl Mannheim)策劃出版的“社會學與社會重建國際文叢”(作為當今中國社會學、人類學經典的費孝通的《江村經濟》和株耀華的《金翼》的英文版在再版時也被列入這套文叢出版)。“二戰”結束后,伊莎白與丈夫返回中國,對解放區進行調查,并在此后留在中國從事英語教育。興隆場實地調查的另一位參與者俞錫璣后來則從事兒童教育事業。兩位調查者都沒有再推進對興隆場的研究。直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伊莎白離開教學一線,存放興隆場調查資料的抽屜才再次打開。隨后的二十多年間,伊莎白整理手稿,與俞錫璣切磋,重訪興隆場,后又邀請美國歷史學家柯臨清參與,明確了研究重點從人類學向歷史學的轉向。
社會人類學家費孝通在討論其經典研究《江村經濟》時曾指出,“二戰”前后,西方人類學家將研究對象指向中國,與人類學開始關注文明國家社會文化的研究轉向是一致的。費孝通還提到伊莎白的導師弗思將對復雜文明的研究特點概括為“以小集體或大集體中的小單位作研究對象去了解其中各種關系怎樣親密地在小范圍中活動”的微型研究(費孝通:《重讀(江村經濟)序言》,載《江村經濟》二00七年版,281頁)。費孝通列出了西方學者認可的在中國做研究的人類學者,伊莎白的名字赫然在列:“LSE的I.Crook……中國大陸解放之后,……除了Crook之外都離開了中國”(費孝通:282頁)。《興隆場》一書中也仍然可以看到伊莎白的人類學努力。與費孝通對村莊“小集體”的研究不同,伊莎白選擇的研究單位是以集市為中心、包含多個村莊的基層市場社區。然而,與費孝通的研究類似,興隆困局的焦點仍然是社區中的互動和關系,其中既包括市場社區居民的生產生活、社會交往和權力結構,也包括市場社區的地方勢力與下延的國家權力、深入鄉村的鄉建組織等本地和外來的多元行動者之間的角力。
然而,《興隆場》一書并沒有將“興隆困局”當作對文明國家的微型研究。歷史學家柯臨清的加入,破解了興隆研究本身在學理上的困局,明確了從地方史入手探討中國近代社會轉型的歷史學轉向。兩位作者決定“圍繞地方主義觀念以及當地人對變革的態度”來組織調查材料,圍繞政府和鄉建組織改造興隆場的努力來展開敘述。地方性是對興隆困局研究的重點。國民政府在大后方的改革實踐、鄉建組織在抗戰期間的繼續實驗,還有四川農村特殊的地方權力格局,都彰顯了興隆場中國家一社會互動關系的地方特色。在《興隆場》一書中,戰時國民政府治下的興隆場不再是整個中國的縮影,而只是二十世紀上半期廣闊中國鄉村中本地人與外來人復雜多樣的互動圖景中的一塊拼圖。
今天,二十一世紀的第三個十年已經開始,戰時國民政府權力下延在興隆場遭遇的種種困局、當年身陷其中的本地人和外來人,都已成為過往。仰賴另外兩位研究中國歷史的美國學者賀蕭和韓起瀾的整理和編輯,《興隆場》一書得以出版,興隆場研究本身的困局終得破解。在跨越七十年的興隆場研究中,不同世代、不同國家的研究者密切合作,特別是在中國生活了九十余年的伊莎白的畢生努力,提醒我們本地人和外來人的相遇并不總是困局,本地人與外來人的二元對立更非剛性。
(《戰時中國農村的風習、改造與抵抗:興隆場(1940—1941)》,[加]伊莎白、[美]柯臨清著,俞錫璣顧問,[美]賀蕭、[美]韓起瀾修訂編輯,邵達譯,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二0一八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