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全紅 陳俊宏
什么是“編譯”?《現代漢語詞典》所給釋義如下:“編輯和翻譯;做編譯工作的人。”比較而言,《翻譯學辭典》(商務印書館,2019)的解釋更為豐厚一些:“編譯也著眼于譯,是在摘譯的基礎上譯者加了‘編的功夫,以更適合于特定譯入語讀者的閱讀口味和習慣。……編譯是翻譯中一種特殊的處理方式,就其實質而言,是在一定程度上調整原文的內容和形式,并沒有超出翻譯的范疇。”從前一定義看,“編輯”和“翻譯”相對獨立;從后一界說來分析,“編”是“譯”的有機組成部分。究竟什么是“編譯”?它可否只有“編”而沒有“譯”?又或只有“譯”而沒有“編”?再或既有“編”也有“譯”甚或還有其他?茲對相關問題簡作回應,但未必能給出直接或明確之答案。
“編譯”二字在我國最早大致何時出現?明朝末年,一些西方傳教士來適中土,他們以傳教為職志,但也有意無意中參與了“西學東漸”。為了將基督教義和西方學術引來中國,翻譯是最有效的途徑之一。在今人記述當年譯者(包括中方筆述人員)的文字中,可以見到“編譯”二字。
比如,有這么一段行文:“據傳教士魯德昭說:‘李之藻自從與西士游,以至末年,前后共二十(多)年,他的主要工作,是在編譯書籍;不論何時何處,即在轎中,即在宴會,也不停地看閱,寫作。”李之藻與西人合作譯書甚多,包括《寰有詮》《名理探》《坤輿萬國全圖》等,而今人也的確習慣說他與利瑪竇合譯的《同文算指》是中國“編譯”西方數學的代表性著作。
又比如,17世紀入華的意大利耶穌會士利類思(Ludovico Buglio,1606—1682)曾把《超性學要》從拉丁文譯為中文,有論者引利氏為該書所作“自序”道:“旅人九萬里東來,仰承先哲正傳,愿偕同志,將此書編譯華言,以高當世。”《超性學要》譯自托馬斯·阿奎那(St. Thomas Aquinas,約1225—1274)所著《神學大全》(Summa Theologica)。《神學大全》卷帙浩繁,利類思“勉完第一支數十卷”,分4冊于1654年在北京刊刻。“加增新語”或就是利氏對“編譯”的說辭?
粗粗看來,上述引文和分析合情合理,但如果據此而斷定“編譯”最晚在明末已經有見,那則不免草率。上述兩處引文分別來自論文《明末西學翻譯家李之藻》(《文史知識》2002年第12期,第30頁)和工具書《翻譯論集》(修訂本)(商務印書館,2009,第174頁),證之以徐宗澤所著《中國天主教傳教史概論》(商務印書館,2017,第229頁)及《明清間耶穌會士譯著提要》(上海書店出版社,第10、145頁),引文中的兩處“編譯”乃“編著”和“遍譯”之誤植。順便補充一句,前一引文中的“魯德昭”也是“曾德昭”之誤寫。“曾德昭”即Alvarus de Semedo(1585—1658),葡萄牙傳教士,又名“謝務祿”。
就我們所見,“編譯”二字或最早見于1819年,而其誕生地并不在中國。當年,馬六甲英華書院出版了《地理便童略傳》(Geographical Catechism),署名為“[英]麥都思(Walter H. Medhurst)編譯”(《晚清西方地理學在中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附錄一)。“編譯”在我國出現的時間似乎略晚一些。比如,1848年出版的《地理圖說》(Illustrated Geograph)署名中即有之——“[美]袆理哲(Richard Quanterman Way)編譯”(出處同上)。
如果說“編譯”二字大抵最早出現于晚清之前,而到1900年前后,其在我國已然比較常見,不僅有較多“編譯”出版物,也冒出不少“編譯”機構來,后者如“科學會編譯部”“科學館編譯處”“江楚編譯局”“湖南編譯社”“上海編譯局”“啟秀編譯所”等等。需要說明的是,當時的編譯機構名稱并不怎么嚴謹。比如,蒯光典1903年在上海設立一個翻譯出版機構,取名“金粟齋譯書處”(簡稱“金粟齋”),可在實際生活中,該機構也喚作“金粟齋編譯社”“金粟齋譯書社”“金粟齋譯書局”“金粟齋書局”“金粟齋譯局”等。從“金粟齋”的多個名稱來看,“譯”與“編譯”并非涇渭分明。
在清末民初的“編譯”機構中,影響最大的或是“商務印書館編譯所”。該所成立于1902年,是商務印書館各項工作的“總發源”。“編譯所”的工作包含編譯、編輯、審查、校改、發排等事務。與商務印書館編譯所同年創刊的《鷺江報》更把“編譯”這一概念雜亂到極致。該報由英國人山雅格(Rev. Jas Sadler)創辦,同盟會會員馮葆瑛、龔逸云任主編。報紙設有“西文編譯”專欄,其中絕大部分文章皆由山雅各和馮葆瑛以西譯中述方式完成。而關于山、馮二人的分工與角色,相關表述足有10多種:“(英)山雅各述義,馮葆瑛撰文”“山雅各闡微,馮葆瑛演義”“口譯+筆述”“敘略+敷文”“隸事+屬辭”“譯+錄”“譯文+述意”“譯文+輯句”“擬詞+述略”“口談+手錄”“述文+演說”“譯詞+達意”,等等。需要說明的是,《鷺江報》之前的江南制造局翻譯館(1868—1912)卻不將“口譯+筆述”等和“編譯”混為一談,在該館所出180余種譯著中,有且僅有2種題為“編譯”。
說到清末民初曾有不少編譯機構,其實,我國抗日戰爭期間的編譯機構(皆明確標有“編譯”二字)甚至多到讓人瞠目結舌的地步。由于平日少有人提及,此不妨“堆砌”些許:南京國立編譯館、北京國立編譯館、上海國立編譯館、長沙國立編譯館、重慶國立編譯館、金華國立編譯館、國立華北編譯館,國際編譯社、世界編譯社、世界編譯所、建國編譯社、知行編譯社、凱風編譯社、大東書局編譯所、山川出版社編譯所、生活書店編譯所、兼聲編譯社、今文編譯社、現代化編譯社、戰時讀物編譯社、國華編譯社、政論編譯社、中國文化事業局編譯所、中山文化教育館編譯部、中山文化教育館戰后世界建設研究叢書編譯委員會、教育編譯館、文化編譯館,武昌中東書社編譯部、漢口戰時讀物編譯社、西安建國編譯社、時兆報館編譯部、申報編譯室、世界書局編譯所、中國圖書編譯館、世界叢書編譯社、中外出版社編譯部、立法院編譯處、司法院編譯處、海軍總司令部編譯處、航空委員會軍政廳編譯處、航空委員會訓練編譯科、航空委員會訓練監編譯科、重慶國際編譯社、重慶中國編譯出版社、重慶北碚縉云山編譯處、重慶教育編譯館、重慶應用科學編譯社……。我國抗戰期間竟然有過如許編譯機構,實在有些出人所料。事實表明,上述“編譯”機構大都有名無實,而且來得快去得也疾。
說到“編譯”,還有一點也頗讓人感到意外,即在那么多的“編譯”機構中有外語譯名的很少,這或許是因為這些機構主要是對內而不對外罷了。不過有一點也還值得一提,即歷史上的少許“編譯”機構其實有譯名但今人似乎聞所未聞。比如,提到當年的“商務印書館編譯所”中的“編譯所”,今人多譯作The Translation Department、The Editing and Translating Office、The Compilation and Translation Division之類。從今天意義上的“編譯”來看,上述譯文并無不妥,可歷史地觀照,“商務印書館編譯所”的曾用譯名(見下文)也許更經得起推敲。而如果將“編譯所”和“印刷所”“發行所”三個平行機構的譯名(即The Commercial Press Editorial Department、The Commercial Press Works、The Commercial Press Sales Office)并而觀之,我們甚至會對其得意忘言式的處理豎起大拇指。其實,不論有關“舊譯”好與不好,今人都應該“名從主人”。類似地,我們要英譯以往的“國立編譯館”、《編譯參考》、《鷺江報》等名稱,也只能本分地將其分別“回譯”為The National Institute for Compilation and Translation、Editors & Translators Reference Journal、LAW KANG P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