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鳳華

恍若《詩經》里的靜女:“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睙崃叶徽袚u,靜默而又內斂,這就是馬菜。
馬菜葉翠、梗青、莖紅,肉厥厥,肥厚多汁。絳紅的莖總是匍匐在地,卵形的嫩葉綠潤肥厚,紅黃的小花兒點綴其間,粉面含春,嬌羞欲語。野蜂和蝴蝶翩然而至,纏綿悱惻。春光瘦,如豐子愷的畫,并不豐腴,卻意味深刻。
馬菜如鄰家女孩秀珠、阿香、翠花一樣,羞怯地躲在田塍陌頭,靜靜地等你去采擷,采擷無邊的風花雪月。圓潤的莖如少女纖細的脖頸,青綠的葉如溫軟的手指肚。如捧溫香軟玉般地洗凈,堆到盤子里,細鹽陳醋、姜末蒜泥眾星捧月般的,襯托得馬菜越發嫵媚。

春風翦翦,陽光溫和,輕撫肌膚,蝕到骨子里的暖。童稚的我們麻雀似的,撲進春天的原野。挑馬菜,剜薺菜,豎蜻蜓,唱民謠。田埂上擱著一只竹籃、一柄小鍬,遠山如黛,柳林似煙,木橋靜穆,炊煙裊娜,牧笛輕飏,一幅經典的油畫。撥開菟絲子和奶漿草,一簇纖細的馬菜躍進眼簾,貼地皮小心一鏟,啪的一聲,馬菜便溫順地躺在腳邊。姿勢優美而飄逸,頗有采薇采葛的意境。掐一段入口,微甜,汁液黏滑,透一股泥腥味兒。

夕光濡染,天地澄澈,有曠古的幽靜與清涼。我們挎著沉甸甸的竹籃,踏著蔥茜的綠色,走在母親布谷鳥般悠長悅耳的呼喚中。天幕秾麗,宿鳥一樣,飛向巨蟒一般的村莊。
馬菜搓洗,曬干。放到鐵鍋里煨熟,砧板上切碎,摻進香干丁子,加點蔥蒜佐料,淋點本地的小磨麻油,裝上白瓷盤,如一堆碎玉,給人以清涼之感。細嚼,口感肥厚,脆滑爽嫩,清涼里帶著一絲微苦,夾幾分芳香,滿口生津,朵頤大快。
難怪汪曾祺說:我們祖母每于夏天摘肥嫩的馬菜晾干,過年時做餡包包子。她是吃長齋的,這種包子只有她一個人吃。我有時從她的盤子里拿一個,蘸了香油吃,挺香。馬菜有點淡淡的酸味。
用馬菜做煎餅,咬起來自有一股濃濃的馨香和鄉土氣息。出鍋的煎餅,柔若玉脂,清香撲鼻。馬菜與肉末做餡,可做青團、蒸包子。起鍋,一只只蔥綠如翡翠,溫潤似碧玉的青團,撩撥得人直咽口水。
鄉下老嫗常將馬菜曝曬數日,壇里密封保存。冷凝冬日,取出,摻入五花肉紅燒,味道鮮美。馬菜平添幾分油膩,韌性未變,骨子里濃縮的陽光雨露氣息,在舌尖上百轉千回。
南京人春天常吃的“春八鮮”中也有一味馬菜。揚州人更是有腌貯馬菜,歲暮以此為餡做包子。袁枚主張“馬蘭頭,摘取嫩者,醋合筍拌食,油膩后食之,可以醒脾”,“馬齒任藏汞冷,鴻頭自勝硫溫”,詩人范成大時常將兩者慢火熬燉,養生健體,收效良好。
尋常馬菜常在餐桌上泄露春光。大家吃膩膏腴肥甘、玉盤珍饈,想咀嚼一下往昔的清苦,領略淳樸的民風。一道菜肴,喚起綿綿的鄉愁,讓人擁有“布衣暖,菜根香”的淡定與滿足。
馬菜從《詩經》時代起來,先民們曾吟唱:“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馬菜恣意生長,開花結籽,點綴曠野,寂寞的人生旅途中,是對生命的徹悟和警醒。凝望馬菜,如同晤對一位內心豐盈、恬淡平和的市井布衣。尋常歲月,便也如此旖旎生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