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微茫有知音

文/雷晶晶

一見如故

1947年，北平中老胡同32號院的沈從文舊居中，34歲的張充和與32歲的傅漢斯情愫暗生。

傅漢斯的父親和舅舅是西方古典文學(xué)界知名學(xué)者，自小耳濡目染的他對中國古典文學(xué)亦有造詣，美中不足在于中文水平有待提升，這倒為他經(jīng)常登門沈家尋到了較為貼切的借口。才女張充和借住于此，正籌備在北大開設(shè)昆曲和書法課的事宜。為了離張充和更近一步，傅漢斯愈發(fā)沉浸到漢學(xué)世界，期間翻譯的《木蘭辭》頗富意境，被美國迪斯尼公司采用。

傅漢斯個性明朗，言談?wù)嬲\，十分契合張充和的擇偶標(biāo)準(zhǔn)。他們在頤和園的霽清軒躲過濕熱的夏天，在景山的石階上數(shù)過醉人的秋景。張充和建議傅漢斯把名字中的“斯”改為相思的“思”，同時贈他一幅題了工楷小字的梅花圖。款款墨痕傍著紅艷的花瓣，一如她舉手投足間的古色生香，令傅漢思視若珍寶。

兩人熟識后，但凡傅漢思登門“學(xué)習(xí)中文”，三姐夫沈從文便叫來張充和，安排他們單獨相處；而孩子們干脆歡愉地喚他一聲“四姨傅（父）伯伯”。在一個天色湛藍(lán)的冬日，張充和與傅漢思舉辦了一個“中西合璧”的婚禮。三天以后，傅漢思給大洋彼岸的父母寄去家書，第一句便說：“我們前天結(jié)婚了，非常快樂。”

12月17日北大50周年校慶之際，張充和跟隨傅漢思登上去往美國的“戈登將軍號”飛機。匆忙之中，他們把新婚之家交付給前來送書的“修綆堂”書店工人李新乾。

相濡以沫

初到美國，傅漢思與張充和的生活并不如意，房租、保險外加借款利息等，支出大得驚人。傅漢思一年只舍得買一套衣服，而張充和甚至把伙食費縮減到尋常人家的四分之一。入不敷出之際，“惜墨如命”的張充和忍痛賣掉作家楊振聲贈她的乾隆墨換到1萬美元。工作成為對抗窘境的唯一方案：傅漢思在大學(xué)里兼職，張充和在伯克利分校東亞圖書館找到一份工作。深愛漢文化的傅漢思打算繼續(xù)攻讀漢語博士學(xué)位，張充和全力支持：“你全心全意學(xué)習(xí)，其他事情我來解決。”

近十年光景悠悠而過，傅漢思順利申請到哈佛大學(xué)的漢語課程，成功拿下又一個博士學(xué)位。放眼他們的小院，數(shù)年間煙火味氤氳：后院一側(cè)栽滿北美的玫瑰，另一側(cè)的芍藥、竹菊和香椿長勢喜人。層層花木里隱約露出他們自己動手搭建的雞棚，雞群自由地鳴叫。有封給七弟的信，張充和寫得忍俊不禁：“今年的菊花因為雞糞作肥的關(guān)系，長得比我還高，花開得碗樣大，風(fēng)雨一來滿園垂下，因為太胖了。”小院里有時傳出婉轉(zhuǎn)的昆腔《牡丹亭》，定是張充和在縫縫補補；倘若傳出鏗鏘的《刺虎》唱段，便是她在打掃地板……

張充和對昆曲摯愛已久。幼年時代，她將漢代昆曲唱詞熟記于心；少女時代，她用水磨唱腔驚艷了一城眾人；盡管她在北大的昆曲課程未能正式開班，但骨子里對昆曲的熱愛從未改變。早在1950年，傅漢思便和張充和到美國各大高校傳揚中國的昆曲文化：傅漢思做演講，張充和做示范；待張充和穿著戲服表演時，傅漢思又在一旁打鼓板伴奏。

1962年，傅漢思應(yīng)邀到耶魯大學(xué)講授中國傳統(tǒng)文學(xué)的課程，張充和也找到了講授中國書法和昆曲的工作。他們兢兢業(yè)業(yè)地做著各自喜歡的工作，生活日漸好轉(zhuǎn)。美國學(xué)生覺得昆曲像舞臺劇，由于語言不通，他們很難感受到其中的魅力。對此，傅漢思提出，讓妻子帶上9歲的女兒愛瑪一起登臺，讓演出更有親和力。果然，母女兩人一唱一和間演繹出東方文化之美。

在傅漢思看來，妻子身上體現(xiàn)著中國文化里最精致美好的部分，是他的向往所在。他買來裱裝盒，樂呵呵地陪她改成仿古墨盒；他總是在她每天臨帖時遞上一杯“高沖低泡”的中國茶，并對她的字評點一二。更多時候，他們各自忙碌著自己熱愛的事情，張充和寫字、唱曲，傅漢思研究漢學(xué)。張充和的昆旦扮相享譽海外時，傅漢思也參加了中國《二十四史》的英譯工作，并為德國版的《世界歷史》撰寫了中國古代史部分……時光安然，他們離彼此越來越近。

愛久彌新

1968年11月中旬，傅漢思外出講學(xué)，偶感風(fēng)寒在家的張充和無比想念丈夫。相知相愛的點滴過往如同電影膠片般緩緩舒展，她一口氣寫就了二十首絕句。11月19日是他們結(jié)婚20周年的紀(jì)念日，當(dāng)張充和腮靨緋紅，手捧那些熱騰騰的文字娓娓誦來時，傅漢思猛然想起張大千曾為妻子繪制的《仕女圖》，眼前仿佛闖來那個持扇于芭蕉下的纖細(xì)背影，他為這場緣定的遇見無比開心且動容。

張充和每次回國參加昆曲展演，傅漢思總是盡量推開工作安排伴其左右。他一直體諒妻子的思鄉(xiāng)之切，也有隨她重回中國生活的想法。但張充和卻顧念傅漢思父母的“望子之心”，終究還是跟隨丈夫留在了美國。

時至晚年，傅漢思飽受病痛折磨，張充和悉心照顧毫無怨言。有一次，張充和看見傅漢思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便關(guān)切地問他在說什么。傅漢思輕嘆一口氣，“我在禱告上帝，讓我早點走。”看著瘦削不堪的丈夫，向來矜持的張充和不由噙淚而言，“人生太短，請你陪我走下去！”

張充和一度把自己吟詩作詞比作“隨地吐痰，不自收拾”，連教學(xué)生寫字都蘸了清水示范不作保存。傅漢思知曉她“游于藝術(shù)”的率真和認(rèn)真，決定為她制作一份不一樣的禮物。蔥翠的竹林里，病中的傅漢思堅持幫妻子選擇了她所中意的十八首詩歌。張充和用小楷重新抄寫一遍，傅漢思帶著學(xué)生薄英逐字逐句地翻譯。傅漢思本身譯功好，對妻子的理解和尊重更能抓住字里行間的神韻。這本《桃花魚》詩集交由薄英手工印制和裝訂，木制封面專程采用印度紫檀、阿拉斯加雪杉和非洲沙比利木制成——一百四十部成品整整耗時3年。與其說傅漢思為了將張充和的詩文呈與世人，不如說他幫助妻子珍藏了另一種優(yōu)雅的藝術(shù)。

“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這是張充和所寫《尋幽》詩中的一聯(lián)，也是她淡泊于世的一生寫照。2003年8月，傅漢思逝世，張充和把他的骨灰壇放置在他生前使用過的舊書桌上。她很少跟人談起傅漢思，可每次有人問起關(guān)于他的問題，她總會幸福淺笑宛若他們初見。“愿為波底蝶，隨意到天涯。”12年后，張充和也安詳?shù)厝ネ肆硪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