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江西廣信人。南方鄉村研究者,自然倫理探究者。散文作品獲三毛散文獎、百花文學獎、儲吉旺文學獎、方志敏文學獎,獲多家刊物年度獎。著有《深山已晚》《我們憂傷的身體》《河邊生起炊煙》等10余部。作品常見于《人民文學》《中國作家》《鐘山》《花城》《天涯》等刊。
當我們從“保護生態”的視角去看待自然,我們心中會升起不一樣的責任感;而當我們放下心中負累親近自然,我們會頓感自己渺若塵埃。親近大自然,現在有個比較文藝的名字,稱作“森林浴”。散文作家傅菲在一場又一場的“森林浴”里思索,并將他的情感與發現注入筆端。由此,我們圍繞他的讀書和創作,來探討有關自然文學的話題。
洪艷:傅菲老師,您一直是以書寫南方鄉村為主要題材的散文作家,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關注自然文學的呢?
傅菲:我是從2013年開始真正關注自然文學的。實際上,之前也有接觸一些文本,比如亨利·戴維·梭羅的《瓦爾登湖》,這本書我就存了好幾個不同的譯本,個人認為徐遲先生翻譯的版本最好。《瓦爾登湖》作為美國自然文學的啟蒙之作,早年讀時,我的觸動不深。對我影響最大的是約翰·繆爾和約翰·巴勒斯,尤其是約翰·巴勒斯。他的作品,我多次閱讀,讀他的書,我會不斷地自我發問:“他為什么對自然如此熱愛?為什么把自然之物當作人來寫?他是如何把鳥從地理緯度來做出細致的分辨和描寫的?”他的文字就像歌劇,演唱歌劇的主角是鳥兒、溪流、風,他把自然界的律動呈現得極為豐富,我自己后來也嘗試去寫。但發現自然文學的創作是很難的。
洪艷:為什么會很難?
傅菲:因為創作自然文學需要作家用心去構建屬于自己的博物學知識體系。我決定走向深山,還專門花了三年的時間自學植物學知識,后來又自學鳥類知識。創作自然文學,需要真正走近自然用心觀察,體察生命最細微的律動。植物容易些,動物則需要偶遇。在不斷進入山區的過程中,我常常能遇見一些奇妙的自然現象,比如奇異的彩虹、曼妙的星空。我是一邊學習、一邊觀察,有所積累才動筆。這有一個從嘗試創作到深度寫作的過程。我客居在武夷山山脈北部的榮華山,早晨、中午、傍晚、周末,得空的時候我都會入山。我客居的地方,在榮華山腳下,附近沒有人煙。我喜歡居住在山里。
洪艷:約翰·巴勒斯等自然文學的大師促使你走上自然文學創作的道路。
傅菲:對。實際上,約翰·巴勒斯還影響了我的生活,讓我成為一個樸素的人。我覺得“樸素”是一個具有文明色彩的詞語。這種樸素使得我成為一個極簡主義者,祛除了很多雜蕪之后,在與自然交流的過程中,我感覺我的每一個細胞都能參與其中。人在某一個階段,除了追求肉身的物質滿足之外,還會渴望大自然對人的滋養。
洪艷:您的自然文學作品集《深山已晚》與您的《河邊生起炊煙》《我們憂傷的身體》《木與刀》等作品相比,主要區別是什么?
傅菲:是一種不同的寫作方式和風格的嘗試。《河邊生起炊煙》《木與刀》這類作品,多以我的故鄉,即贛東饒北河流域作為敘述地域,它們屬于從外部世界進入內部世界的寫作,從特定地域在百年歷史長河中所發生的人事變遷、生命流變等,引發我內心的想法和對世界的看法,寫自己的“百年民間史”。《我們憂傷的身體》是一部由內部世界走向外部世界、再回到內部世界的作品,以我個人對生命、個體、身體的認識作為創作出發點,書寫我對情感、生命、疾病、死亡等的思考,富有生命哲學的意味。
《深山已晚》則是我與外部世界融合一體,星空、河流、湖泊等都是我內心世界的呈現,寫起來內心感覺很舒爽。如果說創作初衷,其實這種寫作的快樂是沉浸在大自然中自然而然地生發的,也不自覺地促使了語言呈現出一種簡樸、潔美狀態,又兼具著自然的和諧性。我把思考的深度立足在大自然的倫理上。這樣的思考不會過于沉重,帶有文明的基因;對讀者來說,閱讀的過程會很舒服。創作這本書的時候,我就在想,天、地、人組成了我的自然文學。我呈現時間對個體的影響,文本中體現的生活趣味性,能讓人感受到閱讀的快樂。
洪艷:說到閱讀,您探究自然倫理多年,在世界自然文學方面,可否多給我們分享一些閱讀的經驗?
傅菲:在我看來,美國的自然文學在世界自然文學中的影響最大。愛默生是確立美國文化精神的代表人物,林肯稱他為“美國的孔子”。 特麗·威廉斯以家族的地域史為文本創作的主體,她的《心靈的慰藉》寫的是人生遭遇變故后,尋找拯救內心的方式,極具社會學意義。梭羅的文本有很深厚的文學思考、哲學探索以及博物學的體系。約翰·巴勒斯一生中五分之三的時光都在山間度過,他的文本引人入勝。約翰·繆爾既是冰川學家,也是博物學家,被譽為“美國國家公園之父”,他對湖泊、地質的構造,尤其是對加州的群山非常了解,他的文本也圍繞此而作。還有西格德·F·奧爾森,他一生都沒有離開過荒原,83歲的時候在一場冬雪中釣魚,因心臟病發作,倒在了雪地里。他的《低吟的荒野》以春、夏、秋、冬四季描述了美國北部的奎蒂科-蘇必利爾荒原。類似的自然文學作家還有很多,美國的自然文學帶給世界的財富是巨大的。
當然,還有別的國家。日本的德富蘆花,他的散文富于東方文明的自然特質。俄國的米·普利什文作為民俗學家,他一生中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對地方民族進行調查,也得以觀察到自然,他的文本內容多以民俗、自然、博物學為核心。英國的自然文學有很深的哲學思考。比如理查德·梅比的《雜草的故事》,他把園藝、文學、歷史、自然、博物學進行了高度的融合。我們國家,在當下,還沒有產生如亨利·戴維·梭羅、約翰·巴勒斯這樣的,具有廣泛影響的自然文學作家。其實,葦岸的《大地上的事情》、胡冬林的《狐貍的微笑》,并不遜色于世界級自然文學大師們的作品,有待于我們翻譯家,把漢語的自然文學經典著作推向世界。
洪艷:張守仁先生在為《深山已晚》所寫的題為《自然的圣徒》序言中,把您和葦岸、徐剛、胡冬林等三位自然文學作家作了比對分析,并高度評價你們。您能否就此談談中國當下的自然文學?
傅菲:我們國家,自古文人就有自然情結,崇尚自然,敬畏自然。我們讀《詩經》《論語》,讀陶淵明、王維、蘇東坡等詩人作品就知道了。我們的文學傳承中,這是非常寶貴和重要的一脈。在當下,漢語作家在自然文學上,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涌現了徐剛、葦岸、胡冬林、鮑爾吉·原野、劉亮程等一批大家,以及李漢榮、李青松、辛茜、項麗敏等一批優秀的作家。張守仁老師對我謬贊,是鼓勵我努力去實踐。我非常感謝張老師。
洪艷:您在自然文學的創作實踐中,試圖去解密自然文明。我們一般認為文明是人類創造的,那么自然文明又是怎么回事?
傅菲:自然文明就是自然的本質、自然的原理、自然的規則,它涵蓋了個體與群體的關系、種群與種群的關系、環境與物種的關系等等。隨著人類文明的進步,人類對自然的認識加深,自然文明也隨之發展。自然文明的高級之處,在于指導我們認識自然、尊重自然、保護自然、融于自然,指導我們處理與自然的關系。美國自然文學作家、哲學家利奧波德在1947年完成的《沙郡年鑒》中首度提出了“大地倫理”的概念。這既是美學概念,也是哲學概念,更是社會學概念。人類是自然的一部分,絕非自然的主宰。
我們在自然文明中,找到了科學的方法論,并以此探索自然的奧秘,探尋生命的價值,探尋物種的變化,藉此反思我們的社會行為、個人價值,尋找未來的方向。我們對自然新的認知,為自然文明注入生機。
在我們國家現當代的歷史進程中,復雜多變的社會形態影響了我們觀照自然的細致度。但改革開放四十年來,我們國家社會安定、團結,人們又回歸自然,尚愛自然。當下作家回歸高度的哲學命題中去思考人生,所以會出現葦岸、徐剛、胡冬林等一批優秀的自然文學作家。尤其是新世紀后,人們的生活幸福指數直線升高,有了更多更文明的追求。但多數作家對于大自然,有觀察沒有體驗,所以一定程度上會影響自然文學的品質,產生不了《醒來的森林》《瓦爾登湖》這樣的經典著作。
洪艷:我讀了《深山已晚》,感覺它有別于葦岸的《大地上的事情》、胡冬林的《狐貍的微笑》等書,您是在著力創造自己的山地美學。您在美學上的追求是什么?
傅菲:我的自然文學寫作,是構建在東方哲學與自然的融合基礎上的。我希望喜歡《深山已晚》的讀者能如我一樣享受到自然的寧靜與祥和。《深山已晚》的美學追求,歸納起來就是:有情,有趣,有思,有異,有美,有靈。
洪艷:《深山已晚》中有許多文字充滿了電影的鏡頭感,比如《星星綴滿我的臉》《風吹云動》《深山晚鐘》《此時明月》等,您是怎么營構這些文字的呢?
傅菲:人在野外,就像守著一部靜默的影片。書中寫到的很多文字都是一段又一段見聞的真實記錄。當然,語言上,得益于我長期的語言訓練。遇到自然的美,這些文字就自然而然地如詩般流淌出來了。
洪艷:您對自然的熱愛,有別于陶潛,也有別于王維,無法用言語去準確概括。好想知道,如若讓您選取自然中的一物來比擬自己,您會選什么?
傅菲:他們是大師,時間留下來的大師。
小時候不懂什么是寄情山野,后來才懂得用腳印去丈量山野的意義。自然界能治愈人的生理、心理上的許多疾病,可以撫慰任何人。大自然讓人反思生命價值,也能使人修為出從容、淡定的氣質,是一切心靈的“藥”。《深山已晚》里有一篇文章《桂湖》,山民們因為感念一棵被水淹死的桂花樹,而將一面湖命名為桂湖。一棵樹死了,但魂魄還在,留在湖里,留在人的念想之中。多好,這就是植物的精神價值。
如果非要我選一物來自比,我會選漆樹。漆樹是很不顯眼的樹,木材僅供燒火做飯,無法做家具做房梁。每年到四月才發葉,十月霜染透紅,紅透了便開始凋零。它的果實也無人收,只有被鳥叼食。漆樹很有個性,它的汁液還會讓漆過敏癥患者皮膚過敏。漆樹是四季色彩分明的樹。
洪艷:漆樹最諳時節變化,自為自在的,很好啊!您在山中生活,有特別的趣事與我們分享嗎?
傅菲:哈哈,有趣的事不勝枚舉!多的是意外的驚喜和遇見。比如罕見又美麗至極的戴勝鳥,毫無預兆地出現在我的眼前,又呼地撲騰翅膀飛過了河去。還有獾,現在不容易見到了,可在山里,它們靈動地出現在我的眼前,那么可親可近。還有很多很多這樣的驚喜。這便是自然讓我入迷之處。置身于自然中,總能讓我有奇遇。書寫、記錄、發現自然之美,本身就是美妙的事。
洪艷:最近您寫的一篇文章《紅嘴山鴉之死》引起了很大關注。它講述人與自然生靈之間的故事,是按散文發表的,但是很多人覺得這是小說的筆法,您對此怎么看?除了筆法像小說,這篇散文有沒有虛構的成分?一直以來,“真實是散文的生命”和“散文可以適度虛構”兩種觀點一直針鋒相對,您是如何看待這個問題的?
傅菲:《紅嘴山鴉之死》寫的是人與自然生靈之間的故事,但我沒有把此文收入我自然文學類散文集。實際上,我是寫人在世間的極度孤獨,寫人性的溫暖與殘忍。鳥只是輔助人物故事發展的一個勾連。此文純敘事,以小說的寫作方法推動人物命運的變化并以此刻畫人物。確實,有很多朋友對我說,這是一篇短篇小說,而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散文。我說,這是一篇以短篇小說結構的敘事散文。
這篇散文有人物原型,也有故事虛構成分。其實,我覺得“真實是散文的生命”和“散文可以適度虛構”兩種觀點,都沒有精確理解散文這個文體。散文所講的“真實”,不等于客觀發生的事實。散文所強調的“真實”,是指作家真誠的態度,文本中的人物、故事、細節必須符合生活的邏輯,讓“想象”回歸到理性的空間。理解了“真實”與“事實”的關系,也就理解了“虛構”。散文甚至完全可以虛構。我們讀到文化散文,寫李白醉酒、寫陶淵明種菊,就是完全虛構。誰可以看到千年前的人,怎么喝酒怎么種菊。
散文是無邊界的文體。現在的寫作者還在 “真實”與“虛構”這兩者關系中疑疑惑惑,可以下一個結論:干別的去吧,不適合寫散文。
洪艷:下一階段的創作,有什么設想?
傅菲:近年,我已經將我的創作重心轉到自然文學上來,已經完成了一本關于鳥的書,也交由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目前我正在寫一本關于荒野的書。我用了兩年時間去完成實地考察。
洪艷:我特別注意到《深山已晚》腰封上印著這樣一句:“獻給熱愛孤獨的人,獻給迷失喧囂的人。”您以為的“孤獨”是什么?
傅菲:孤獨是一種品質,它寧靜,與個人思想深邃有關,但絕不等同于寂寞。越孤獨的人,內心越繁華,甚至越強大。孤獨與荒蕪、愛與恨、生與死,都是人類文學創作的重要母題。
(洪艷,湛江幼兒師范專科學校副教授,中山大學訪問學者,研究方向為文藝批評。有詩歌、散文、評論見于《光明日報》《作品》等報刊。)
編輯:安春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