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彥強
我和田是兒時的伙伴,是鄰居。小學畢業后,我隨家人遷至城市。后來,很少回過老家。田讀完義務教育便以農為生,再后來她嫁給了鄰村的一個男人。田說她的男人力氣很大,一下可以扛起二百多斤的糧食。
田和土有著不可分離的情緣,田和家人吃的米糧出自她親自耕種的土地。田喜歡土的味道,她說土里有她干不完的活,那是她一生的事業。田忠誠于土,就像忠誠于她的丈夫。土也忠誠于田,土是田生命的資源。田在不忙的時候,常常進城來看我,帶著鄉土的氣息。她每次來都帶著親手從園中采摘的果蔬,不噴灑農藥,不施用化學肥料。田說,純天然的綠色食品特別討城里人喜歡。
田是個講究臉面的女人,她來我這之前,總是換上洗得干凈的衣服,皮鞋抹了油,有時忘記了拋光,油層上的鞋刷抹痕清晰可見。鞋面是干凈的,鞋底卻不曾被田清潔過,干巴巴的泥片粘在上面,有時候踏在椅蹬上,刮下的泥土灑落在地板上。我討厭反復地打掃地面,因此,給田準備了一雙專用鞋套。實際上,只成了一件中看不中用的擺設。
田對我的情誼是濃厚的。她關愛我,從百公里外坐巴士送來我們喜愛的綠色農產品;我孩子滿月,她送上親手裁縫的小棉衣,她愛我們,愛孩子。田邀我回老家的時候順便去她家坐坐,吃頓農家飯??墒俏覐膩頉]有真正意義地想去。習慣了城市的生活,不習慣農村昏黑的夜晚,不習慣狹窄的鄉村小路,不習慣天黑就要爬上床鋪,天亮就得起床的作息習慣。太多的不習慣,沒有讓我心生一丁點兒的向往。
田和我不一樣,她愛土地的程度是濃烈的。她向我講述不同季度的收成,講述旱澇對莊稼的影響,講述株距和產量的關系……
對這些,我是不屑的,她說的,我一竅不通。和田成長環境不同,她熱愛的,我并不感興趣。我喜歡印刷在紙面上的文字,喜歡從互聯網上查閱想了解的問題和答案,喜歡紅酒,喜歡咖啡,喜歡朦朧詩和音樂廳……
我和田的人生觀有很大的不同。田講述她熟知的每一個鄉村故事。田的話題始終離不開土,我嫌她土得掉渣。我不知道韭菜和小麥苗的區別在哪,不知道大蒜是長在土里的,更不知道包餃子需要那么多道工序,還有煩心的針線活……只知道這些都是可以用錢從市場換來。
田不同,她懂得太多,會做得太多。在她面前,我覺察到我的一無是處,氣急敗壞地嚷她是沒出息的村姑。田還嬉皮笑臉地鼓勵我跟著她學做農活,學會了就不再是“一無是處”了,她的話語讓我聽得不耐煩,討厭田的“自以為是”。
我愈來愈討厭田。我討厭她在我面前的“無所不能”。我時常用學歷和文憑對抗田,田自卑時候的模樣能讓我心里得到莫大的安慰!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田開始疏遠我。和田的矛盾來自我對她的不認同。我心里清楚,田是好的,沒有一點問題,問題出自我對她的偏見,這種偏見來源于我自身的無知。無知是可怕的。
田已很少來找我,本應該高興于這一份清靜。可日子久了,我開始思念田,習慣了她對我的好,喜歡她的親切,喜歡她教我如何區分韭菜和小麥苗的不同……習慣也是可怕的。
我開始意識到自身的傲慢和無知。覺察到了對田的態度是多么無理多么惡劣。沒有田的日子里,我會想念田,想她身上鄉土的芬芳。
冬至,天漸寒。我只身一人,沒有駕車,乘巴士,回鄉下找田。田,久別的日子里,你也想著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