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麗影
摘 要:巖波書店在兩次世界大戰期間,堅持哲學書籍出版,在日本掀起了哲學書籍的閱讀熱潮,獲得了“哲學書肆”的美譽。尤其是在二戰期間,巖波書店頂著軍部的壓力,出版了不少進步思想的哲學書籍。巖波書店的哲學書籍出版,把哲學從象牙塔里普及到民眾中,豐富了日本民眾的精神生活,同時也培養了一批哲學研究者,促進了日本本土哲學的形成。
關鍵詞:兩次世界大戰;巖波書店;哲學出版;本土哲學
中圖分類號:G2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3866(2020)15-0130-03
日本知名出版社巖波書店蜚聲海內外,其成立之初就出版了廣受歡迎的《哲學叢書》,之后一直延續著出版哲學書、學術書的作風。其創始人巖波茂雄(1881—1946)1908年畢業于東京帝國大學哲學系專科,1913年從任教的神田女子學校辭職,在日本的“舊書一條街”南神保町上開了一家舊書店,并從第二年起涉足出版業,逐步把巖波書店建成為影響日本人精神生活、提高日本文化水準的知名出版社。
巖波書店成立于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的前一年,在兩次世界大戰期間,該書店都堅持了哲學書籍的出版,本文擬在梳理巖波書店在此期間的哲學出版活動的基礎上,考察其對日本社會思潮及哲學研究帶來的深遠影響。
一、日本哲學思潮發展史
關于日本的哲學思潮發展,著名的哲學家永田廣志在其代表作《日本哲學思想史》中提到:“我們日本沒有哲學,這是中江兆民的一句名言。以往在日本,哲學思想的發展總的看來無疑是侏儒式的”[1]。
中江兆民在其著作《一年有半》中認為日本從古代到明治時期傳播或研究學問的以下四類人都不能稱作哲學家,他們只是:從古代到中世紀宣傳佛教的“宗教家”;德川時代中期注重中國儒家經典研究的“經學家”;在德川時代后期開始企圖從日本古典發掘日本精神的“考古學家”;明治時代把西洋哲學原封不動傳入日本的“囫圇吞棗”者[2]。永田的結論具有說服力和概括性,其代表作《日本哲學思想史》被哲學家松村一人視為“迄今為止該領域最優秀的研究”①。由此不難看出,中江和永田等哲學家都認為在二十世紀之前,日本尚未形成獨具本國特色的本土哲學。
20世紀初,被學界視為日本近代最初的獨創性哲學——“西田哲學”出現了,它的出現標志著日本本土哲學的產生。“西田幾多郎于1911年出版了《善的研究》,……提出了西田哲學的基本概念‘純粹經驗,……西田哲學就是以東方的佛教理論尤其是禪學思想為基礎,以西方哲學思想為材料,用西方的邏輯方法建立起來的、一種具有獨特的理論內容和邏輯結構的哲學體系,并因此被評價為日本最初的獨創性哲學。”[3]
自那之后,日本的哲學研究一方面注重對西方各種現代哲學思潮的研究,另一方面,不少哲學家都試圖在吸收西方哲學的研究方法的基礎上,構建出獨具特色的哲學體系,以西田幾多郎為代表的“京都學派”不斷成長壯大,日本的哲學研究由此進入了一個新階段。
與此相應的是,因1915—1917年間出版暢銷書《哲學叢書》而獲得“哲學書肆”美譽的巖波書店也得到哲學家們的青睞,他們都樂于將自己的作品交由巖波書店出版。西田幾多郎自1917年11月在巖波書店出版了代表作《自覺中的直觀與反省》之后,直至他1945年逝世,其所有作品全部都交由巖波書店出版,巖波書店同時還出版了其他京都學派的代表人物的著作。可見巖波書店的哲學書籍出版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日本哲學思潮的發展。
二、兩次世界大戰期間巖波書店的哲學書籍出版
一戰期間巖波書店出版的《哲學叢書》引發了哲學書籍的閱讀熱潮;二戰期間,巖波書店頂著軍部的壓力出版了大量哲學書籍,豐富了日本民眾的精神生活,同時也培養了一批日本的哲學研究者,促進了日本本土哲學的形成。
(一)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1915—1939)的哲學書籍出版
第一次世界大戰(1914年7月28日—1918年11月11日)開始之際,日本處于內外交困、民眾生活貧困、政局不穩的狀態。巖波茂雄認為正因為處于這種外部環境下,更需要通過出版具有代表性的系列哲學著作,向民眾提供多方位的思維方式。《哲學叢書》應運而生,這是巖波書店最早出版的一套哲學題材的叢書,也是最暢銷的叢書之一。
《哲學叢書》共計12卷,歷時兩年(1915—1917)才完全出版。主編是巖波茂雄的昔日同窗阿部次郎、上野直昭及安倍能成,并請知名教授西田幾多郎、朝永三十郎、桑木嚴翼等參與商議,具體作品有速水滉的《邏輯學》、田邊元的《最近的自然科學》、紀平正美的《認識論》、宮本和吉的《哲學概論》、安倍能成的《西洋古代中世紀哲學史》、石原謙的《宗教哲學》等[4]。這套叢書涵蓋了邏輯學、認識論、哲學史、宗教、倫理學、精神科學、美學、心理學等哲學各領域。該套叢書的不少作品雖只是對西方的經典著作進行了概述,但由于在此之前,日本并未大規模發行過普及性的哲學作品,因此巖波書店的《哲學叢書》滿足了世間,尤其是年輕讀者對哲學書籍的渴求,并由此開創了哲學書籍流行的時代。該套叢書出版后多次重印,其中最暢銷的速水滉著的《邏輯學》,1926年至1946年期間,總銷量達18萬冊之多[4]。
此外,1914年至1917年間,巖波書店還積極承接《哲學雜志》、《思潮》等哲學期刊的出版與發售,一戰期間巖波書店大量出版的熱銷哲學書籍和期刊為其奠定了“哲學書肆”的地位。
一戰結束后至二戰開始期間,巖波書店也相繼出版了不少哲學相關的書籍。
(二)第二次世界大戰(1939年9月1日—1945年9月2日)期間的哲學書籍出版及遭受的打壓
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日本政府為了推行法西斯主義,鉗制言論自由,巖波書店不畏軍部的高壓政策,繼續堅持出版哲學書籍,其中部分書籍甚至涉及共產主義言論,因此遭受了打壓。
在二戰爆發之前的1927年,巖波書店把海內外的著名經典制作成64開本的便攜式廉價書籍,出版了“巖波文庫”叢書,該文庫中收錄了河上肇和宮川實翻譯的《馬克思資本論》,巖波茂雄還專門起草了《巖波文庫馬克思資本論出版致辭》,但也因為策劃出版《資本論》,導致他被看作是不遵從戰時國策、危險思想的宣傳者,成為了軍部的眼中釘[4],此外,巖波還在1938年慶祝開業25周年之際,推出了“巖波新書”系列。“巖波新書”中與哲學相關的著作有:津田左右吉的《中國思想與日本》、森島恒雄譯《科學史與新人文主義》、長谷川如是閑的《日本的性格》、三木清的《哲學入門》等。
在二戰期間,由于戰爭的長期化,日本國內對于出版的彈壓愈發明顯,有個別出版進步思想的出版社因為日本軍部的打壓而關門或是暫停出版業務。巖波書店出版的不少馬克思、恩格斯、列寧的相關著作、唯物主義哲學作品都遭到了“暫緩加印”、“禁售”或是“勒令刪除某些章節”等壓制,甚至發生了巖波書店職員遭拘押毆打等事件。但巖波書店卻依舊頑強地維持了下來,主要原因就是因為巖波書店深受讀者的喜愛與支持,安倍能成認為“軍部一派在毀掉中央公論社和改造社后,進而也要毀掉巖波書店,他們的企圖最終沒有實現,要歸結于巖波扎根于內外讀者層的力量。”[4]
三、兩次世界大戰期間巖波書店的哲學書籍出版的影響
在日本,二戰結束之前,出版物傳播受制于政府,媒介是一種單向的傳播手段,是服務于體制的宣傳工具,其主要功能是傳達統治體制的意圖和指令,不同的意見和觀念完全沒有得到表達的可能性[5]。但在二戰期間,巖波書店卻頂著來自軍部的壓力,持續出版進步思想的哲學作品。這是因為巖波書店的創始人兼經營者巖波茂雄以提高國民素質為己任,力爭做文化知識的傳播者與國民精神需求的引領者。
(一)推動民眾思維多元化,令“講壇哲學”走出象牙塔
在兩次世界大戰期間,巖波書店出版的哲學書籍為民眾提供了多方位的哲學視角,滿足了戰爭時期普通國民的精神訴求,達到了向民眾傳播哲學思想的“哲學啟蒙”目的。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正值日本繼自由民權運動之后的第二次民主運動高潮——大正民主運動(1912—1926)時期,國民思想活躍,對政治活動參與度高,加之政府對于出版物并未施加強行管制,巖波書店此間推出的《哲學叢書》與當時的時代背景和民眾的需求相吻合,一時洛陽紙貴。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巖波書店不畏日本軍國主義勢力的各種壓制措施,繼續出版哲學書籍,為普通民眾帶來多元化的精神食糧。
在一般民眾眼里哲學是高深的學問,故敬而遠之。日語中更是將與普通民眾之間幾乎沒有關聯、只有理論意義、沒有實踐指導作用的哲學叫做“講壇哲學”。巖波書店的哲學書籍之所以暢銷,其根源除了在于民眾自身需求外,更重要的是其出版的哲學書籍的內容具有可傳播性和普及性。
巖波書店普及一般哲學知識的初衷在《哲學叢書》的選題中得以很好的貫徹。12卷的《哲學叢書》均為概述性的讀物,且涉及面廣,內容深入淺出,受到了年輕人的歡迎,成為了長期暢銷的圖書。正是由于巖波書店的這番努力,人們不再把哲學視為遠離自己生活的高深的學問,更多的人對哲學產生了興趣,也培養了潛在的學習者與研究者。
對于《哲學叢書》的暢銷,巖波的終生摯友、曾經擔任過日本的文部大臣的哲學家、教育家安倍能成曾經說過:“在此之前,哲學一向不被注意,可就是該叢書,竟一時間開創了哲學、或者說哲學書的流行時代”[4]。哲學書籍自此從象牙塔走向普通人的書房,提高了日本人的文化素養,這可謂巖波書店通過出版哲學書籍給日本社會帶來的大變革。
(二)出版新人譯作、代表作,培養大批哲學研究者
巖波書店在出版哲學書籍推廣人類思想史上各個國家各種代表性哲學思想的同時,也培養了一批新生的哲學家。《哲學叢書》成為暢銷書籍后,大批忠實讀者的出現進一步激發了學者的研究熱情,促進了哲學研究者的成長。
《哲學叢書》共12卷,有十位作者,筆者從日本國立圖書館的藏書目錄中搜集了這些作者平生出版的作品,發現大多數作者以《哲學叢書》為起點,開始踏入哲學寫作的領域。巖波書店從1931年起陸續推出了“巖波講座”系列叢書,該叢書不是面向普通讀者的啟蒙書,而是以專業研究人員為讀者的叢書,由各領域的知名學者圍繞不同專題,搜集相關研究人員的研究成果,進行高屋建瓴式的概述。“巖波講座”的《哲學》系列從1931年底開始出版,《哲學叢書》的參與者后來都成為巖波書店的長期作者或合作者,全都成為“巖波講座”《哲學》的作者,他們的研究成果、專著和譯著也成為影響日本戰后各個時期哲學思潮不可或缺的一股力量。當然除了這十位作者之外,巖波書店還出版了其他哲學新銳的作品,巖波書店在培養新生哲學家方面的功勞不可小覷。
(三)促進本土哲學體系形成,令日本哲學躋身世界哲學之林
巖波書店的哲學出版對于日本的哲學研究的另一個巨大貢獻就是:促進本土哲學體系形成,令日本哲學在世界哲學中占了一席之地。
本文第一部分曾提及明治時代的日本哲學家坦言“日本沒有哲學”,那么在日本學者眼里何謂哲學呢?納富信留通過追索“phifosoPhy”在古希臘所具有的“普遍性”理念的方式,對“日本哲學”成立及發展的可能性作了深入闡述。他認為來源于古希臘柏拉圖的“phifosophia(哲學)”這一理念的本質,大致可以歸納為以下五點:
1.對人類的無知、不完善性的自我認識;
2.嚴格的批判精神;
3.對于真理的不斷探求;
4.對于更加“善”的生存方式的追求與實現;
5.對于絕對性與普遍性的信賴[6]。
也就是說,具備了以上五點才能被稱為哲學。因此日本學界普遍認為,在西田哲學之前,日本的哲學研究者只是對來自東方或是西方的哲學思想進行了翻譯、解說或介紹,并沒有在此基礎上形成具有日本本土特色的哲學,而“西田哲學”才是具有獨特的理論內容和邏輯結構的日本近代最初的獨創性哲學。
巖波書店出版了以西田幾多郎為代表的“京都學派”學者的代表作,同時代其他出版社也受到哲學作品大賣的影響,紛紛出版哲學書籍,這些出版活動又進一步推進了哲學研究,日本的本土哲學的研究成果逐漸得到國內外哲學界的認可,得以躋身世界哲學之林。
四、結語
巖波書店作為“哲學書肆”,在兩次世界大戰期間,一方面出版普及性的暢銷哲學讀物,另一方面不計成本地出版內容艱深、銷路不暢的哲學著作,同時還積極承接哲學專業期刊的出版發行,促進了日本哲學研究的發展。筆者認為巖波書店在兩次世界大戰期間的出版從整體上提高了普通民眾尤其是當時年輕人的哲學思辨能力,提高了日本民眾的素質,這為日本戰后經濟和社會的迅速崛起奠定了基礎;其專業哲學書籍的出版提升了日本哲學研究的水準,打破“日本無哲學”的窘境,培養了本土的哲學研究者,促成了具有日本特色的哲學體系的形成。
巖波書店以出版教養、學術書為主,形成了特色鮮明的“巖波文化”,與以出版娛樂作品為特色的“講談社文化”共同構成日本出版界兩大特色。筆者認為,巖波書店的出版方針與策略為中國的出版社提供了很好的借鑒:第一、出版社要以提高民眾思辨能力任為己任,不能單純追求出版物的銷量,而應該關注民族的未來,出版具有引導作用的優秀作品;第二、出版社應該對自身的發展做出準確定位,積極發現并推出與自身定位相符的高質量的作品,培養優秀作者隊伍,提升在專業領域的影響力,形成優質讀者群。
參考文獻:
[1]永田廣志,著.日本哲學思想史[M].北京:商務印書館出版,1978.
[2]孫方柱.評中江兆民的“日本沒有哲學”[J].延邊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83(S1):91.
[3]王青.“日本哲學”的成立,日本問題研究[J].2012(2):29.
[4][日]安倍能成.巖波茂雄傳[M].楊琨,譯.北京:三聯書店,2014.
[5]諸葛蔚東.戰后日本出版文化研究[M].北京:昆侖出版社,2009:264.
[6]納富信留.“哲學”的普遍性——古代希臘與現代日本的對話[J].日本研究,2009(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