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造夢主義

夏夢志

時尚還是一個夢境嗎？

回首1947年2月12日，克里斯汀·迪奧先生在巴黎發布的高級時裝系列引起了社會轟動：秀場里彌漫著品牌第一款香氛Miss Dior迪奧小姐香水的芬芳，模特從觀眾面前快步走過，身上的禮服裙類似上下顛倒的花朵形狀——突出窄而溜的肩和細腰，臀部由喇叭裙緊緊包裹，下擺散開，遠遠超出當時流行的長度。這些禮服裙有些是使用了13米以上的布料制成，對許多依舊生活在殘酷戰爭剛剛結束的陰影中的人來說，這種肆意的奢華是一種震驚，更是一種恍如隔世的夢境。

Maria Grazia Chiuri1964年出生于羅馬，曾就讀于歐洲設計學院，專攻配飾。1980年代加入Fendi開始與Pierpaolo Piccioli工作，1999年兩人又一同加入Valentino，之后被任命為聯合創意總監。2016年7月，Maria Grazia Chiuri被任命為Dior創意總監，這也是品牌歷史上第一位女性創意總監。

自此，那場秀中出現的“Bar（迪奧套裝）”成為了“新風貌”，迪奧成為了女性美的代名詞，奠定了此后一個世紀的時尚審美標準。時光流轉，經過Marc Bohan、Gianfranco Ferre、Yves Saint Lauret、John Galliano、Raf Simons等歷任迪奧品牌設計師的詮釋、對迪奧先生所建立的密碼的分解和重構，女性美也被賦予了不一樣的內涵與意義。

如果說Marc Bohan做的是延續Dior的優雅與奢華;Yves Saint Laurent做的則是為這種優雅帶來年輕風貌;John Galliano絕對是一位反叛者，他既要樹立布爾喬亞式的魅力，又暗藏對這種魅力的諷刺……相比之下，作為迪奧歷史上第一位女性創意總監，Maria Grazia Chiuri更是一位知識分子型的設計師，她在做第一場秀之前花了大量時間在迪奧檔案館中，“如今的迪奧是通過一代代才華橫溢的設計師不斷地努力才建立起來的，每一代人都努力顛覆前人。”Chiuri在早前接受我們采訪時曾經說過。

Chiuri深信，時裝不只是為女性做一條漂亮的裙子、滿足日常穿衣所需，它也可以成為大家自由表達個性的工具，被更多人所了解與接觸。“時尚必須要賦予女性力量。”這才是21世紀女性需要的。她多次將“我們都應當是女性主義者”和“團結的姐妹有力量”這些當代女性主義的議題帶入時裝設計中。“對我來說，女性主義并不是虛無縹緲的口號，而是一種渴望，一種想要讓女性認識自身角色、發覺自身重要性的期望。我希望讓所有的女性認識到，時尚可以成為她們的盟友。”Chiuri說。

Chiuri的科班出身背景與豐富的時尚經驗，也造就了一位技術上非常成熟的創意總監。她那些看似奢華的服裝都有輕巧的結構，讓奢華不再那么沉重。同時，她的日裝抓住了當代女性的各種特征，在繼承迪奧品牌DNA的同時，用她獨特的手段讓華麗更加舒適。她認為，這份舒適與輕巧恰恰是當下凝聚了更多智慧與探索的“奢華”表現。“今天，奢侈的定義的確發生了變化，但究其原因，可能正是因為它變得更加包容。”Chiuri說。可再生的原料、至美的產品設計、作品的實用性和耐久性只有結合在一體，才能讓一件作品在如今這個消費過剩的時代尤顯珍貴與價值。我們對時尚之夢的幻想早已不同于70年前，真正的奢華之物只有融入生活，才能給人們帶來浪漫與詩意的愉悅感受。

Q&A

ELLE：“克里斯汀·迪奧，夢之設計師”這場展覽終于來到了中國上海，和我們分享下為這次上海的展覽，你們做了什么特殊的準備吧，其中你認為最精彩的部分是？

Maria Grazia Chiuri：從古老的東方神韻到摩登的中國印象，Dior的設計中一直不乏“中國元素”的體現。繼在巴黎裝飾藝術博物館與倫敦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舉辦展覽后，上海展覽拓展了前期的成果，同時也是一次全新場景敘事的藝術呈現。在上海，我們有機會能夠仔細地思量Dior與中國的聯系。我們從Dior過往的作品中可以看到源于中國的設計靈感，也能夠從往期的作品中感受到與中國文化的思想碰撞和創意交流。本次展覽的策展人Oride Cullen一直致力于完滿地呈現Dior與中國之間的淵源，得益于Dior負責檔案史料的團隊，我與Cullen合作無間。身為時裝屋現任創意總監，我接觸過許多喜愛和追隨Dior的中國客人，我也會從這一角色和個人經歷出發，向Cullen闡述我對此話題的理解。其實，我沒法選出展覽“最精彩”的部分，因為展覽的每個區域都各具特色，內涵也十分豐富，而每一處巧思都讓整個展覽和敘事熠熠生輝。

ELLE：Dior是一間有著光輝華美歷史的時裝屋。在Dior的歷史中，最吸引你的部分是？你又是如何使之更與當下相關的？

Maria Grazia Chiuri：對我來說，善用品牌的檔案資源非常重要。我會把自己沉浸在品牌的歷史與積淀中，那些豐富的素材總能讓我頗受啟發，通過這些靈感，我才得以塑造出品牌更不一樣的、更多面的、更立體的靈魂。每一季的作品都是一次對品牌歷史再發現的絕佳機會一重新審視品牌的某一特殊符號、服裝中想要表達的創意和情感，設計細節中蘊含的巧思——然后我從當下的時尚氛圍出發，賦之以新的生命。我想要創造出一系列豐富的作品，它們會與Dior的傳統元素有著直接的聯系，彰顯Dior標志性的神韻，成為品牌形象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同時它們還將與時俱進，貼心地滿足當下女性的實際需求與精神追求。

ELLE：你是否還記得，當初是什么吸引你進入時尚行業的呢？

Maria Grazia Chiuri：時尚行業節奏很快、兼容并蓄，集聚了創意與靈感，一直以來，我都被它的這種特質所吸引。時尚常常舉重若輕地兼顧著物質的創意與精神的表達，而這種內生的行業特質也正是它的力量所在。我的母親是一位裁縫，因此，從我小時候起，時尚就是我家庭生活的一部分。我常常看到，母親縫制的衣服是怎樣讓穿上它的女性們喜形于色，讓她們見到了自己更好的一面。這份經歷無疑令我更加確信時尚的潛能，那便是讓每一位女性都能通過它來詮釋自己的個性，宣示自己的主張。

ELLE：你認為當下女性看待時尚、表達自我的方式與你剛入行時發生了怎樣的變化？

Maria Grazia Chiuri：我很高興地看到，如今的女性已經越來越意識到，服飾造型等時尚元素不僅僅是日常穿衣的需要，也可以成為大家自由表達個性的工具。毫無疑問，我們沒法不穿衣擇服，更不得不承認，我們的穿著不可避免地會顯露出“我們是誰”。更重要的是，我們都必須意識到，時尚在提升自我認同方面發揮著積極力量，其作用不亞于它給人帶來的妙想與樂趣。時尚其實十分個性化，它就像是一場關于美的游戲，我們能夠從中找到許多關于自我的答案。我希望，在將來的某一天，人們不再以貌取人，刻板地將女性的智慧和責任與她們的穿著對應起來。這是當今父權社會下我們所面臨的最大的桎梏。好在我們始終在向前努力，時尚界內外的態度與環境依然讓我保持樂觀與期待，也激勵著我去創作更多的作品，去幫助女性收獲美的自信。

ELLE：身為女性，你如何看待作為“品牌歷史上第一位女性創意總監”這一重任？

Maria Grazia Chiuri：這當然意味著無上的榮譽和巨大的責任。每天，我都在思考“女性主義”這個命題——Dior這些年來一直堅持表達這一當下女性的愿景和期望。我需要專注地去揣摩它，才能將這一艱巨而復雜的工作付諸實現。對我來說，女性主義并不是虛無縹緲的口號，而是一種渴望，一種想要讓女性認識自身角色、發覺自身重要性的期望。我希望讓所有的女性認識到，時尚可以成為她們的盟友。在表達女性主義的道路上，女人們一定是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這一想法始終在我的腦海中，也源于我的個人信條、生活閱歷和工作方式。這些年來，我意識到自己的機遇是多么難得，有機會接觸到許多精彩的人和事，而我作為時尚體系的“運作人”之一，所需要的不僅僅是創作能力，更需要涉及許多溝通協調，應對不同文化的碰撞。當然，我也意識到這是我踏上這一崗位的優勢所在，我也一直努力地采取積極而正確的行動，讓世界變得更加美好。

ELLE：4年前你入主Dior后的首個系列，就引領了“女性主義”風潮的興起。4年過去，你是否認為“女性主義”的時代內涵已發生了改變？

Maria Grazia Chiuri：對我來說，4年前我以Dior女裝創意總監的身份推出的首個系列非常重要，它是一個起點。“We Should All Be Feminists（我們都應當是女性主義者）”——我援引了女性主義作家Chimamanda Ngozi Adichie一本書的標題——可以說，它清晰而直接地表述了我的事業主張;從更廣泛的意義上來說，它也描繪了整個時尚行業以及社會其他方面的現狀。4年來，我見證了女性主義的內涵在一步步變得更具包容性，也更清晰明確。這一變化使得世界上有著共同理念的人們得以聯結起來，為了同樣的目標而攜手共進，無論身處何地，都能夠通過現代化的媒介共同參與到追求公平與平權的運動中。然而，斗爭還遠未結束。我們依然需要昂首挺胸、勇敢發聲，不斷地鞏固已經取得的成果。我們每一個人，都需要成為女性主義者，就從此刻開始（考慮到女性是受到此次疫情沖擊最嚴重的人群），用越來越堅決的態度讓這股勁頭永續下去。毫無疑問，我們必須要繼續為一個更加公平的社會而竭盡全力，牢牢記住過去的往事，也殷殷期盼著將來的光明。

ELLE：你的確做到了讓Dior與當下那些有抱負、有行動力的年輕女性緊密地站在了一起。你認為你接下來在此的新使命是什么？這些年來，你是否認為Dior精神也在逐步變化發展？

Maria Grazia Chiuri：Dior的未來一定是美好的，也是充滿斗爭的。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在我的想象中，未來的女性主義將會更多地關于姐妹之情、關于女性之間的扶持與合作。這也是品牌一直以來想要表達與分享的理念，這樣的合作需要超越不同文化差異、風俗習慣和現實情勢。如今，追隨Dior的女性已經清晰地認識到，時尚絕不僅僅是一系列精美的服飾。它是一整套溝通的體系，是每個人塑造自身個性、表達自身信條的媒介。Dior的精髓的確在逐步演進，它的變化與一系列社會運動的進展息息相關，與捍衛女性主義、追求健康生活、尋求可持續發展等主張密不可分，這些理念都在為創造一個更新潮、更公平、更美好的社會而發聲。

ELLE：“女性主義”對大多數人來說，是一個非常形而上的抽象概念，你是如何將這一概念具象為服裝設計并讓穿上這些服裝的女性感受到力量的呢？

女性主義并不是虛無縹緲的口號，而是一種渴望，一種想要讓女性認識自身角色、發覺自身重要性的期望。我希望讓所有的女性認識到，時尚可以成為她們的盟友。——Dior女裝創意總監Maria Grazia Chiuri

在我的想象中，未來的女性主義將會更多地關于姐妹之情、關于女性之間的扶持與合作。這也是品牌一直以來想要表達與分享的理念，這樣的合作需要超越不同文化差異、風俗習慣和現實情勢。——Dior女裝創意總監Maria Grazia Chiuri

Maria Grazia Chiuri：女性主義其實一點也不抽象。相反，我堅信，女性主義是我們日常生活的組成部分。它是我們看世界的一種方式，是人們的一種生活狀態，我們沒辦法忽視它。也正因如此，我對于女性主義的理解也就自然而然地融入了我的創作過程，它指引著我不停地思考和創造，并通過作品回應女性的所思所想，呼應女性的舉手投足。這些作品可以是一件實用的外套，足以幫助女性應對日常的場合;可以是一件精致小物，足以讓女人們從中看見真切的自己，它們是被女性穿著在身的宣言，通過隨心所欲的自由體驗進發出無窮的自信與力量。

ELLE：有沒有哪位真實的女性是你心中的榜樣，看到她就能讓你倍感力量的？

Maria Grazia Chiuri：我的家庭中不乏強勢的女性，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的風格，成長在其中，無時不感受到來自她們身上的自信與自覺。每當我想要尋找一個女性榜樣——一個能夠毫不曲意逢迎地為人處世，堅持做自己想做的事的女性——我總會第一個想到自己的母親。她的經歷無不提醒著我，學習是多么重要。從工作的維度來講，在與Fendi的一眾姐妹們共事之后，我終于也感受到了女性“力量”的真諦。她們是如此地孜孜不倦，對工作全情投入，同時，又全身散發著身為女性的愉悅與光芒。現在，幫助我加深對當代女性理解的人又換成了我的女兒，我常常會與她促膝長談，分享彼此的體驗與感悟，只有這樣，我才能確信，自己的所言所行都是與時俱進的。

ELLE：你似乎經常會提及你的女兒，你會怎么形容你和她之間的關系？從她身上你獲得了什么樣的靈感？

Maria Grazia Chiuri：我和女兒Rachele的關系非常親密。每當我在工作中需要中肯的建議時，我都會主動找她。Rachele與我會分享彼此的讀書體會或對藝術的見解。她畢業于倫敦大學金史密斯學院的藝術史專業，許多時候，她會為我手頭的工作推薦合適的書籍，或與我分享有益的經驗。當然，更多的時候，我倆之間的交談會涉及對當代女性的思考。在彼此的幫助下，我們加深了各自對女性的理解，從而找到了更好的方式使我的時裝呈現更接近于我想要傳遞的內心想法與價值觀念。

ELLE：你認為女性身上最珍貴的品質是什么？你會如何定義當今女性的“力量”？

Maria Grazia Chiuri：我感到在更廣泛的地域內，女性變得越來越團結。新女性主義最具代表性的特質便是“分享”，它跨越了時間與空間，將我們彼此緊密相連，它也是過往的女性意識在現代情境下的斗爭與升華，與眼前的生活緊密相連。講到這里，我想起了Adwoa Aboah的Gurls Talk項目，以及Karlie Kloss發起的專為女性設立的編程課，在這些活動中，女性齊心協力地參與，增進相互之間的了解，滿懷著對學習和成長的期待，共同致力于改善身邊的世界。

ELLE：當下，年輕消費群體對奢侈品市場越來越重要，你認為這是為什么？

Maria Grazia Chiuri：如今，時尚行業的傳播渠道往往是通過年輕群體的領地。這些渠道是年輕人創立的、為年輕人所打造的，也是在不斷變化更新的。年輕人掌控著這些傳播平臺的變化速率，也決定了時尚所呈現的內容和方式。社交媒體對我來說至關重要，我的作品會通過它被分享出去，人們的評價也會通過它反饋給我，不僅如此，在社交媒體中，人們的需求會逐漸成型，我的創意也在其中接受“試驗”，并最終被轉化為具體實物。這一切恰好契合了時尚訴求的形成過程，人們的想法逐漸浮出水面，讓大家看到聽到，而其中的細節在某一刻會陡然匯聚成一股潮流。這些新的媒體形式完全逾越了距離的限制，讓時尚變得民主，變得觸手可及，哪怕只是從一張張圖片開始，這也已經足夠讓人驚喜。因此，無論一個時裝品牌是多么地歷史悠久、積淀深厚，它都必須保持與年輕人的對話，從而跟上時代的步伐。而作為設計師，我們必須有能力對這份有目共睹的感受提供個性化的解讀。

ELLE：也正因為傳播時尚的陣地轉移，當下的時尚潮流也變得越來越實用、簡單、易于接近，那么你是否認為“時尚”這個概念還帶有“夢幻”的光環？隨著顧客理念的變化，是否也會改變“奢侈”這個詞的含義？

Maria Grazia Chiuri：時尚體系是包羅萬象又紛繁復雜的，這使得它能夠包容和平衡互相沖突的觀點。打個比方，說某些作品是“接地氣的”，并不意味著它是簡陋的，也并不代表它的設計理念就摒棄了高級時裝的“夢想”。奢侈的定義的確發生了變化，但究其原因，可能正是因為它變得更加包容。今天，奢侈品不再是嚴格而充滿限制的，它轉而體現出了更多集聚智慧的自由探索，并將可再生的原料、至美的產品設計與作品的實用性和耐久性恰如其分地結合起來。至少，當我在創作時，就是朝著這個方向努力的。哪怕是極盡奢華之選，只有當它被真正地穿在身上，融入人們的生活時，才能體現出時尚最真的價值，才能給人們帶來愉悅。如果生活因它而變得更加復雜，那么這種時尚便失去了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