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曙光
兩三年前,羅宏來我家里聊天,在院中一棵花事繁盛的老桂樹下,說起好些羅氏先人的故事,我聽著很是著迷。那時他剛剛出了一本討論湖湘文化的書,很自然地將這些掌故擺進了近世湖南政治、軍事和文化激蕩的大背景。
顯然,這是一個令人興奮的歷史坐標。慣常說,“幾代湖湘讀書人,半部中國近代史”,能夠將一個家族的繁衍與一個國家的興衰直接紐結在一起,是一個有趣也有挑戰的歷史透視和書寫角度。羅宏無疑已被這一挑戰撩發,并為此作了相當的準備。我順勢慫恿,并相約稿成交給岳麓書社付梓;羅宏則囑我為序,以此作交我出版的條件。
我明白,我的支持最多只是應和了羅宏的這一意愿,以他的學術個性和行事風格,即使我反對,他也會將這一選題做下去。除卻激昂豐沛的才情與老樹精靈的文字,羅宏還有一種真正的騾子精神,什么事一旦發軔上路,再苦再難,他都會堅定堅韌地走下去,絕不半途止步,無功折返。
大抵也只有羅宏這頭騾子,才可以完成那么艱難的史料搜尋和求證工作。將羅氏家族長達五百年的譜系厘清,在經歷了“五四”和“文革”之后,已絕非一件易事。一個家族無論多么顯赫,能被正史記載的事件總在少數,大量的素材得到族譜、野史和個人文稿中去發掘,甚至要去做田野考察和后人訪談。從近五六年羅宏天南地北行走的路線圖,我略知這類考察和訪談所費的時功。
如果只是為了給羅氏修一部族史,用以厘清宗脈、頌德先祖、激勵后裔,這些素材幾乎可以直接錄入文本。然而,羅宏寄望于這部書的,不是僅供羅氏后人勵志,而是要讓所有的湖湘后裔閱讀;他所要頌揚的羅氏功德,不僅是基于羅氏家族的興衰繁衍,而且關涉湖湘社會的變革維新。說透了,羅宏要將一部私史寫成公史,一部野史寫成正史。懷了這樣一份企圖,這些千辛萬苦搜羅來的素材,便有了一個天生的缺陷:可信度上的自證性差。羅宏得揣著這些素材,去比對與此有關人物的家譜、文稿,特別是方志,以求證實或證偽。清末以曾文正公為領袖的湘軍崛起,之后形成湖湘各大豪門,并順理成章地留下各顯赫家族的私史,這些史料在可信度上同樣存疑。這樣每一重大史事,羅宏除去可以被方志等官方史料證實的,其余都得到同時代人物的族譜、文稿等私存史料中去拼接比對。這項工作可謂不勝其煩,而且每每難遂其愿。
我的朋友中,能下這種苦功夫、笨功夫的人很少,推而廣之,我們這個時代也并不多。羅宏除了對先人懷有的那一份景仰,作為后裔的那一份榮耀,還存了一份從家族史入手,深度探究湖南文化源流的學術意愿。大抵源出湖湘的當代作家或學人,都存有一份這樣的文化意愿,只是羅宏是個行動派,想做便做,一做便入了魔障。他的第一部關于湖湘文化的書,我以為還只是基于既成史料及其研究的個人體悟,雖思想火花濺射,但說不上是板凳一坐十年冷的學術大著。或許羅宏自己也感受到了這種寫作的隔靴搔癢和淺嘗輒止,所以干脆橫下一條心,從史料和源流的基礎框架做起。這算得上一份宏愿。以羅宏之前做學問、弄電視、寫小說的功底,加上那一種騾子精神,他是擔得起這份宏愿的。讀過這部近五十萬字的書稿,我覺得他的這份愿望已基本在書中實現。
首先,這部書為湘學和湘軍的研究提供了許多一手的鮮活史料。不少從羅家或相關家族中挖出的文稿和具有可信度的文物,佐證和豐滿了湘學與湘軍的歷史形象,同時勘誤了一些重要的歷史文獻,糾正了一些既成研究結論或廣泛傳播的掌故。比如多種有關湘軍的著作中,都有曾國藩聽聲識羅萱的故事,以此彰顯文正公近乎神奇的識人本領。羅宏則從羅汝懷的文稿中發現,曾國藩起初想招羅汝懷入帳,羅汝懷因事人在先而婉拒,曾國藩便退而求其子羅萱,之后才有羅萱入帳拜見曾國藩的故事。曾國藩若此前對羅萱一無所知,怎會提出由羅萱頂父入帳的請求呢?不管見面時是先聞其聲還是先睹其貌,對曾國藩而言都是一種驗證。顯然聽聲識羅萱的故事,只是民間神化文正公的一種藝術編撰。
其次,羅宏進一步厘清了湘學各門派、湘軍各門閥之間的關系,使湘學傳承的譜系、湘軍宗派的脈絡更加明晰。羅氏繁衍至清中晚期,在學理與事功上影響漸顯,尤其在湘軍的發展上有直接的參與和影響。湘軍在政治結構上有一重要特點,那就是錯綜復雜的家族聯姻。這種通過人為的血緣嫁接而締結的利益同盟,使這支缺少正規訓練和朝廷俸祿的地方兵勇,表現出了良好的統一意志和戰斗作風。羅宏對這些姻親關系的描述,不僅昭示了羅家在各門閥之間地位的顯要,而且揭示了每一次聯姻政治上的微妙,以及這種姻親政治在一個綱紀崩壞、國事衰微時代獨特的社會組織作用。
再之,羅宏以五百年羅氏家學傳承為范例,論證了湘學在構成繁復的湖湘文化中的靈魂地位,推演了湖湘人才養成的精神圖譜,標舉了湘學道術一統的實踐本質。近世關于湖湘文化,尤其是湘軍的研究,偏執于術的層面,包括三十年來“高燒不退”的曾國藩熱,亦多聚焦于文正公的處世之術、擁兵之術、治家之術。對于這位上仰孔孟、中尊周子、近承船山的“圣人”,幾乎忽略了他鍥而不舍的道的追求。我一直認為,孔子最大的貢獻,是在天道與人術之間找到了禮制這一最佳的黏合劑,從而使其學說實現了道術一統。羅家作為湘學一脈,堅定地秉承了道術一統的儒學精髓。這也在一定意義上解釋了湖湘雖僻遠,何以在文化精神上卻遠續孔孟正脈。比如作為岳麓書院影響最大的山長之一,羅典就曾以道術一統的學說傳習湘軍多位將帥,使其中很多人不僅掌兵牧民事功顯赫,而且修身治學堪成碩儒。羅宏以其代際相傳的羅氏家學,佐證并論述了湘學道術一統的思維邏輯和處世哲學,用這種守于道而用于術,用于術而求于道的思想傳統,揭橥了近代中國為何挽狂瀾于既倒支撐清廷的是湖湘讀書人,揭竿而起改朝換代的也是湖湘讀書人的文化根源。
羅宏在書中提供的素材與思想,當然不止這三點,但僅此三點,已足以讓這部書超越一般家族史的范疇,具備了足夠公共閱讀的價值。在文化傳承的意義上,羅宏的先人,也是近世所有湖湘子弟的先人;羅宏在這五百年的史事敘述中所獲得的榮耀,我們也可以通過閱讀或多或少地分享。這大概也是羅宏寫作本書最隱秘的動機。
羅宏是可以不靠先人吃飯的,但既然先人留下了這么豐盛的一桌飯食,不吃白不吃。我估計羅宏還會一碗一碗地吃下去。我倒也希望,湘學及湘軍各大豪門望族的后裔,都能像羅宏一樣來吃吃這碗祖宗飯,奉獻一些私家的史料和掌故,這對湘學和湘軍的研究,會是一份不可多得亦不可替代的補充。
且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