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一本禁書的演變史

一部《金瓶梅》就是一幅明朝的社會長卷，商人從中看到打點生意的套路，官員從中看到明代官場的規(guī)矩，美食家看到吃，性學(xué)家看到交合，無數(shù)普通讀者看到一個人的可惡和可憐。

如果穿越回明朝萬歷年間的文人朋友圈，你會看到什么？也許，你會看到王用汲等直臣，為衰朽殘年的海瑞鳴不平;一代文豪湯顯祖，在京師宣傳“危險分子”李贄的著作;又或者，你還會看到幾個文人私下傳閱一本奇書，嘴上說有辱斯文，心里其實看著暗爽。問及作者，說是“嘉靖間大名士”所著，卻沒有一個人知道，那個“蘭陵笑笑生”究竟是誰。

這本禁書就是《金瓶梅》，明代四大奇書之首。據(jù)說創(chuàng)作于嘉靖末到萬歷二十年間，最早記載見于萬歷二十四年丙申（1596年）：文人袁宏道自己看還不過癮，寫信給畫家董其昌，問《金瓶梅》缺漏的章節(jié)在哪里，怎么能讀到。他是一個書迷，被這個不知名的蘭陵笑笑生折服，不禁感慨道：“云霞滿紙，勝于枚生《七發(fā)》多矣！”

《金瓶梅》的性描寫在明代并不算多

《金瓶梅》由《水滸傳》中武松殺嫂一段演化而來，講北宋末年的故事，底子卻是明朝的。它剛一問世，就被官府打壓，以至于愛書者紛紛手抄傳世。

文人們?yōu)檫@部小說隔空辯論，一派以李日華為代表，認(rèn)為此書“大抵市渾之極穢者，而鋒焰遠遜《水滸傳》”。另一派如袁中道，對《金瓶梅》“極口贊之”?？梢?，早在明朝中后期，《金瓶梅》就已經(jīng)得到部分文人的認(rèn)可，不是一般的艷俗小說。

可是，這么一本書卻被禁了。很多人以為《金瓶梅》在清朝才被禁，其實早在萬歷末年，《金瓶梅》就被列入了封禁名單。學(xué)者高洪鈞查證，萬歷三十九年（1611年）禮部頒發(fā)的《欽定教條》里，已經(jīng)把《金瓶梅》列入了“禁止私刻”的名單。無獨有偶，崇禎年間的《江西學(xué)政申約》里有一則“禁私刻”里也寫道：“有射利棍徒刊刻淫穢邪僻之書，如《金瓶梅》《情聞別記》等項，迷亂心志，敗壞風(fēng)俗，害人不小?！?/p>

《金瓶梅》雖被視作淫書，但它的色情描寫并不多，一百多萬字的小說，真正露骨的描寫只有幾千字，把朦朧的挑逗文字加起來，也不過一萬余字，并不像《肉蒲團》那樣，色情描寫泛濫成河。

其實在明朝，《金瓶梅》算不得多露骨。很多人一想到明朝，就想到“存天理，滅人欲”，以為明朝很保守。恰恰相反，明朝至少在文學(xué)上比清朝開放許多，尤其是到了明朝中后期，皇帝怠政，商業(yè)發(fā)展，社會興起奢侈、放縱之風(fēng)，色情小說也流傳開來。像《剪燈新話》《歡喜冤家》《宜春香質(zhì)》《如意君傳》《情史》《隋煬帝艷史》這些小說，都是明代的。

這本書寫了明朝的真正的歷史

為什么《金瓶梅》當(dāng)時還是被禁呢？恐怕是因為它太真了——真實的語言、真實的人生、真實的經(jīng)濟、真實的政治。比起色情的內(nèi)容，它更多寫的是世間百態(tài)、官宦商賈、市井百姓的生活。一部《金瓶梅》，是一幅明代的社會長卷，商人從中看到打點生意的套路，官員從中看到明代官場的規(guī)矩，美食家看到吃，性學(xué)家看到交合，無數(shù)普通讀者看到一個人的可惡和可憐。

據(jù)《人民政協(xié)報》2009年6月11日的文章《毛澤東五評〈金瓶梅〉》，毛澤東認(rèn)為《金瓶梅》是如同《官場現(xiàn)形記》一般的譴責(zé)小說，暴露黑暗。1956年2月20日，毛澤東在聽取重工業(yè)部門工作匯報時對萬里等人講道：“《水滸傳》是反映當(dāng)時政治情況的，《金瓶梅》是反映當(dāng)時經(jīng)濟情況的。”1961年12月20日，他在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和各大區(qū)第一書記會議上又說：“你們看過《金瓶梅》沒有？我推薦你們看一看，這本書寫了明朝的真正的歷史。”

《金瓶梅》寫的雖是北宋故事，但它描述的官制、禮儀、社會風(fēng)俗，大體上是明朝中期的。放在當(dāng)時，明眼人都能看出，這是一本借古諷今的小說，看似在寫情愛，其實里面對官場的諷刺特別辛辣。作者通過描寫西門慶和宋御史、侯巡撫、蔡京、翟管家等人的交往，暴露出明朝官場的貪污舞弊、沆瀣一氣。

比如小說寫到第75回，宋御史為巡撫侯石泉老先生餞行，托西門慶置辦酒宴。宋御史有權(quán)有勢，但他明面上的俸祿不多，設(shè)宴款待侯巡撫，他要隆重，但不想自己出錢，就想到了西門慶。西門慶心領(lǐng)神會，他和宋御史一問一答，就把小舅子和當(dāng)?shù)厥貍涔倥e薦了出去，利用宋御史的權(quán)柄，助自家人升官。

而且西門慶打點宋御史之余，不忘“令左右手悄悄遞了三兩銀子與吏典”。所以，商人辦事，既要賄賂地方長官，也要喂飽各級各部門的吏胥。《金瓶梅》這一筆，體現(xiàn)出作者對明朝尤其是明朝中后期官場的洞察，以及他對官商勾結(jié)、吏胥蠻橫現(xiàn)象的厭惡。

毛澤東親自拍板解禁

清朝康熙年間，清代著名批評家張竹坡贊頌《金瓶梅》是“天下第一奇書”。在他的引領(lǐng)下，清朝文人爭相閱讀《金瓶梅》。但事實上，這個時期《金瓶梅》依然是被禁的?？滴醯墼愿莱甲訉ⅰ督鹌棵贰纷g成滿文，印刻出來，但只在內(nèi)務(wù)府流通，外面照禁不誤。這也是《金瓶梅》的奇特之處：幾百年來背負(fù)著“淫書”的罵名，一直被禁，但卻流傳久遠。

新中國成立后，毛澤東充分肯定了《金瓶梅》的文學(xué)價值與社會學(xué)價值，親自拍板了《金瓶梅》在全國小范圍的解禁。他說：“《金瓶梅》可供參考，就是書中污辱婦女的情節(jié)不好。各省委書記可以看看。”

于是，文化部、中宣部同出版部門協(xié)商之后，以“文學(xué)古籍刊行社”的名義，按1933年10月“北京古佚小說刊行會”集資影印的《新刻金瓶梅詞話》，重新影印了2000套。這些書的發(fā)行對象是：各省省委書記、副書記以及同一級別的各部正副部長。影印本《新刻金瓶梅詞話》兩函21冊，正文20冊，200幅插圖輯為一冊。所有的購書者均登記在冊，并且編了號碼。

因此，這個版本的《金瓶梅》又被稱作“部長本”，作家孫犁、魏巍都趁機收藏。孫犁讀后感慨：“《金瓶梅》是一部末世的書，一部絕望的書，一部哀嘆的書，一部暴露的書?！?/p>

當(dāng)時，市面上是買不到全本《金瓶梅》的。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前總編輯陳早春后來對媒體回憶：周恩來總理當(dāng)年親自指示，購買《金瓶梅》全本必須由人文社總編輯簽字。

（《讀書文摘》 202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