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摯愛

2020-09-21 08:51:43馬可
文學港 2020年7期

馬可

朱麗那時候仍然是我的好朋友,但我奶奶不喜歡她到我們家里來。不過要是她真來了,我奶奶也不至于擺臉色,而會盡可能禮貌地對待她。

“這是什么呀?真有意思。”每次朱麗這么說,并發出呵呵笑聲的時候,我奶奶也僅僅只是皺皺眉頭,告訴她說那只是一只舊半導體收音機罷了。

“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東西呢。”朱麗仍舊呵呵地笑著。朱麗總是這樣,用呵呵笑來表示她很愉快。

她還指給朱麗看另外一些老東西——一只年代久遠的收音機(機箱特別大,在前面蒙著的布上,有一個毛主席像章);一臺雙卡錄音機(上面有鍵盤)。

“以前這樣的東西每家都有。”我奶奶說。

她說這話的時候,是躺在沙發上的。她的頭枕著沙發扶手,在她面前的茶幾上,有一盤錐形香,香的煙霧在她臉面上裊裊地散開,稍微隔得遠了,就看不清她的臉。在她后面,是一堆花色雜亂的靠墊和靠枕,已經很久沒有洗過了,這我是知道的。光線從門邊的玻璃窗透進來。玻璃窗有些年頭了,沾滿了褐色的斑點。

我奶奶的身子胖得跟個球似的,她身上的肉松垮垮的,完全不像有的上了年紀的人那樣干瘦。不過她的頭發倒挺黑的,每次一洗完頭,她就把那一小撮頭發擰干,再結成個疙瘩頂在頭上。

要是她興致好,還會給我們看老照片,要不就打開皮箱,展示里面的東西。皮箱是我爺爺留下的,一共三只,兩只包著棕色皮面,一只包黑色皮面。黑色皮面的那只放了很多毛澤東時代的像章,有百八十個,都別在紅綢布上,一拿起,就叮當作響。

“可以拿去舊貨市場上賣了——”朱麗第一次見到后就興奮地說。“我家里沒有,要是有的話,肯定拿去賣了。”

我知道朱麗這么說常常是口是心非,她有意用這種愉悅的語調,不過是想讓人覺得她活潑有趣,實際上她并不在乎說的內容。但看得出,我奶奶當真了,她遲疑了一會兒,才慢吞吞裝著不在意地說:“現在誰還會買這些呀?”她拿起像章看了看,放回皮箱,似是對這個提議有些不舍,但又不想叫人看出她的不舍。

她一向對我的提議置之不理的,我提議過把窗簾換掉,更換舊飯桌、舊沙發、舊電視機,這些她都從來沒有采納過,甚至連一星半點考慮的意思都沒有,但朱麗的這個提議好像頗讓她動心。她可不是一個念舊的人,我爺爺的遺物,穿過的衣服,她全扔掉了——“不吉利啊。”她只保留了幾張照片,也許是怕忘記他的長相,或許是因為她也在那些相片上?

她之所以喜歡給客人們看她以前的照片,不過是想借此向人炫耀,她曾經漂亮過。年輕的她扎著兩條又粗又長的發辮,那個年代的人都不講究衣著的款式,她卻能把普通的衣服穿出新意,她的身材苗條,看起來細細柔柔的。

“你和以前不一樣了。”有一次我說。

“你知道什么原因嗎?”她說。“是生活。”

她讓別人看照片,最想聽到的話是“你以前這么漂亮啊”。每次別人這么說,她就臉上放光,然后給別人看更多的照片,以證明別人的看法沒錯。

朱麗也這么夸她了:“你年輕時候好漂亮啊。”說完還發出討好的嘖嘖聲,但她竟不為所動,等朱麗一走,她就對我說:“她真是個戲精呀,她以為到處都是供她表演的舞臺嗎?”

我爸和我媽是在我十五歲那年離婚的。那時,我們還住在江邊那幢舊房子里,本來,那棟房子前面還有一些臨街商鋪,后來他們把那些商鋪拆除了,把原來灰色的墻,粉成了淺黃色,看起來就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那幢樓一共有五層,我們住在一樓,外面有一個陽臺,我爸在陽臺的外面砌起圍墻,還在圍墻上拴上鐵絲網,安裝上防盜門,最終把那里改造成了洗衣房。他還在每個房間的窗臺外面裝上防盜鐵條,在鐵條上涂刷深棕色的油漆。那時候他還對居家生活充滿了天然的興趣,這就好比一只鳥要去筑巢。

他們離婚后就都搬了出去,但他們倆誰也不想帶我走,他們說,像我這樣一個十五歲的女孩,是不太可能像一個包裹那樣,可以隨便帶來帶去的。“要是你跟了我,是必須轉學的,那樣會影響你成績的。”我媽說,“要是你成績不好,考不上大學,將來會找不到工作。”當時,她已經收拾好了所有的衣物,把那些不能穿、不想穿的衣服,統統給了我,并囑咐我說,高跟鞋要等再長大一點才能穿,否則會影響發育,西裝也要等以后,要等到至少二十歲的時候。她還給我了一些吊帶裙和超短裙。“我知道現在你用不著,不過總有一天會需要的。”

當時我媽有三十九歲了,我覺得一個人如果到了三十九歲,就算很老了。不過那時的她看起來依舊年輕。她五官精致,輪廓分明,下巴中間還有一道讓人羨慕的凹槽。她的嘴角有一顆暗紅色的痣,有人說那叫美人痣,但也有人說那會帶來霉運。她總是化妝,她說她難以接受自己不化妝的樣子。

那時,她正準備和一個開古玩店的人結婚,之前,她一直都在家具商場幫人賣家具。她是在賣家具的時候和那個開古玩店的人認識的,他是她的一個顧客。

她從來沒有帶我去過她的新家,我一直不知道她住在哪兒,離開家之后,她倒時不時會和我見面,但都是在外面。她會帶我去看電影,有時候帶我去公園。

我爸走的時候,我十七歲,他倒不是要去和什么人結婚,而是在他身上爆發了一次他們所說的“中年危機”。他一直郁郁寡歡,為了證明自己年輕,還到健身房找年紀比他小得多的人做女朋友,但這仍然沒讓他高興起來。

他走的那天,我奶奶對我說:“今后你就得聽我的了。”她在說過這句話之后,把自己關在屋子里整整兩天。兩天來,她不吃不喝——不過有時我懷疑,她是趁我上學時偷偷吃喝的,我一直認為,要是一個人兩天不吃不喝,準會死掉的——等她終于出來的時候,她的樣子嚇了我一大跳。她臉色蒼白,渾身上下的肉,全都下垂,像一件衣服似地掛在身上。她沒有看我,走進廚房,煮了一鍋白粥,一個人全吃了。“你沒有別的事可干嗎?你的作業做完了嗎?”她頭也不回地說。“你的房間太亂了,你要找時間收拾一下了。你可別指望我給你收拾,現在他們都不管你了,你得學著自己照顧自己了。我老了,我自身難保了,你可別指望我,你得學會自己照顧自己,等我將來死了,你可有苦頭吃。”

我對她的這套故作苦難和高深的姿態早已習以為常,我只是心里在想,她是怎么知道我在后面看著她的。

過了一星期,她自己動手把頭發剪了。她把剪短的頭發全部朝后梳,猛一看起來,就像個留著大背頭的男人。

“你覺得怎么樣?”她問我。我搖搖頭說:“不怎么樣。”

上高中的時候,每天放了學,我和朱麗都不想回家,我們把學校附近和更遠一些的商店都逛完了。我們從來不買東西,我是因為沒錢,她是不想買。我們只是把逛商店當成娛樂。我們試穿各式各樣的衣服和鞋;我們進到家具店,長時間坐在席夢思床墊和沙發上聊天,卻假裝成在試床墊和沙發的彈性;我們學著商店里的人說話,笑話他們想向我們推銷的想法。到后來,那些店里的店員全都認識我們了,只要我們一踏進商店,他們就板起面孔,但他們也實在不好意思轟我們走。

朱麗不怕店員,實際上她喜歡別人看她,她喜歡引人注目,但在她的身上,你又可以看到一種奇怪的抑制感,這種抑制感,壓制住了她想出風頭的渴望。兩種力量在她身上沖突,讓她既想當世界的女王,在內心深處又覺得自己成不了女王。

她父母都是醫生,平時工作很忙,所以他們從來不在家里吃飯,自然也就不在家里做飯。她家不像我家,她家有種華麗感、一種鄭重感,沒有我家里那樣濃重的油煙味,更不像我家那樣雜亂。她家井井有條,即便進到廚房,你會發現里面也很干凈,滿墻都是嶄新的吊柜和廚具。我知道我奶奶看到會怎么說,她會說:“太俗氣了,這個家就像一個金漆的紙盒子。”她會很鄭重地用這個詞——紙盒子,還會對她家所有的家具評頭論足,對她家古典式的沙發發出感嘆,也不會放過水晶大吊燈:“要是掉下來的話,會砸死人的吧?”

“沒有一點生活感。”她會下這樣的結論。但我沒這類感覺,我踩著光滑的大理石地板走進朱麗家的時候,覺得那上面干凈得可以滑倒一隊人馬,這讓我在心里對這種有序的生活產生了向往之情。我之所以對她家有好感,還因為每次去她家,她父母見到我就都會跟我打招呼:“來了嗎?累不累?快坐下休息吧。你要喝點什么?水果、飲料都在冰箱里,你可以自己拿。”但仔細一想,我又覺得他們跟我打招呼的這種方式,就好像我是像一根未經修剪的樹枝,一只被玩臟了的玩具熊。但他們真的很客氣,他們的這種客氣,在我同學的父母中是很少見的,很多人的父母,都不屑于與他們孩子的同學講話,甚至也不認為這樣的做法很粗魯。朱麗的父母卻不,他們克制、精確、彬彬有禮,同樣對美、漂亮和華麗有著不懈的追求。朱麗打開她家所有的衣柜給我看過,衣柜里堆積著不計其數我從來沒有見過,更沒有穿過的羊毛大衣、羊毛衫和絲織襯衣。但朱麗說:“你別這樣,這沒有什么的,這很平常。”

我喜歡看朱麗化妝。不過,在學校的時候她不化,只有周末,我們一起出去玩,或者她自己出去的時候才化。她先用遮瑕霜遮瑕,再涂上厚厚的粉底,撲上粉。但她不使用腮紅,這樣整張臉看上去就沒有血色。她說她喜歡這種沒有血色的高級感,并向我暗示,以前的法國貴族都是這樣。她涂上了桃紅色的眼影,畫上眼線,涂上睫毛油,再在鼻梁兩側掃上陰影。

她自然有不少的追求者,我常聽到她說“我一點也不喜歡他”這類話,或者她會說“你是說他嗎?他?你知道他這個人有多可笑嗎?他那么矮,我一點不喜歡他,是他非要賴著不走的。”

我知道那些男孩子們是怎么看她的,他們眼里閃現著的欲望那么明顯。

那時候除了上課,我每天花時間大量閱讀。我這么做,是為了在某些場合,適時地說出“達芬奇為了畫蒙娜麗莎的嘴,花了十年時間”,或者“打噴嚏太用力的話,肋骨可能會骨折,但是忍住不打的話可能會使腦中或頸部血管破裂從而導致死亡”這樣的話。當然我也知道非鳥恐龍類在地球上生活超過了一億六千萬年,跨越了三疊紀、侏羅紀和白堊紀,它們最繁盛的時期應該是晚侏羅世到早白堊世,而我們所熟悉的那種恐龍大多來自晚白堊世這樣的冷知識。我還知道,人體所含的脂肪,可以用來制造出七塊肥皂,所含的石灰,可以粉刷一個房間,碳的含量可以做成二十磅焦炭,磷的含量可以制成兩千兩百根火柴,人體還含有大約一湯匙的硫磺和一英兩的金屬,鐵的含量還可以鑄成一顆一英寸長的鐵釘。

我這所以說這些,是因為我喜歡看到當我說出這些話的時候,朱麗無法反駁甚至無法回應的樣子。每到這樣的時候,我就特別開心,覺得用這種方式報復了她的華麗、她的漂亮和她的不可一世。她會不高興,但當她和她的那些朋友出去玩的時候,也會叫上我。她一般會和他們到酒吧去,或者去游戲廳打游戲。我對這兩個地方都沒有興趣,之所以有時候會跟著他們去,是因為我想知道另一種生活,想積累與人交往的經驗,想知道怎么在公共場合與一個陌生人說話,以及怎么在別人問你問題時,用恰當的語言和語調說出他們想要的答案,這可以讓我單調的生活變得豐富起來。但我也會常常因為害怕不被人喜歡,而裝出不在意的樣子。

我沒有多少衣服,出去的時候,只能把我媽留下的衣服拿來穿。這時候我已經和我媽一般高了,已經發育成熟,可以穿她的高跟鞋和她的西裝了。

那次和朱麗出去,我就穿了我媽的一件淺綠色西裝,我里面是一件白襯衣,下面是黑色的褲子。我以為這樣就算打扮得不錯了。為了配合黑色的褲子,我還特意買了黑色涼鞋。但當我穿上那件綠西裝,站在鏡子前面的時候,又覺得這完全不像我。

高中的時候,多數時候我穿的都是校服。校服是那種有藍色裝飾邊的,款式像運動服。我猜想他們有意把男生和女生的校服設計得沒太大區別,這樣做的用意,是為了把學生們身體的輪廓掩蓋在一堆布料里,以免正在發育的學生對自己和其他人的身體產生過多的聯想。那時我剛上大學,習慣了高中時代的衣服,也總是選擇寬大的衣服來穿。

“你穿那個衣服干什么呀?”我奶奶在我身后說。她喉嚨里發出呼呼的聲音,那是她胸部的脂肪太多了,阻礙了呼吸的緣故。

“換衣服啊,難道你沒看見?”我沒有理她,繼續看著鏡子里的自己。

我必須對鏡子里的這個自己適應起來。我一直對自己不滿意,因為我沒有朱麗那樣好的身材,我上上下下全是直線條。我的皮膚太暗,嘴巴太大,我的乳房也不夠飽滿,腰也不夠細,更糟的,我的眼角還往下垂,這讓我看起來沒精打采又愁眉苦臉。不過這時,我覺得自己看起來還不錯。

我懷著奇怪的心情出門了,總感到衣服下面的這個不是我。我仿佛從這里面看到了我媽、我外婆,還有我奶奶。這想法讓我感到既新奇又別扭,就好像身上壓著太多的人,壓得我快喘不上氣了。

不過后來我發現,之所以喘不上氣,還是因為我不知道朱麗會怎么看我身上的衣服引起的,但來不及回去換了。

我硬著頭皮到了我們約好的地方,那是在她家附近的一個咖啡館門口。每次見面,我們都約在這里。在每種關系里,差不多都會看到這種不平等,但或許世界就是這樣的,就是這么運轉的——就得有一個人要遷就另一個,否則關系就維持不下去了。

她的朋友更多一些,如果沒有我這個朋友,她還可以和其他的同伴在一起,而我幾乎沒什么朋友,盡管我不想承認,也從不對她承認。甚至,有時候在她約我出去的時候,我還裝著忙得沒有時間的樣子,會故意地說,我要和朋友去看電影。

“什么電影?”她問。

我說出一部正在上映的電影的名字,前一天路過電影院時,剛看到了張貼在外面的海報。

“和誰?不會是和男朋友吧?”她笑著。她不相信我有男朋友。

但她跟我說了很多她和她男朋友的事,她跟我說這些,倒沒有炫耀的意思,可能只是想告訴我,她正在經歷著的那一切有多么的甜蜜。然而這讓我反感,卻還必須裝出感興趣的樣子,仿佛我對她所經歷的一切特別羨慕、特別上心,而其實,我對她所說的厭惡透了。我不喜歡她跟我說,她的某個男朋友,是怎么把她抱在腿上,在她流淚時,吻干她滿臉的淚水的,而且這個人竟然還說出“這是咸的”之類的廢話。

“你還沒有男朋友吧?”有一次她又問我。

可能有男朋友的人不會是我這個樣子吧,不然她不會這樣問。一個女孩,一旦有了男朋友,就應該開始化妝和打扮,還買很多新衣服。

“有一個。”這次我說。

我不知道為什么要這么說,但我確實不希望她在這方面占有太多優勢。

“真的嗎?你是說真的嗎?我認識他嗎?”我的回答勾起她的好奇心,她熱切地問道。

“你不認識的。他是我現在的同學。”

我開始想象那個“同學”,但我實在不知道他應該是什么樣子,我從來沒有想象過我的男朋友會是什么樣子。有一次我夢到了一個人,他穿著紅色的花格襯衫、灰色的牛仔褲和白色的帆布鞋,戴著一副黑框眼鏡,他的頭發剪得很短,是深棕色的。我夢見的他正把手插在褲兜里,朝我走過來。醒來后我想,要是我有男朋友的話,我希望他是這樣的。

“啊,你真的有男朋友了。”她興奮地喊著。“一定要帶來讓我見見。他帥嗎?他好看嗎?”

“還可以吧。”我含糊著。

她對男性唯一的要求是長得帥。以前,她經常把她新男友的照片給我看,還對他們的長相評頭論足,會說這個人的個子雖然高,但頭型不夠好看,頭頂有些尖,那個人的門牙比較大,這個嘴巴大、鼻子大等等。

我想象她見到那個穿花格襯衫的男孩時的情形,她肯定也會認為他很帥的。不過以她的挑剔,也可能評論說,他的眼睛不大,還是單眼皮,不但是單眼皮,還略微有些浮腫。但我會爭辯說,他的身材棒極了。

“看看吧。如果哪天有時間的話。”我說。

她足足讓我多等了十五分鐘才出現。以前每次都是這樣,她至少要讓我等上五到十分鐘,所以有時我會懷疑,她是從家里的窗戶口瞧見了我,才慢騰騰出門的。她的后面跟著一個男人,中等身材,臉白白的,但不健壯。他的眼睛特別大,頭發特別長,扎著幾條辮子,看起來像個搖滾歌手。她說他叫雷東田。

“你這衣服是哪來的呀?”她大驚小怪地問。

她穿著T恤,長度只及腰部,領口特別低,露出了乳溝,下身是破洞牛仔短褲,腳上是白色的高幫皮靴,上面鑲了水鉆。

“我怎么從沒見你穿過?是新買的嗎?”她問。

我說,是的。

“款式太土了,你不覺得嗎?這至少是十年前的款了!你什么時候買的?你怎么沒有跟我說過?你以后要買衣服,我給你參謀參謀。下次你逛街的時候叫上我,我跟你一起去。不過我的衣服大多是在網上買的,少數時候在商店里買,商店里可以試。瞧瞧,還有這雙鞋!肯定不好穿吧?一定會磨腳的!但你又不能穿襪子,這種鞋子穿襪子最奇怪!我看,你今天是走不了多少路了,我們要去水庫,還要爬山。”

雷東田微笑地看著我們。我一點不喜歡他,不喜歡他那逆來順受,有求于她的樣子。也不喜歡他的辮子和絡腮胡。他求她什么呢,還不是想讓她做他的女朋友。

我跟在他們后面往停車場走。雷東田走在前面去開車,我把她拉到一邊問:“他是你男朋友嗎?”

“不是。他怎么會是我男朋友?我不喜歡這個類型的人。不過你也看得出來,他在追我。我一說想出去玩,他就說他有車,可以帶我去。我怎么可以單獨跟他出去呢?”

“所以你叫上了我?”

“當然要叫你了,你是我好朋友嘛。”

“你不喜歡他,那怎么還要跟他出去?”我問。

她白了我一眼,意思是我問了一個多余的問題,“玩玩有什么關系!”

那輛車至少有九成新,坐進去以后還能聞到一股新鮮的橡膠味。我讓他們坐前面,我坐后面。他從車門那里拿出兩瓶礦泉水,一瓶遞給她,一瓶遞給我。“多喝水,天氣很熱。”他看著我的時候眼睛亮晶晶的,但朱麗宣布說她從來不喝礦泉水,她要喝果汁。

“好吧,那我們到前面買吧。”他一副很有耐心的樣子,就像他一直在這么做,一直在給別人提供服務。

他非常瘦,絡腮胡讓他原本狹長的臉看起來更狹長了。他的頭發卷曲著,有可能是在發廊里燙過,也有可能天生如此。不知是不是上了發油的緣故,他的頭發有些油膩。總之,他的外型與朱麗一貫的審美不匹配。我想,她當然不會看上他,況且,他脖子后面,還有一顆黑痣。我奶奶把這樣的痣叫“斷頭痣”。

他們倆一直在談話。

“明天我們去看電影吧。”她說。

“什么電影?”

她說出了電影的名字,但我很快忘記了。

“你們看過《地下理想國》沒有?”他問。

我們都說沒有。

“你們真應該看看,有一天我們的世界就會像電影里那樣,地球上的資源用完了,人類只能在地下像螞蟻一樣生活。實際上人就是螞蟻,和螞蟻沒什么區別,為了生存只知道干活。但也可以說,人比螞蟻還不如,至少螞蟻不會感到孤獨,人在這個世界上卻很孤獨。”

“你在哪里看的?在電影院嗎?”我問。

“不是。我在網上看的,電影院里看不到這樣好的電影。這部電影還在威尼斯電影節上獲獎了。”

他說話的速度極其緩慢,因為斟字酌句而顯得有些遲鈍,不過這給人一種很靠譜的印象。我開始覺得他并不像我剛開始想的那樣。他在汽配城開了一家店,做汽車配件生意,但我猜不出他有多大年紀,也許三十出頭。我不確定。

路過商店的時候,他把車停下來下去買果汁,買完果汁后又繼續往前開。我們很快就出了城,路過了一片房子、一個地鐵站,一個村子,還路過了兩個池塘,一座看起來有些年頭的石橋。太陽就像一枚燃燒的錢幣掛在樹梢間,發出的光亮刺得我睜不開眼。

她在跟他說我是她表妹。

“你不能當著這個小姑娘的面這么說。”我聽到她在說。“她還小呢,很多事情都不懂。”

我因為之前走了神,一時沒留意他們在說什么。他會說什么不該說的話呢?我懷疑她在借題發揮,有時為了活躍氣氛,她是會這么干的。

“她不是你同學嗎?”他問。

“誰跟你說她是我同學了?她是我表妹。”她莫名地嗔怪道。

“我記得早上你說她是你同學。”

“你肯定聽錯了,你肯定聽錯了。她還小呢,還在上高中。”

我沒有揭穿她。她就喜歡捉弄人,喜歡一本正經地騙人。

他從后視鏡里瞄了我一眼。“她看上去不太小。”看完之后他肯定地說。

“那是她長得老相。”她大笑著。

他也跟著呵呵地笑起來。

“我們這是去哪兒呀?”我打算岔開他們的話題,因為已經不能忍受她洋洋自得的胡說八道了。

“我們去水庫啊。剛才不是告訴你了嗎?”她連頭都沒回。

“這里有廁所嗎?我想上廁所。”其實我并不那么想上。

“只能在樹后面了。”他平淡地說,就像我也是一棵樹。“我到前面把車停下,你到樹后面去,注意不要讓人看到你。”

我跨過公路的隔離欄,走到路邊的樹林里去。樹林里是齊膝高的雜草,我蹚著雜草走到一棵樹后面,想在樹后解決,但很快發現,樹不管用,根本遮不住我,至少從我站的地方,還能看得到公路,能看到那輛白色越野車和過往的車輛。

我又往里走了一段,走到一片灌木后面,等確定公路上的人看不到我之后才蹲下來。但我只尿出了一點,尿液順著草莖無聲地流到泥里。這時要是后面有人走過來,準會看我的屁股的,所以才剛一尿完,就急忙拉起褲子。

往回走的時候,我故意慢騰騰的,雖然聽得到朱麗在喊我,嘴上回答著她說,我就快來了,腳上卻放慢了步子。我想讓他們多等我一會兒。他倆這時在干什么呢?是在車里擁抱接吻嗎?我想象雷東田的手不停地在她裸露的大腿上不住地摸索,她的腿肯定是冰涼的,又滑又涼,就像抹上了石膏粉的果凍條。他的嘴會緊緊堵住她的嘴,也許還會用牙啃她,在吻她的時候,手還不閑著,繼續探索她的全身。

這只有一半出于我的想象,這些想象是基于一些事實,一些她告訴過我的事實,她跟我說過她和她男友們是怎么談戀愛的——他們都是年紀比她大得多的人,有一個甚至比她大二十歲。為了調動我的想象力,也為了讓我嫉妒她,她告訴我她和他們在一起的細節,因為我還從來沒有過男朋友,也從來沒有男孩子找過我,但我還是無法想象和一個四十歲的男人在一起的感覺,他們那么老了,她不會感到惡心嗎?

我有意在樹林里繞了一下才回到車邊,但那種撞見他們在親熱的尷尬場面并沒有出現,有汽車反光膜擋著,從外面看不到車內。他們肯定從后視鏡里看到我的時候就分開了,見到我后,她打開車窗,伸出頭來說:“怎么那么慢?是拉屎嗎?”她的話讓我面紅耳赤,我沒吱聲,打開后門上車。也許是心理原因,也許是出于想象,我感到一種與之前不同的氣氛。我指望著朱麗會梳理一下頭發,或者整理一下衣服,可她沒那么做。

我們經過了一片柳林,來到了一個岔路口。我們就該往哪條路走爭執了一下,最后選擇了左邊那條。我們遇到幾個穿著騎行服,戴著安全帽的人,他們正推著自行車走在路上。我們超過他們一直往前開,卻沒有見到那個水庫。

朱麗說我們肯定走錯路了。“我記得沒那么遠。”她說她和某個朋友一起來過。“應該走我剛才說的那條。”

“再往前一點就到了。”雷東田說。

他沒有調頭的意思。我能看到他右邊臉頰的后半部分,一笑起來臉上就堆滿皺紋,看起來蠻慈祥的。雖然通過他頭頂上方的后視鏡我也可以看到他的正臉,我卻沒有勇氣這么做。

“你是不是餓了?后面有吃的。你要吃嗎?”他示意我說,吃的就在我座椅背后的塑料袋里。

我把塑料袋拿出來遞給朱麗。我沒有食欲,我不想吃。

“也沒有我想吃的。”她翻了一遍塑料袋尖著聲音說。“你買的是什么啊,沒一樣是我愛吃的。”

“你們這些小姐可真難伺候。”

我希望他說的“這些小姐”里沒有我,我可不想做什么小姐。

“你看啊,前面怎么有棵樹。”我聽到朱麗叫嚷著。他開始減速,最后把車停了下來。

“難怪一路上沒見到其他車。”她像發現了新大陸一樣繼續嚷嚷著。

“是剛倒下的。”他說。

“現在我們怎么辦?肯定不是這條路,我敢說!我跟你說過了,是剛才那條,你就是不聽,現在還不是得倒回去。”

“我們下去把樹挪開吧。”我說。

“挪開?”朱麗驚叫道。“你以為你是大力士嗎?”

“它不粗,沒你想的那么重。”

我推開門走下車,準備去搬那棵樹。

“你真是傻。”他下來阻攔我。

“這并不難。”我抓住樹干把樹往車道邊拉,想演示給他看,不過我沒能拉動那棵樹。

“這樹重得很,你拉不動的。你看著細,其實很重。我們就往回走吧。”他拉住我的胳膊,把我往車上扯,但其實他很有耐心。

我順從地跟著他上了車,開始認為那棵樹確實沒那么重要。

那條路太窄了,他倒了好半天才把車倒過來。

“應該往左,往右一點點,再往左。”朱麗一直在指揮他。她剛領了駕照,只是很少開。“學車的時候跟真正上路可不一樣。”拿到駕照的時候她對我說,“特別是在有好幾個車道的路上,從后視鏡里看到后面開過來那么多車,真把我嚇壞了,我不知道怎么辦,只能在慢車道上慢慢地往前蹭,其他司機一定恨死我了。”但這時,她卻在胸有成竹地指揮雷東田開車。

我們又把車開回到岔路口,在此之前,朱麗一直在講一個男人向他女朋友求婚的事,他把一枚戒指藏在玫瑰花里,準備獻給她,沒想遭到了拒絕,他一氣之下把花扔到了河里。“他忘了他的鉆石戒指還在那束花里,后來想起來,一下子跳進河里,被淹死了。”她邊說邊笑著。

我們從另外一個路口轉過去,又往前走了近五公里,卻仍然沒有見到那個水庫。我們的車駛上了一個高坡,雷東田說也許可以從上面看看是否能看到水庫。但我們沒有看到水庫,又沿著山頂下來。我們把車停在路邊的一塊空地上,從車上下來。太陽西斜,陽光從西邊的松林上方照下來,把草葉照得像鍍了一層金。

“我們在這里休息一會兒吧。”我在草地上坐下來,脫下鞋。我的鞋有些夾腳,雖然沒走幾步路,但腳趾頭磨紅了。

朱麗沒有坐下來,她怕草里的蟲子,還怕雜草擦傷她露在外面的大腿。

他把零食從車上拿下來,撂在我們旁邊,但他自己不吃,只是盤著腿坐在草地上。這時候我也開始感到餓了,在零食袋里翻找想吃的,里面有土豆片、瓜子、花生、跳跳糖、核桃糖、雞腿、雞翅膀,還有鹵雞蛋和鵪鶉蛋。

“給我一包土豆片。”朱麗向我伸出手來,“我要原味的。”

我遞了一包給她。我問雷東田要什么。他說他什么也不要。他掏出煙來開始抽煙。朱麗非把撕開包裝袋的土豆片遞到我面前,我拿了幾片捧在手里,和她一起分享那包土豆片。我示意她坐到我旁邊。“這里比較平,你可以坐這里,草不會扎到你。”

“唔,我不。”

“我買了三袋呢,你們可以一人吃一袋,用不著兩個人分。”雷東田說。他還問我們要不要喝水,不等我們回答,他已經走到車邊,幫我們把水從車里拿出來,把水先遞給我。“這是你的吧?這應該是你的。”

“我爸和我媽從日本回來了,買了很多禮物,他們給我買的是和服。當然他們買了好多件,買來送人。”朱麗說,“但我穿著不合適,我覺得你還更適合些,要不你拿去穿吧。我有好幾件呢,他們每次去都要給我買,我個子太高了,穿起來不好看。我穿著太奇怪了,你穿肯定正好。”

“我從來沒穿過,會不會像睡衣一樣?”

“當然不像。可以穿著照相,穿著照相是很好看的,特別是在櫻花開的時候。現在每年都有很多人到日本去,女孩子們到那里以后都穿和服,在大街上走著的,穿和服的人都是中國人,要是他們不說話,你會以為她們是日本人,但一開口你就聽出來了,原來都是東北人。我媽就說,現在全世界已經到處都是中國人了。”

我們仍像兩個真正的老朋友一樣聊著,吃完了一包土豆片,又開始吃雞腿,水喝了一半。

“你不吃點什么嗎?”我問站在一旁的雷東田。他的煙已經抽完了,一直在微笑著看著我們。

“你們聊吧,我到那邊看看。”他采取了其他男人見女人在聊天時態度,決定走開。“到那邊的樹林里看看。”

“你不覺得嗎?他很會照顧人,但他不喜歡說話。”他人一走開,我就說。

“誰說他不喜歡說話?他只是覺得我們講的這些他插不上嘴。他不喜歡講我們講的這些,你要是去到他店里,他能跟你講很多東西,什么配件、發動機、汽車。你會聽到厭煩的。”

“你去過他店里嗎?”

“去過。他店里的椅子和洗手池都是汽車輪胎做的,茶幾也是用汽車輪胎做的,他還讓人在一大面墻上畫了一幅立體畫,是一輛從墻里撞出來的汽車。我得說他是一個很有想法的人。他以前在汽車銷售公司工作,后來開了這家汽配店。店里生意不好,我覺得是位置的問題。”

“你喜歡他嗎?”我咬著嘴唇又問。“你會成為他女朋友嗎?”

“我不喜歡他,我已經說過了。”停了一會兒,她突然又說:“不會是你喜歡上他了吧?是不是你喜歡他?真的,是不是?快跟我說,也許我可以給你們當紅娘呢。快!”

我說我沒有喜歡他,但我的臉卻在發燙,不過我仍不甘示弱。“我已經有男朋友了。”我再次申明。

“那你為什么臉紅?你的臉已經紅成這樣了。”

我的臉越發燙起來,我的額頭開始冒汗,前胸和后背也有汗流下來,但那不是因為害羞或不好意思造成的,是因為窘迫。

“啊,真的,你要不要考慮考慮他?他真的不錯。”她又說。“他還不到三十歲呢,但已經有自己的汽車配件店了。他有房,有車,家庭也不錯,父母都是老師。他跟我說他什么都齊備了,就差一個新娘,家里人已經催他好幾次了。”

我拿起瓶子,開始喝水,但我的心跳得很快,眼睛朝他離開的方向看。他已經快走進那片樹林了。樹林黑黢黢的,陽光把草朝陽的那面照得發亮,我不得不瞇起眼睛,然后,覺得眼淚開始冒出來。我在想,她太殘忍了。

我們沒說話,在風里坐了一會兒。我把拿出來的零食又都放回塑料袋,走到車邊把它放進車里。這時候聽不見鳥在叫,只聽得到風聲。

“走吧,我們去找他,這就跟他說。”她跟在我后面。

“哦,你可別說。”

“我要說,我一定要說。哈哈,我一定要告訴他,說你暗戀他。哈哈。”

她跳起來往前走,她走得很快,我追不上她。

長得低矮的草在我的腳邊輕拂著我的膝蓋,長得高的差不多都快有我高了,我得用手把它們撥到一邊。

“快點,你快點。”她不住在催促我。她在盡力避開那些可能會扎到她大腿的草。“啊,這里的空氣真好啊。”她跑到了前面。

我很高興她不再談論剛才那個話題。

我們走到樹林邊,沒有見到雷東田,不知他是不是跑進前面的樹林里去了。我的鞋的確不好穿,比剛才更磨腳了,時不時的,還會有小石子嵌到我的鞋縫里,我得時不時踢踢腳把石頭甩出來。

“我肯定會被曬黑的,我的防曬霜涂得不夠多。”她說。“他去哪里了?他不就是往這邊走的嗎?”

她大聲喊他的名字。

“你在是跟我們捉迷藏嗎?要是被我們找到了,今晚就罰你請客,我們可是要吃大餐喲——吃海鮮大餐。對吧?”她擠著眼睛沖我說。

“我們應該去吃西餐。”我決定附和她。

“嗬,今天一定要讓你破費不少。”

“還不知道你錢帶夠了沒有。”

“要是沒有,我可以借給你,但你可得還我喲!”

“你在哪里?你還不出來嗎?”

我們一人一句地說著。

太陽更往西斜了,眼前的景物變得朦朧朧,總也看不清。他半臥在柳樹林后面的池塘邊,池塘里長著很多蘆葦,水面上漂著浮萍。他的姿勢看起來不正常,甚至,在一開始我都沒看出那是個人。

“你在這里干嘛?”朱麗喊了起來。

她的聲音聽上去很緊張,我也緊張,我當時想,要是他死了怎么辦?我們該拿他的尸體怎么辦呢?

“哦,老天,你們總算來了,我崴到腳了。”他的聲音聽上去很虛弱。“我差點陷進去。這里全是水,我腳底下現在還是軟的。”他衣服和褲子全是泥,上面還沾著很多水草和綠色的浮萍,他臉上和手上也都是浮萍。“你們最好不要過來,這里的泥軟得很。”

“我們不過來怎么拉你上來?”朱麗生氣地說。

“我這里太軟了,一動就往下陷,我根本不敢動。”

“你是傻了嗎?怎么會想到到這里來的?”她問。

“我沒看到這里有水,以為是干的。剛才看著就是干的,現在只是因為我陷下來,你才看到有水的。”

“哦,那你肯定像個傻子一樣跑過來,奮不顧身沖過去,沒想到一下子就陷了下去。是吧?”

“我們都別說了,好歹把他弄上來再說。”我說道,我真不喜歡說廢話。

“我們不能過去,萬一我們也陷下去怎么辦?”朱麗擔心地說。

“去找一根樹枝來,伸過去讓他抓住。這樣我們就可以把他拉過來了。”

朱麗沒有說話,看樣子在考慮我的提議是不是可行。正在這時他叫了起來:“啊,我正在往下滑!天哪!”我確實看到他在往下滑,就馬上撲過去,試著抓他的衣服。為了抓住他,我不得不雙腿跪在地上,但膝蓋下面的泥很軟,我怕陷下去,最后不得不整個人都趴在地上。

“快去找一根樹枝來!”我沖著她喊。

她開始往后跑,就好像突然上了發條。她在樹下找了一根樹枝,跑回來。“啊,怎么辦,怎么辦?快,快,把樹枝給他抓住!快讓他抓住!你們還行嗎?你們沒事吧?”

他抓住了樹枝,開始從泥里爬出來,我也開始慢慢往后退,退到比較硬的地方才蹲起來。這時候他也匍匐在地上,順著樹枝一點點往干的地上挪。

“我的右腳動不了了。”他說。

我們一起把他拉了過來,讓他翻身坐在地上。他把灌滿泥的鞋脫下來,再脫襪子。他說他的腳踝腫起來了,但他的腳上全是泥,我看不出哪里腫了。

“就是這。”他指給我看。

我看了看,覺得那里好像確實腫了,就伸手按了按。他叫了起來。

“啊,對不起,對不起。”我連聲說,臉紅了,“我應該輕一點的。”

“看我們怎么把他弄下去?”朱麗說。“這里一個人也沒有,不可能找人來幫忙。”

他的右腳使不上勁,我們得變成兩支拐杖支撐著他,才能讓他站起來。我沒想到一個男人這么重,即使是像他這樣瘦的男人。

他勉強站起來,只能翹著右腳,左腳不停地移動以保持身體平衡。

朱麗把樹枝給他讓他當拐杖,但即使拄著樹枝,他也在一跳一跳往前走。我就走過去扶他,把自己當成他的另一根拐杖。

“謝謝。”他說,沖我不住地點頭,還咧著嘴笑。

他笑起來的樣子不難看。

“你扶他干什么呀?”朱麗說,“讓他自己走好了。你這樣扯著他,他反而不好走。”

我沒聽她的,還是繼續扶著他。他的手臂搭在我的雙肩上,我們的身體相互摩擦,他每跳一下,我的身子就跟著動一下。路面崎嶇不平,走不多遠,我就汗流浹背、精疲力盡。

“我們歇一會兒吧。”他停下來,汗水順著他的額頭往下淌。他再次向我道謝。我望著他笑了一下,覺得這樣其實挺好的。他身上有種陌生的氣味,他的身子是堅硬的,不像女孩子們那樣柔軟,這讓我既好奇又驚喜。我明顯地感到他在有意地接觸我的身體,這讓我緊張得連呼吸幾乎都要停止了,真希望這條路沒有終點,這樣,我們就能一直走下去了。

“你們還是快點吧,天快黑了,天黑了我們連路都要看不見。”朱麗在前面說。

她不得不停下來等我們,看起來很不耐煩。

“沒關系的,讓他再歇一會兒吧。”我說。我知道她鄙視我,可我不在乎。

“好吧,好吧。我看我們還是走吧,天快黑了。”

他把手伸向了我,我像溺水的人握住稻草那樣把他的手握住了。等我們終于走到了汽車那兒時,朱麗自動坐到了駕駛座上。“我來開吧,你們準備好了嗎?”她系上安全帶后,以一種我不習慣的沉著問道。我把雷東田扶到副駕駛的位置,他坐上去后如釋重負地出了口氣:“看來一個人不會那么容易死的。”他說。

這時,汽車的發動機開始響起來。“那是我們倆救了你。”朱麗以一種炫耀又自豪的語氣說。“哼,不然你以為呢?”

我坐在他們后面,半躺在座位上,全然放松下來。天快黑了,月亮升起來,田野遠方的樹林形成了墨藍色的陰影,像大地的一道鑲邊。車頂上的樹枝在風中晃動。盡管我渾身是泥(這時都已經半干了),卻處于一種暈暈乎乎的狀態,覺得自己是如此的幸福,以至于不想說一句話。

第二天下午五點,朱麗打來電話:“嘿,你出來嗎?你知道我現在和誰在一起啊?是雷東田。哈,我們剛看完電影出來,要去吃飯,你也一起來吧?”她在電話里咯咯地笑著。“是他請客……對不對,是你請客……”她的聲音變小了一會兒,但馬上又大得像是在對著我的耳朵直接喊話。“你知道嗎?他剛才去買了四個冰激凌甜筒,我跟他說了吃不了,我最多只能吃一個,他非要買四個,最后,我們吃到冰激凌都化了,水滴到我衣服和鞋子上。天太熱了,反正要叫他賠的!他得陪我買衣服……是不是,你要去陪我買衣服,快說,你剛才同意的……怎么樣?你快出來吧,吃完飯我們可以一起去買衣服,我可以給你參謀參謀。”

我慌亂地找了個借口,說我奶奶不讓我出去,但我腦子里想的卻是頭一天雷東田伸向我的手。這個時候,我身體上接觸過他的部分仍舊在發燙。但她似乎沒聽見我在說什么,又壓低了聲音說:“哦,他還向我求婚了,讓我畢業后就嫁給他。我說我要考慮考慮,但他帶我去看了訂婚戒指。還沒有買,指環太大了,要定做,他交了定金,過些天才能拿到……我真應該拍照片給你看看,他本來想讓我選另外一個的,但另外那個的鉆石太小了,站遠一點就看不出來了。”

我一直以為我是在心里不停地說著“不可能,不可能。”但到后來,我意識到我不僅在心里說,還發出了聲。

我聽到她在問:“你剛才說什么不可能?”

“你不是說你不喜歡他嗎?”我像喊叫一樣地說道,“你說過你不是他女朋友的。”我繼續喊著,淚流滿面。

“喲,喲,你怎么了?”我聽到她假惺惺地說。“喲喲,你都哭了?你是不是哭了?”

“我再也不理你了!我們再也不是朋友了!”我大喊著,喊完之后,還不等她回答,就掛斷了電話。

我再也不想說什么了。

回到臥室躺下,我仍不停地使勁哭著,不是她讓我傷心,是因為我有他是愛我的這樣的想法。我感到羞愧,只希望從沒在這世上存活過。我用被子蒙起頭來,使勁地哭著,一直哭到眼睛睜不開了。我想我的眼睛一定腫得跟個桃似的。我一定哭了很久了,我琢磨著,恐怕已經到了該吃晚飯的時候了。我掀開被子,房間里的光線全都消失了,變得一片昏暗,但我還躺著,不想起來。我希望我奶奶不要叫我起來吃飯,這個時候我可不想吃什么飯。

不過,應該說,其實我挺享受這種感覺的,喜歡陷入到這自我憐憫和自我毀滅的感覺里去。我想象自己是童話里的女主角,被愛人拋棄了,因為我的愛人不知道我才是最愛他,并愿意為他付出所有的那一個。我在心里連連感嘆著——為何男人們只是被女人的外表所迷惑,錯失了真正對他好的人呢。

我被自己感動得哭了又哭,我讓淚水肆意地流著;我哽咽著,發誓說要永遠守望我的摯愛,而不管他愛不愛我。

這才是偉大的愛情呢。

正在這時,外面“啪”地響了一聲。我停止哭泣,但外面又恢復了安靜。我懷疑是我聽錯了,但外面的氣氛很奇怪,要是我奶奶正在做晚飯的話,肯定會有聲音,不但有鍋碗瓢盆的聲音,還會有她不滿的嘮叨聲,但這時候外面什么聲音也沒有。我看了看手機,已經七點多,早過了吃晚飯的時間——她竟然沒有叫我出去吃飯。

我從床上起來,開始整理好衣服和頭發——我可不想讓她看出我哭過,不然她會有一大堆恥笑我的話等著我的。我拉開門,外面依舊靜悄悄的。很快,我又聽到“啪”的一聲,現在可以確定,聲音是從她房間里傳來的,聽上去有些像是紙盒掉在地上。

她的房間在客廳的另一頭,我穿過客廳朝她的臥室走去。光線已經很暗了,只有沙發旁邊,五抽柜上我爺爺的遺像框的玻璃反射著一絲亮光。她的房門是關著的,我輕輕推開,里面一點聲音也沒有,但光線要比客廳好一些——這房間的窗戶是向陽的,窗簾沒有拉上,所以要更亮一些。我看出床上有一個模糊的人影,看上去像一堆柔軟的衣服。那當然是她了。她聽到開門聲,正盡量把頭抬起來朝我的方向看。

她已經說不出話來了,準確地說,是她說話很含混,要仔細辨別才知道她什么意思。

她告訴我,她動不了了。

我撥打了120。在等120的時候,我一直站在她床邊。

“要喝水嗎?”

“你餓不餓?”

“你想吃東西嗎?”

我不住地問。

她什么也不要。

與我不同的是,她顯得很平靜,好像是在等某個熟人來看她。

急救車終于來了,和急救車來的還有兩個人,他們檢查了一下,其中一個說她可能是中風了。

他們把她連著床單一塊拎起來放到車上。

“你要一起跟著來。”另一個說。

我讓他們等我一會兒。我在她床頭柜里找到了她的銀行卡,又在一個小本子上找到卡的密碼——她曾經告訴過我密碼放在什么地方。“我不希望在我哪天突然死了之后,你還什么也不知道。”她的退休工資全在卡里,還有我爸和我媽每月匯來的生活費和我的學費。

在醫院里,她被送去檢查,然后又到了觀察室。醫院病房的床位都已經滿了,她只能暫時住在觀察室里,等有人出院才能轉到病房去。

他們讓我領了便盆和一次性床單。

她一直都沒有說話,也許是在生我的氣,大概是怪我沒有及時發現她。她把她床頭柜上的書和藥盒都推到地上,就是為了引起我的注意。

“你是不是沒吃東西?你出去吃點東西吧。”護士給她打吊針的時候對我說。

我撒謊說我吃過了。我坐在她床邊醫院專門為病人家屬準備的椅子上,以便她隨時可以找到我。

她不看我,她有時候會看看天花板,有時會看看窗外,或者把視線移到點滴瓶上。而我則一直觀察她在氧氣面罩下的臉色,以確認她并沒有真的生我的氣。

她的床在門旁邊,坐在我的位置上,可以看到走道上來來往往的人。觀察室里有十多張床,除了一張床還空著外,其他床上都有病人,在每張床的旁邊,也都有陪護的病人家屬。但有的病人的病情看起來不太嚴重,他們除了臉色不太好以外,表情看起來輕松自如,就好像是來度假的。

“你不想吃點什么嗎?我買點東西來給你吃。”我又對她說。

“不。”她搖搖頭。

過了一會兒,她又開始發出聲音。

“你要喝水嗎?”

“不。”

“你哪里不舒服嗎?”

“不。”

“是要撒尿嗎?”

她點點頭。

我卻不知怎么讓她撒尿。當然肯定是用那個領來的便盆。我把便盆的塑料包裝拆開,卻不知道該怎么使用,便盆的兩頭看起來都差不多,是要怎么放置呢?我想應該是把它放在她屁股下面,但首先我得幫她脫掉褲子,可我又怎么脫她的褲子呢?她根本抬不起身子。我只能盡力去搬動她,可她重得像一大堆貨物。

“我來幫你吧。”隔壁床的家屬說。

她是個三十來歲的女人,燙過并且染成棕黃色的頭發高高地挽起來,用一個鑲著水鉆的發夾卡住。她畫著眉毛,涂著口紅,但沒涂眼影。她照顧的是一個看起來比她大得多的男人,我之所以覺得他老,是因為他臉上滿是皺紋,而她的臉上幾乎沒有皺紋,但她說那是她丈夫。

她站到床的那邊,幫著我把我奶奶抬起來,手腳麻利地扯下她的褲子,動作快得我都沒怎么看清楚。

“喏,就這樣,把便盆塞到下面。”她指示我。

我按她的吩咐塞好便盆。

“把被子拉下去,”她一副覺得好笑的樣子,“這里人來人往的。”

我趕緊把被子拉了下去,但我不能確定是不是放對了位置,我害怕要是我奶奶把尿撒在外面,流到床單上怎么辦。

我等了一會兒,沒有聽到任何聲音。

“尿不出來?”我問奶奶。

她沒有回答,眼睛看著天花板,讓我不由得也抬頭看了看,但沒看出有什么。過了一會兒,她示意要把尿盆拿出來。那個女人又幫著我把她抬起來。這次我很機靈地抽出了便盆。

不出所料,里面是空的。可能是躺在便盆上面太硌了,她不習慣,沒能尿出來。

護士來進來換針的時候,說要打一整晚,至少要打到夜里三四點。“今天很關鍵啊。”她說。

我累了,趁著剛換完針水,就到走廊上走走。過道上有衛生間里飄來的尿味,還有一股消毒藥水味。有推車、供人休息的椅子、體重秤。誰也不能否認,醫院氣氛沉悶,但它本來就是一個嚴肅的地方,人們在這里出生和死亡……

那個女人坐在走廊外面的椅子上。

“里面太悶了,出來透口氣。”她說。

我想這可能是個疑問句,就說是的。

“就你一個人嗎?你家里人呢?沒有別的人來替換你嗎?”

我告訴她沒有。

“她是你奶奶?”

我說:“是的。”

“那你爸爸媽媽呢?他們怎么不來?”

我說他們在外地,趕不回來。

“哎,你一個小姑娘家的……不過我也沒人換我,已經有一星期了,我沒有回家,陪他住在醫院里,我把我的行李箱都帶來了。我得看著他,沒辦法。”

我借口要上廁所,就到衛生間里去了。尿味嗆人,但我還是要在里面待一會兒,我并不想上廁所,只是想擺脫女人的嘮叨。我在里面磨蹭了差不多四五分鐘,打開水龍頭洗了一下臉,覺得整個人都清醒了才出來。我回到病房,見女人已經不在走廊上了,她回到了病房,坐在椅子上,半個身子趴在她丈夫的病床上。

我走出來,開始給我爸打電話,但沒打通,不知道他又到什么地方去了,也許他去的地方沒有信號,要不就是手機忘記充電。我不可能給我媽打電話,我媽跟我奶奶已經沒有任何關系了,再說,她們生活在一起的時候,關系就從沒好過。我又回到病房坐在椅子上,發現從知道我奶奶生病后就再沒有想到朱麗和雷東田。

我在床沿上睡著了,好像做了好多夢,但一個也記不起來。睡意中,我奶奶示意我躺到她旁邊去。我看了一眼吊瓶,剛有人換過,可能是隔壁床的那個女人叫護士換過的。我很困,來不及想這些,躺到我奶奶身邊去。她整個人都又松又軟,我就像睡在一只鴨絨睡袋里,很快又睡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剛開始,我還以為是在自己家的床上,后來才想起是在醫院里。我一下子從床上爬起來,看了看睡在旁邊的奶奶,她沒睡,正看著門外面。但我還是摸了摸她,她身上是熱的。針水已經打完了,掛吊瓶的架子上一瓶針水也沒有。

“年輕睡眠好,昨晚你一直沒醒過。”女人說。

她丈夫說,醫生們馬上就要來查房了。

我從床上下來,渾身酸痛,拖著僵硬快散架的身子去衛生間,在水龍頭下面洗臉。我把手指頭當成牙刷刷牙。這次我沒有像昨天那樣,聞到衛生間里的尿味,盡管不時有人進來倒便盆和尿壺。我對著一塊有銹斑的鏡子,用指頭梳理頭發。我的眼睛里面滿是血絲,臉龐明顯浮腫,讓我的五官產生一種朦朧感,但也許是因為衛生間里的燈光不夠明亮。

我剛回病房,門外面就傳來一陣腳步聲。醫生們進來了,帶頭的是一名年長的醫生,其他的都比較年輕。他們中的一個走過來對我說,今天由他接手做我奶奶的主治醫生。在白大褂的下面,他穿著一件紅色的花格襯衫和灰色的牛仔褲,腳下是白色的旅游鞋。他戴著眼鏡,眼睛有些浮腫,是單眼皮。

“我給你開檢查單,你得再帶她去做幾項檢查。”他沒有看我,而是在翻看掛在我奶奶床尾的用藥單。

我覺得似乎在哪里見過他,卻想不起是在哪里見到過,但我確實與他似曾相識。

“就你一個人嗎?你是她什么人?”他終于抬起頭來問。

后來,我奶奶再次腦血管堵塞住院了,他仍舊是她的主治醫生,只不過那個時候,他已經是我男朋友了。

從學校畢業后,我在出版社找到了一份工作,做排版和封面設計,心里面充滿對生活的感激。這時的我,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對于生活,對于生活加諸的一切,已差不多能應付裕如。

我和朱麗或者雷東田再沒有見過面,她有可能真的嫁給了他,開始在他的汽車配件店里上班。我沒有想過要打電話給她,她也沒有打給我。她好像從我的生活里消失了,就像海浪把海灘上所有的一切都卷走了那樣,我再也沒有她的消息。有時候我會想起她,也想起那個扶雷東田回來的傍晚,但它已經引不起我任何強烈的感情。我像看電影一樣看著那個二十歲的我,我知道,現在這個我才是真正的我。我——真正的那個我。我已經知道如何運用漠然和高傲來保護自己不再受到傷害,當然這是我們每個人都必須經歷的,有時我們把這叫做成長,有時我們把它叫成熟。但我們都知道,對于每一個人來說,我們不但生活在我們現有的世界,也生活在未來那個一切都還沒發生但注定會發生的世界。而對那個世界,其實我們已所知甚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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