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平
奉化有剡溪,第九曲舊名錦溪,清淺而寬。晉人郭璞,不僅以文學著稱,亦以玄學風水馳譽,曾云:“明山剡水,氣勢甬甬,五百年后必成一大都郡!”唐代詩人賀知章在剡水有“賀監釣臺”,當然是后人為紀念他而砌筑的。剡溪潺潺,連綿青山,據《全唐詩》中載,有四百多位詩人曾沿四明山、天臺山和溪水蜿蜒泊舟而吟唱,比如杜甫在《壯游》中的詩句:“剡溪蘊秀異,欲罷不能忘”,可見剡溪留給詩人的深刻記憶。
剡溪沿岸當然有不少景勝,其中“剡溪小筑”是現在游人來奉化的必游之處。其位于文昌閣東側,負山面溪,是1930年建成的西式洋房,當地人稱之為“小洋房”,曾經住過蔣介石的顧問端納和所謂的“文膽”陳布雷。西安事變后,陳布雷于此長住,絞盡腦汁代筆《西安半月記》,以蔣介石名義發表。之后被羈蘇聯多年的蔣經國和蘇聯妻子芬娜(中文名蔣云良)及兩個孩子回到故鄉,全家住進這座小洋樓,從4月一直到中秋節。其間奉父命,學習中文和練毛筆字,通讀孫中山著述和四書五經、《曾文正公家書》《王陽明全集》等,先后聘請若干位老師,如蔣介石的秘書徐樹錚之子徐道鄰、汪日章,國民黨元老張繼,當地國文老師黃寄慈,還聘請一位董姓女教師教蔣方良讀中文。
為保證蔣經國一家的安全,蔣介石侍從還特意派來八名武裝侍衛和三名便衣警衛晝夜值班。當然,入住的還有老師、傭人等。這座小洋房由于蔣經國一家的入住,被當地視為“蔣經國別墅”“蔣經國讀書處”,而最吸引游人前來一觀。其實,蔣經國以后回鄉,似乎再不曾住進這座小洋房。在他母親遇難后,蔣經國曾于當年的農歷臘月回溪口過年,未住小洋房,而住進武嶺公園漪瀾廳。潛伏在溪口的日本間諜即指示飛機于正月初三前來轟炸,但蔣氏已于除夕吃畢年夜飯后回到贛南,日寇的陰謀未能得逞。1941年奉化淪陷,蔣家故居均被日偽占用。1945年抗戰勝利后蔣經國才隨父回故鄉。1947年、1949年,兩次陪父親回來,也都隨父住妙高臺、母氏墳莊。
小洋房中依稀可窺當年風貌,布置陳設和墻上的老照片令人遐想。當然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塊“以血洗血”石碑,上款書“先慈毛太夫人罹難處”,下款為日期,即1939年12月25日。石碑未有詳盡說明,實際上日寇飛機轟炸時,毛福梅是在豐鎬房后門處遇難,被炸彈將墻轟倒壓死。蔣經國聞噩耗后疾車從贛南奔喪,見母親遺體數次暈倒,繼而伏尸哀慟,含淚題寫“以血洗血”大字,鐫碑立于母親死難之地,以志不忘家國之恨。其實,當時被日寇轟炸死難者不僅毛福梅一人,還有教蔣方良國文的董老師、蔣家外甥、豐鎬房賬房宋漲生等六人,這筆血債也是應該加以說明的。
在母親死后,蔣經國回溪口“滿七”祭奠,日寇飛機轟炸使民眾死難更為慘重。蔣經國僥幸脫險回到贛州后,日寇又多次轟炸并使用燃燒彈,造成大量傷亡。僅1941年4月15日,日寇十七架飛機在贛州投擲燃燒彈,死難同胞逾兩千人。至于日寇在各地尤其重慶大轟炸殺戮我同胞,更是慘絕人寰。
這一筆筆血債何由得還?在奉化行程中,恰巧讀到《鄉關何處——奉化全域游記》一書,其中談到在抗戰勝利后,“蔣經國照會日本天皇,指出日軍侵華給他的家庭帶來深重災難。他的母親毛福梅被日機投下的炸彈炸死,他強烈要求將指引日本軍機轟炸溪口的日本間諜芝原平山郎作為主要戰犯懲處,日本政府不得不作出槍決芝原平山郎的決定”云云(但我不甚相信,蔣介石在抗戰勝利文告中的主旨就是“以德報怨”,蔣經國當時的職務不過是東北外交特派員(1945年9月出任),未經父親首允,不可能徑直不經外交途徑致函。況且當時日本和天皇已被美軍管制,麥克阿瑟才是“太上皇”。孝子遺恨,與國恥相比,自有鴻毛與泰山之判。中華民族在十四年浴血抗戰中,犧牲了3500萬軍民,與蔣經國個人的泣血相比,整個中華民族雪恥的吶喊何止地裂山崩?
這塊碑,當然是記錄日寇血債的罪證。據與蔣氏父子兩代姻親世交的豐鎬房帳房唐端福回憶:“蔣經國寫了‘以血洗血四字,在母親罹難處立石紀念,日軍侵入溪口后,取走了此石,抗日戰爭勝利后,又由國民黨奉化縣黨部書記長王恩本摹寫了一塊石碑,此碑現存放文昌閣小洋房內。”(《蔣介石家世春秋》)。原碑也許已被日寇毀滅,但我個人認為還是應該秉承文物不可移動的原則,置于原始處為宜。同行毛佩琦教授贊同之余,也建議原碑當歸故地,小洋房里可以陳列一個復制品,簡扼說明,也不失為適宜之計。因為原碑異地,且無說明,后人并不知其所以然,這是令人有些遺憾的。
而今,當年日寇轟炸的遺跡早已不存。千年古鎮,風景如畫,站在小洋房臨溪而筑的平臺上,沐春風微拂,觀溪流瀉玉,筆架山與剡溪水相映如碧,不禁口占了一首小詩:
樓前溪水碧流東,武嶺妙高暮云彤。
國恨家仇鐫入骨,血碑猶在字痕紅。
吟罷之后,忽然想起蔣氏舊居里缺失了很值得玩味的一張照片;1949年1月21日至4月25日,蔣經國隨父親在溪口度過了在故鄉,也是在大陸最后的黯淡歲月,祭拜墓廬宗祠、告別父老,皆留下不少照片,其中有一幅父子二人佇立在武嶺上眺望家山,云色蒼茫,青山沉郁,畫面中二人皆為背影,各著長衫,大有形銷骨立之感。這張凄惶而傷感的照片曾被臺灣方面禁止,“不宜刊布”,直到蔣經國逝世后才得以面世。我遍查史料,不知蔣經國在故鄉盤桓時,去凝視過那塊四字之痛的石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