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茗茗
在皇家馬廄遇汗血馬
隔著木柵欄,我們頭抵著頭
請把你臉頰的鞭痕印上我的額頭
請把你菱形的淚,像子彈
埋進我和你一樣粗暴的發辮
本該是我,替你頂著它們行走于世
你帶著戰馬的光榮,去做草原上該做的事
是的,我們欠你一把蘿卜一個草原
你眼底的星光不該只有鎂光燈
請再次把韁繩與口罩用在我的身上
在落日的骨骸里,你的汗血和馬蹄
是救贖的自由落體
我知道
烏云一步步將厚被子壓下來
暴風雪告訴我的絕望,命令我
遞上前額,在親吻、刀子、彈奏里
有從上到下的歉疚,還有我的男人
和他的荒涼
天地模糊,濕滑里有恐懼之美
我擔心聽到車輛相撞的聲音,擔心
認真的雪把雪下得過于認真
我的男人,就在這擔心里
白蘿卜與牛肉在鍋里糾纏
因為火,和油鹽之苦
它們吊出彼此最深沉的香味
我知道,我的男人就在這熱湯里
雪把血流給土,白把告白流向黑
天神把燭火點亮又慢慢收走
我知道,在這太快的流逝里
我的男人嚇壞了,他帶著
要命的榮耀,未必真的死去
衡山一夜
因為是黑夜,仿佛是山間
確定是凌晨醒來,窗外有風雨
我的暗處滿是風口和古琴弦
我愿意繼續這樣的謎夢
睡在星星點綴的音箱里
不拉開窗簾,不看到真相
不存在車流的呼嘯與空調的滴水之音
也不想起某個偉人
過巖洞尋茶園而不遇
我找不到一首詩的開頭藏在哪里
就像那年明月夜,東坡先生倚著竹杖
滿山崗找不到芒鞋,就像
那日晨鐘過后,我們
穿巖洞,尋茶園,遇雨
順著指端的閃電,遠遠看到新鮮的文字
在梯田上集結
川上的雨霧讓人猶豫
在名詞和動詞間反復拿捏
像茶農在兩畝田中選擇農具
像詩人在這一首與另一首間
始終找不到那立在傷口上的蝴蝶
是洞口的雨瀑布——
我們料想不到的事物
砸向我們這群遠觀人
并把光亮從長長的泥濘里拽出來
并最終來到我的紙上
指端的閃電照亮茶園,這過程
與茫然四顧的詩人,何等相似
贊美詩
我承認早已吝于贊美
在這個四月,在鞏義
我想喊出點什么來,可我不敢
驚醒睡在地下的事物
也不配在杜甫的窯洞前
拿出笨拙的文字
只在河南沒有邊際的麥田里
踮腳走路
左一個不小心踩到宋詞
右一個不小心踢出宋瓷
我承認我其實是在贊美
中原厚土下的金石之聲
白馬之聲,羅蘭之聲
茅屋為秋風所破之聲
黃鐘大呂之聲,還有
嵩嶺之上三公里的梵音
我承認在詩圣故里
——這部浩大的線裝書前
我浮躁,虛妄,什么也不是
空有簡體版本的成見,在這個
拇指傳情的時代,有太多
電腦上的紅酥手,陷落于春城草木深
我承認一方土,會因為詩
成為圣地。讀過的唐詩宋詞
最終會成為一個人的氣質
有群山之心、瀚水之魂
并因為萬事萬物的美與好
而呈現,而匍匐,而贊美
在蒼山
此刻,來支歌吧
“至少有十年,我不曾流淚”
至少有你們,各地的口音與散淡
有大理的小濕度與大絕望,在蒼山
你們,用梅子酒與朗讀
發出魏晉式的天問,發出
“唧唧,唧唧”的和弦與荷爾蒙
——灰色的共同體,用慢生活對抗
斑斕的末世紀。讓我抱抱你
再抱抱你,因為你們
我愛上了云南,以及它的重低音
在蒼山,一棵五百八十年的榕樹下
我坐在人民路的石階上
聽酒吧里曼陀羅花的歌唱
吸四川的煙草,流河北的眼淚
我悲傷的是
不知道竟為何悲傷
我反復質詢洱海,為何
蓄滿一群詩人的福祉與隱遁
又付之于萬物的吶喊與愁腸百轉
在蒼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