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慧謀

1
李啟海手機里珍藏著一張紙質泛黃的“犯人登記卡片”。
這是他爺爺李芝茂判刑入獄時的“犯人登記卡片”,卡編號、年齡、成份、出身、包括出生地、案情、刑期等都記錄在里面。
那年他爺爺34歲,比人到中年李啟海的年齡還要小。再小,李芝茂也是李啟海的爺爺。從卡片看李啟海爺爺年輕時的黑白照,他爺爺確實很帥,是個美男子,英俊眉宇間透出憂郁和絕望,大概是入獄前拍的照片。
這張卡片上的內容歸納起來,說明幾個問題:1.李芝茂的家庭成份是富農;出身:種田(農民);犯罪原因:不法富農。2.刑期原判:三年。起止日期:自1958年2月13日起至1961年2月13日止。3.原判法院及日期:寶應縣人民法院(1958.4.14),送來機關及日期:江蘇(1959.5.15)。
在卡片續頁上還有記錄,主要是“勞改單位變動情況”欄填寫的內容。此欄共有七行紅線單行格,上三行蓋著一枚紅印章和鋼筆筆跡記錄的簡短文字,下面四行空白。從紅印章和文字看,李啟海爺爺李芝茂入獄一年多,后從江蘇遣送去青海湖“尕曲一分場”,時間是1960年8月6日。另一行內容是1989年12月26日,青海湖農場政工科復信,說明此人(李芝茂)已經死亡,死因不詳,死于何時無記載。
這就是李啟海用相機從他爺爺李芝茂“犯人登記卡片”上翻拍下來的資料。
李啟海爺爺李芝茂是江蘇寶應人,家在涇河鄉松樹莊。李啟海說其實他爺爺的出生地,是現在的松竹村沈小莊,松樹莊先前是大隊部所在地。
沈小莊是典型的江南水鄉,在大運河邊,與電影《柳堡的故事》拍攝地柳堡鎮,僅隔二三十公里。李啟海的爺爺年輕時,高大帥氣,風流倜儻,關于他的風流艷遇,村中無人不知。
年輕時,李芝茂與一位異鄉女子有過一段婚外情,但在那個年代,就是違背倫理遭人指斥的丑聞,甚至可以定罪。
李啟海從懂事時起,就沒見過爺爺,也沒誰提起過爺爺。
每逢大年三十和清明祭掃,別的人家都提著祭品上墳祭祖,他家卻冷冷清清,任何動靜也沒有。
李啟海問過父親。每次問,父親都陰沉著臉不答。
問多了,父親才從牙縫里擠出一句:你爺爺坐牢后就再也沒回過家。
這是李啟海小時候得知爺爺坐牢的消息。爺爺是死是活,還是個謎。
1985年李啟海上初中,他對爺爺的事總放不下,之前聽父親說過,1959年爺爺從青海湖農場給奶奶回過一封信,1960年他老太爺去世時,爺爺還從監獄寄了一撮頭發回家殺釘(將兒子的頭發釘在棺材上),從此就再也沒有音信了。
李啟海想了很久,那天終于開口對父親說,我想寫信去農場尋找爺爺下落。一向沉默的父親答應了他,說,好吧!
李啟海寫好信郵寄出去,他沒想到勞改農場不久就有了回信。信上說:“此人已經死亡,但具體死亡原因、死亡時間、死亡地點等都沒有說明記載。該農場之前屬省司法廳勞改工作管理局管理,后來移交給了地方管理,更詳細的資料需要去省監獄管理局查詢。”
李啟海后來又去信青海省監獄管理局查詢,得到同樣的回復:此人已經死亡。
由于求學和謀生原因,李啟海把尋找爺爺的事放了下來,直到2009年7月初,才又踏上千里尋爺爺這段曲折心酸的歷程。
2
其實李啟海一直都沒有放棄尋找爺爺的念想,那些年,他多方打聽收集爺爺的信息,他想還原一個真實的爺爺。但是,能給他的,只是一些時間碎片,讓他來一點點的拼湊著“爺爺”。
從父親斷斷續續的口述中,李啟海大體知道爺爺一段令人唏噓的人生史。
爺爺李芝茂生于1930年,屬馬,聰明,能干,珠算特別好,左右手雙管齊下撥算盤,又快又準,令人羨慕。很年輕時李芝茂就經商,經常跑南京、上海,見多識廣,人又長得帥氣,自然招女人喜歡。在沈小莊,李啟海的爺爺和老太爺,都很有名望,家有田地數十畝,還兼著經營農用器具生意,日子過得自然比村中其他人家富足。他們家原想變賣家產籌一筆錢舉家遷徙上海,計劃來不及實施,1949年解放,就再也沒機會了。
李啟海的父親1949年出生,他奶奶坐月子時,他爺爺就有了外遇,與一位異鄉女子好上了,還經常帶她回沈小莊。平日里,爺爺經常撐著小船到幾里外的地方,接相好的過來幽會,天快黑時,又撐著小船送她回家。后來異鄉女子懷孕了,爺爺干脆把她安頓下來,物色人家嫁出去。一來女方有了明媒正娶身份,二來還能維持他們之間的那種關系。至于家中原配,李啟海的奶奶,因畏懼丈夫霸氣,只好忍氣吞聲過日子。
爺爺把心愛女人嫁過去的那戶人家,也是在沈小莊,男人是個無性欲無生育能力的殘疾人。明白人也看得出,這是暗渡陳倉,掩人耳目而已。
異鄉女人與李芝茂生下一子,雖沒挑明,村里人也知道是李芝茂的親骨血。這樣說來,也就是李啟海父親的同父異母兄弟。
解放初期劃成份時,李啟海爺爺被劃為富農,全部財產被充公,家境衰落,但這期間,李啟海爺爺仍然外出跑生意,做買賣,最后在1958年4月間被定罪判刑入獄,關在江蘇宜興境內石灰窯勞改場里。李芝茂有文化,在監獄服刑期間,被安排兼做勞改場會計。
小奶奶為了心愛的男人,離夫棄子,來到宜興,在勞改場附近找個地方落腳,平時靠做針線活維持生計,接濟獄中的李芝茂。
在宜興待了一年多,小奶奶含辛茹苦,盼著李芝茂刑期滿后出獄,一起回沈小莊過日子。沒想到那天小奶奶像平時一樣帶上物品去探監時,守監人告訴她,以后別再送了,李芝茂已發配遣送去大西北,多半回不來了。
聽了這消息,小奶奶幾乎暈厥過去。但她還是堅持苦等了一段時間,天天盼著李芝茂的消息,等了半年多,音信全無,小奶奶絕望了。她要生存下去,又不想回沈小莊,只好在當地找個男人嫁了。
李啟海曾經聽他父親說過,爺爺入獄后,因家庭成份不好,常常受到村里人欺負,家中財物被掠奪一空。奶奶受不了苦,就帶著他年僅10歲的父親離開沈小莊。母子倆坐了幾天幾夜的河船,最后在江西九江鄉下,奶奶與當地一個男人結婚重組家庭。他父親在繼父家待了段日子,與繼父難以相處,最后只身回了老家沈小莊。
爺爺李芝茂入獄后,兩個女人的命運也隨之而改變,一個有家歸不得,一個攜子流落他鄉。
3
一天,父親對李啟海說,寶應縣當時和你爺爺一起去青海勞改的那一批人,有的已經回到老家了。
李啟海利用暑假期間騎自行車四處打聽走訪,終于找到了從青海勞改場回來的兩位老人,但他們都說,他爺爺后來轉去的那個勞改分場發生過暴動,聽說被鎮壓,人可能沒了。
李啟海很失望。他想,人沒了,也要把骨灰找回來。爺爺漂泊這么多年,總得有個歸宿。
2009年7月1日這天,李啟海從廣州飛往西安,再從西安轉乘火車去西寧,到西寧時已是下午,他直接趕到青海省監獄管理局,向工作人員說明來意后,一位四十來歲負責政工的女士接待了他。
女士從犯人資料檔案里找出一張李芝茂的“犯人登記卡片”,交給李啟海,卡片上貼著爺爺的黑白照片,爺爺那雙憂郁絕望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多么年輕英俊的一張白臉,難怪小奶奶對爺爺一往情深!
李啟海對著黑白照片說,爺爺,總算見到您了!接著哽咽著淚如泉涌。
他用相機把爺爺的卡片拍下來,因為這張卡片,才能說明爺爺的身份,憑著它,才能繼續尋找爺爺。
女士向李啟海詳細講述了一些情況,她說,像你這樣的后人去當地尋祖的也非常多,包括國外的,香港的,臺灣的,上海的等等。農場的犯人刑滿后都釋放回家鄉,也有的老死在監獄,還有的刑滿后留在農場當職工,在當地生根落戶。
她還告訴李啟海,要得到他爺爺更詳細的資料,就要跑一趟剛察,剛察是離西寧不遠的縣城,大概百來公里,那里有個勞改農場管理機構,到那邊去查詢,他們可能會把更詳細的情況告訴你。
李啟海無心在省會西寧逗留,從省監獄管理局出來,就直接去汽車站坐大巴去剛察縣城。到了剛察縣城,找到勞改農場管理處,一位領導接待了他。問清情況后,領導叫來一位管檔案的工作人員,讓他協助李啟海去青海農場,那里,是李啟海爺爺坐過牢的地方和葬身地。
在剛察縣城,李啟海找了一家旅館住下來,然后電話聯系出租車,再去接勞改農場工作人員與他一起去青海湖。
七月初,青海湖還能見到大片油菜花地,天空特別藍,視野曠闊無際,李啟??粗嚧巴鈨灻赖娘L景,心里卻想著爺爺。
他們的車子在一片荒涼的廢墟邊上停下來。隨同來的工作人員說,這里就是你爺爺當年勞動改造的地方。
廢墟上立著幾堵沒了屋頂的殘墻,監獄大門也沒完全倒塌,黑色木門緊鎖,門楣上方“第二監獄”字跡依然清晰可見,但蒙上了一層灰塵。黑板門左右有對聯,或稱標語:“教育人的學校,改造人的熔爐?!?/p>
李啟海拿起相機,把廢墟上的殘跡拍下來。
工作人員手中拿著一張地圖在看,然后對李啟海說,你爺爺的墓地就在附近。
從勞改農場管理處出來時,那位領導就對李啟海說過,那個墳場經過50年的風吹日曬雨淋,再加上放牧的牛羊群踩踏,墳頭基本上看不出來了,也就只能找到一個大概的位置。
確是如此。李啟??粗矍斑@片荒蕪的墳場,除了草原上的野草覆蓋在上面,連稍為顯眼的土堆也沒有,這批因暴亂被鎮壓的犯人,包括李啟海的爺爺,就長眠在這片高原上,魂靈飄散,永無歸途。
李啟海找了一塊地方,權當是爺爺的墳地,擺上香蕉、蘋果、桃子等祭品,點燃香燭,跪在地上給爺爺磕頭。他覺得,爺爺憂郁絕望的眼神,一直在看著他。
祭拜過爺爺,天色已晚,李啟海與二位驅車回剛察縣城。
李啟海送走勞改農場管理處工作人員后,與出租車司機說,麻煩師傅您今夜再陪我去一趟青海湖,價錢好說。
出租車司機一口拒絕,他說他膽小,害怕,夜晚那地方太恐怖太荒涼了。李啟海近于哀求,出雙倍車費,對方也不肯。
后來出租車司機見李啟海是南方人,來趟不容易,就跟李啟海說,我回去跟我哥哥說吧,看他愿不愿意跟你去。
李啟海沒辦法,只能如此,待在賓館等候出租車司機消息。
果然不食言,出租車司機哥哥夜里開車到小賓館來接李啟海,和他去墓地。
凌晨已過,夜涼如水,草原上濃墨般黑,分不清天地。選擇這個時辰來,是依照老家風水先生定的時間,父親信這個,為了爺爺,李啟海別無選擇。
李啟海讓出租車司機給他打亮手電,在白天他給爺爺燒過香的地方,擺上香燭紙錢,雙膝跪地,給爺爺叩頭,呼喚著爺爺,請爺爺跟他回家。
祭拜過爺爺,李啟海從口袋里抽出一塊全新黃色綢布,用小鏟挖了幾把草原上的泥土,包裹好,就當是爺爺的“骨灰”,帶回老家沈小莊。
站在旁邊的出租車司機被李啟海的孝心感動了,他也下跪給李啟海爺爺磕頭。
風吹燭火,整個草原都在晃動。
回到剛察縣城時,夜已經很深了。
4
按原計劃,一周內李啟海帶爺爺回到老家沈小莊。
見時間充裕,李啟海臨時做了行程調整,帶爺爺到青海湖周邊景點環游一周,再從西寧乘坐火車回江蘇鎮江,這一程在火車上足足待了40多個小時。7月3號上午十點多才到達鎮江。李啟海約了當地一位朋友吃過午飯,去鎮江火車站旁的長途汽車站買票回寶應縣城。在售票窗口掏錢買票時,李啟海把手提袋放在身邊的地上,當他拿到票時,手提袋不見了,他頓時懵了。手提袋里裝著爺爺的“骨灰”?;艁y中李啟海環視周圍,見一男子拎著他的手提袋往外走,他箭步沖上去,一把抓住偷袋男子,按倒在地。
李啟海說,不看在我爺爺份上,今天收拾你。
男子一頭霧水。李啟海說,你小子知道手提袋里裝著什么嗎?裝著我爺爺骨灰。男子驚慌得臉色煞白,跪地求饒,渾身發抖。
當天兩點多到寶應縣城,李啟海找了一家條件最好的賓館入住,然后打的去郊區。出租車司機也沒問他具體去哪?只知道一個大概方位。到了李啟海非去不可的地方,李啟海讓出租車司機停下車來在原地等他。
李啟海要去的地方不能告訴出租車司機,其實他是去殯儀館,到那里給他爺爺買個骨灰盒。出租車司機要是事先知道,絕對不肯來。事情辦好后,李啟海才回到原地找出租車司機。
回到賓館房間,李啟海用骨灰盒裝好爺爺的“骨灰”,設個臨時靈堂供奉著爺爺,然后去小奶奶家接小奶奶過來。小奶奶晚年隨兒子生活在寶應縣城。李啟海說,他沒把小奶奶當外人,平時也會在經濟上接濟小奶奶,念及她早年對爺爺的那份真情,他和父親都與小奶奶相處得很好,一直保持聯系。
小奶奶來到賓館房間,年邁的她見到臺面擺著李芝茂黑白照片和骨灰盒,即時撲過去嚎啕大哭。小奶奶淚眼朦朧地看著黑白照中的李芝茂,自言自語說,還是那么帥氣,像年輕時一樣。其實照片里的李芝茂,就是年輕時的他,當時只有34歲,要是李啟海的爺爺活著,也是比小奶奶長七八歲的老人??墒?,他走了整整五十年了。
小奶奶在賓館房間守靈三天三夜,把幾十年思念的淚水都流光了。她對李啟海說,我跟了你爺爺這些年,沒對他提過要什么名分,死后,希望能陪葬在他身邊。李啟海沒多思,也就答應下來了。
第四天,李啟海帶爺爺回到鄉下,在家中安頓好爺爺,他第一時間去找叔叔,摸黑敲開叔叔家門。李啟海對叔叔說,我把爺爺請回來了,想與你商量一下爺爺的后事。叔叔臉色很不好看,對李啟海說:“以后不要再在我面前提這事了,你們家的事與我無丁點關系。”李啟海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再說什么。
這位叔叔,就是他爺爺與小奶奶的私生子。
5
轉年清明,李啟海找了個雙穴墓地安葬爺爺“骨灰”,也算是葉落歸根、入土為安了。
爺爺下葬那天,李啟海沒請小奶奶過來,怕引起族人非議。第二天,他才開車去寶應縣城,把小奶奶接回沈小莊,直接把她帶到爺爺的墓地。小奶奶哭得很傷心,臨走,小奶奶對李啟海說,等我老死了,就陪葬在你爺爺身邊。
李啟海點點頭,沒說什么。
沈小莊對小奶奶來說,是埋葬她前半生的地方,她的青春年少,她的愛情,全部葬送在這里,像棵被雷劈了一半的樹,另一半在異地重生。
小奶奶不敢回村里,觸摸那扇曾經留下過她手印的老柴門,不敢再看一眼多年不見她與李芝茂生下的兒子,不敢,一切都不敢再回首、再打開。坐在李啟海車上,她甚至不敢多看一眼沈小莊,帶著滿心憂傷沉默著回寶應縣城去。
又是來年清明。
李啟海與父親商量,是不是去江西把奶奶請回來,與爺爺合葬,他覺得爺爺墓穴的另一半,不應該就這樣空下去。
開始父親覺得不妥,他母親,李啟海的奶奶,在江西那邊生活幾十年了,與繼父有了子女,再去打擾人家,九泉之下的母親,也不會安寧。
父親問李啟海:“這樣去打擾人家行嗎?你江西的叔叔也未必同意?!?/p>
李啟海說,去試試吧,不好開口再想辦法。作為孫輩,清明給奶奶上墳祭拜也沒什么不妥。經他這樣一說,父親同意了。
父親倆從鎮江乘坐火車去江西九江,再轉坐大巴到鄉下叔叔家。清明這天,叔叔陪他們去奶奶墳地祭拜,完畢,父親和叔叔走到地邊抽煙聊天,李啟海趁機拿出事先備好的一塊黃綢布,從奶奶墳堆上挖了幾把泥土包裹好,然后低聲呼喚奶奶,與他一起回老家。
李啟海第二天趕回沈小莊,父親留在叔叔家多住幾天,回程火車票他給父親買好了,并約好時間開車去鎮江接父親回家。
父親從江西回來的這天,正是奶奶“骨灰”下葬的日子。李啟海開車到鎮江火車站接上父親,一路上都是陰天,下著毛毛雨。
回到沈小莊,李啟海帶上奶奶的“骨灰”,與父親及家人去爺爺的墓地,按當地習俗舉行下葬儀式,先前還是毛毛雨天,儀式搞完后,天空放亮了,一道陽光落在爺爺奶奶合葬的墳地上,眾人驚奇。李啟海祭拜過爺爺奶奶,總覺得虧欠小奶奶什么,內心十分不安。
畢竟,他無法兌現對小奶奶許下的諾言。
幾年后,小奶奶走了,至死,也無法回到她心愛男人的身邊。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