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翔的魚

包德貴

隔窗是條大河，河岸一片狹長灘涂，潮來潮去，灘泥在潮水中隱現，是非同于人間的熱鬧。閑時，喜歡倚著河邊柵欄呆著，看長河流水，看鷗鷺翻飛，看落日熔金，看灘涂上，各色大大小小的蟹們來來回回瞎忙，看三三兩兩的彈涂嬉戲、追逐，沒事跳著玩。

彈涂是一種富有好奇和上進心的物種，作為一種魚，它們用鰭爬上灘涂，并安居下來。但是，對彈涂來說，灘涂畢竟狹仄了些，安頓不下它們高遠抱負和雄心，它們的目標在遠處，在陸地，在天空。于是，彈涂慢慢進化出了一雙突兀于頭頂的眼睛和更擅長彈跳的尾鰭。突兀的眼睛助它們在綿延灘涂上看得更遠，強勁的尾鰭并非為重回大海，而是為彈跳得更高，更接近天空。按生物進化理論，我以為彈涂最終將進化出一雙腳趾用于行走，一對翅膀用于飛翔，它最終將定格為一羽能夠自由在陸地行走、在天空飛翔的鳥兒。

彈涂在我們那有叫彈涂的，有叫跳跳魚的，也有叫“彈丸狗狼”的，喻其在灘涂上彈跳迅捷如子彈，體形及頭部特征如狗似狼之意，都是基于彈和跳基礎上的引申;說彈跳如子彈可以理解，長得“如狗似狼”倒不至于，似乎象征意義更多一些。其實在我看來，彈涂更像是尾裝了加強版眼睛和尾鰭的泥鰍：烏黑滑溜的皮膚，渾圓壯實的身材，假如它不彈不跳、安靜悠游或潛伏于一片水田，那就是一尾泥鰍無疑了。

彈涂不大，大者如手指頭，小者若一些稀溜的泥滴子。有時候，老遠看一群彈涂在灘涂戲耍，一滴泥滴子從灘泥里濺起來，又一滴、兩滴隨之濺起來，直直地，濺得老高，后又齊齊地做著自由落體，落到灘泥里，其軌跡近乎一個倒過來的V，水還是水，泥還是泥，似乎什么也沒有發生。不明就里者，以為那里的灘泥在嘩變，要逆天了。趨近一看，始知是這些小家伙在嬉耍。但是，趨近了，風格又突變了，那些可愛的泥滴子受到驚擾，驚惶地、雜亂無章地四處濺開，像一些炸開的泥花，軌跡弧線變得扁而平而遠，三濺兩濺就從眼前消失不見。

彈涂的跳躍，在魚類中恐怕不是最高，也算不上最遠，飛魚一次滑翔據說有好幾十米，很多魚跳躍幾米高不在話下。倘若跟身體比例結合算，彈涂跳躍距離估計可以排在前列。彈涂彈跳純粹憑尾鰭和尾部發力，把身體彈起，而不像飛魚，其強悍的側鰭差不多已發育成翅膀了。不過，彈涂擅彈跳，愛彈跳，說到底還是一種生存技巧。彈涂的鰭功能已退化得不太明顯，潮水退去，沒有比彈跳、跳躍更輕捷、便利，更適合灘涂生活了。彈涂正是憑借其卓越的彈跳能力追逐獵物，擺脫掠食者的捕獵，也讓自己更接近天空。

瞻岐位于象山港北岸，海水咸淡相宜，水流相對較緩，灘涂屬泥沙質淺層性灘涂，是魚、蝦、蟹和貝類的“天堂”，彈涂自然也是少不了的。受自然環境影響，瞻岐的彈涂，較之別處，個頭稍小，體形精瘦些，反應敏捷，更接近“彈丸狗狼”特征;肉質細膩鮮嫩，其營養價值卻更高，有餐桌上的海鮮“偉哥”、“水中人參”之譽。

如此一來，彈涂的命運便蒙了層陰影——任憑你再能耐，機警敏捷，能水能陸，彈跳如飛，在人類面前還不是個小把戲。狐貍再狡猾，也斗不過獵人啊。

在瞻岐，我目睹過兩種捕彈涂方法。

彈涂阿三肩扛一柄三四米長的魚竿，腰系一個竹魚簍，腳蹬長統雨靴，悄聲走在一片灘涂上，像一尊活動的雕像。他在“釣彈涂”。五六米開外，一些大大小小的彈涂輕慢了眼前這人的存在，繼續著各自的散逸生活。突然，“呼”一聲，其中一尾個大的彈涂，沒來得及反應，就已被一股神奇力量掀起，后準確落到彈涂阿三手中。“這根還行、這根還行”，阿三呵呵樂著，他是說到手的彈涂，中指頭大，烏漆黑溜，眼睛鼓凸得似要崩出來，十字形四棱鉤的其中一枚鉤鋒精準扎入其尾腰部。魚簍里已有十幾尾彈涂，都是阿三釣的。“釣彈涂”跟普通垂釣最大的區別是鉤不上餌料，釣者手持釣具在灘涂上“行走”，見適當范圍內有彈涂活動，手起鉤出，四棱鉤精準地甩向目標，然后抽鉤……手未到而魚已就擒，再活絡的彈涂也難逃脫這飛來的利爪。這“釣”法非高人里手不能辦，瞻岐這樣的高手除阿三，再找不出第二人。彈涂小而靈動，在五六米開外看過去不過一枚釘子大，揚臂、甩竿，魚線拽著魚鉤像長眼睛一樣直奔目標，沒有數十年功夫累積不能辦。外行生手切忌盲目模仿，不然彈涂沒“釣”著，倒極可能把自個給“釣”上。

另一是“倒彈涂”。這個“倒”有兩層意思，一是表達順序，與順相反;一是作動詞的倒。灘涂潮退了，漁者蹬著載滿“竹管筒”的“泥馬”（一種泥涂上的交通工具，便于趕灘人輕松快速活動），一邊滑行，一邊將“竹管筒”挨個插下。這是特制的竹筒，比手指稍粗，一頭竹節打開，一頭留存，插灘時，打開的朝上。潮漲潮又退，彈涂們在灘涂上嬉戲覓食得興起，一遇動靜，紛紛四散找尋藏身之處，見有現成的洞穴，就一頭扎進去，哪里知道這是為它量身定制的陷阱啊。它鉆進與它身個相般的竹筒，以為很安全，實則入了漁者的圈套。趕灘人要做的，就是把一個個竹筒拔起來，把“倒”在里面的彈涂倒到魚簍里。

彈涂肉質細嫩，味道鮮美，營養價值高，食用方法有好多，紅燒、油炸、清蒸、串燒等，風味各異，美不勝收。瞻岐人吃彈涂更講究本味和營養，蒸和燉是保持菜品原汁原味和營養價值的最佳方式。清蒸不用說了，無非是鹽、姜、蔥加黃酒，湯清肉嫩。燉法也簡單：一斤彈涂加兩斤老酒，投入蔥姜文火慢慢燉。直燉至彈涂酥爛，湯濃色白，滿室鮮香，不吃已津液盈口。瞻岐的男人若是感覺累了，精力疲軟，瞻岐的女人就會善解人意地說：燉斤“彈丸狗狼”補補吧！一斤彈涂燉老酒，男人吃了元氣大增，生龍活虎，女人臉上也隨之綻開了笑容。

瞻岐人有句俗話，說一個人有想法，愛折騰，卻常常沒得好的結果，謂之曰“你就是個望潮命”。就像望潮，好高、騖遠，異想天開，還不是入了漁者的彀，終被端上餐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