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與蜜蜂（組詩）

王近松

父親

喜歡沉默，在傍晚和清晨

端著茶杯，蹲著在蜂房前

看著蜜蜂，帶著花朵從高處回來

那些從高處飛來的蜂，知道更高的天空

有更稀薄的云，那些從蜂房飛向高處的

它們知道，蜂房周圍的灌木和草叢

一切都太過于低矮和沉默

父親，蹲在清晨和黃昏里

總是欣喜地說：

“蜜蜂帶花了，今年有蜂蜜吃”

父親和飛來飛去的蜜蜂對視

在十多年的養蜂生涯里

他們在交換心靈處所

砍樹記

去年死去的樹，今年父親將其砍下

一個死去的樹

在鋸子中獲得轉世，年輪變成鋸木

鋸木，成了城里養蜂人的鄉愁

挖蜂箱記

鏟剁踏進樹的胸膛

樹心深處藏有靜謐的時光

啄木鳥醫治過，年輕又得重癥的樹干

我在想，能洞悉一棵樹生前病癥的

生前是啄木鳥，死后是父親

父親和二爺知道得病的樹，就涂上石灰

一棵樹的死亡，地上

就多了一片荒涼

那些死去的樹，父親和養蜂人

掏空樹干，就能看到眾生之門

在干凈的樹干里，就是蜜蜂的歸宿

引蜂記

我生長在高原上，熟悉風雨、雷電

以及一只蜜蜂和一群蜜蜂飛過山崗

父親把蜂箱放在山坡上、房梁上

云貴高原的三月、九月

蜜蜂“分家”、開始在人間重新與花相識

背著蜂箱的人，扯開身子

與山那邊的人

討論農歷還是公歷適合引蜂

將蜂箱擱置在樹上、懸崖上

有風有云，有蜜蜂飛舞的地方

就是人間

收蜂記

父親將樹上的蜂收回蜂箱

蜂群在抵抗，弱小的身子

有著無法擊垮的信仰

蜜蜂的信仰，父親看得最明白

父親還看見，在煽動的翅膀后

是人的信仰

裝進蜂箱之前，蜜蜂借著尖銳的蜂毒

來探尋塵世的恩怨

一個人將一群蜂收進蜂箱，必是

在春風里，領略過時間的暗語

必是在生死面前，傾入過命運暗河

蜂蜜記

一只工蜂制作一千克蜂蜜

必采集十千克花蜜，飛行三十二萬千里

一只工蜂從幼年到成熟，采花的瞬間

任何一朵花，都是蜂蜜的輪廓

點滴疊加，如時光堆積

季節越深，蜂蜜越甜

蜜蜂飛舞。它在等待春天

或者，在等待一個季節

能在花朵中酣睡，綠葉抬著花朵

沒有誰愿意去打擾那些時光

蜂箱

*“你可以筑房在山上和樹上

以及人們所建造的蜂房里”

蜜蜂住在樹上，仰望日月星辰

仿佛棲居在歷史起源上

它們飛舞、歌唱，享受時光

它不取悅任何動物

在它們的世界，沒有無家可歸的游蜂

它們擁有最完整的家庭

父親給他們制蜂箱，不是施舍

是像許多年前一樣，人類和蜜蜂一樣

居住在樹下、懸崖中

這讓我想到許多年后，父親給蜜蜂一個家

他沒有放棄善良和初心

他的使命，是蕓蕓眾生

父親信奉善良，向往蜜蜂

向往蜜蜂飛舞的領空

翅膀賦

掌握著航向，在山間支撐起一個軀體

翅膀是上天對蜜蜂的恩賜

讓嬌小的身軀，穿梭在萬物之間

向著不同地方飛翔

采著前世的花粉，在今世釀蜜

翅膀扇動，在花朵間制造

美和風暴

我要以什么身份，為晶瑩剔透的翅膀命名

在三月，看著蜜蜂翅膀

就認定，那翅膀帶著我對某個人的思念

就起誓，這些翅膀

將在百年之后的土壤里復活

在那個時刻，它們繼續熱愛

以深沉、堅硬的方式

引領數千年的文明

向往蜜蜂

它弱小、輕裝

帶著透明的翅膀，在冰冷的時間里

健康生活

它仰視遠方和花朵，仰視人間的溫度

夏雨傾盆的時候，蜜蜂相擁在一起

身軀在夜色里陷沒，在陽光升起的時刻

翅膀在陽光下閃著光芒，飛向遠方

總是在高處仰望低處，身子沒落在地上

卻處處有著泥土的氣息

小小的身軀，在蜂巢里構建一座宮殿

所有的結構，都如同巫師的魔法

向往一只蜜蜂，落在花朵中

卻不曾踐踏一朵花

蜂巢

人們將蜜蜂譽為天才的數學家和設計師

從十八世紀到今天，蜂巢底盤的菱形

用109°28′和70°32′解釋平角定律

六角柱形體，組成蜂巢

蜂蜜裝滿六角柱形體

滿貫的蜂蜜不像月光傾瀉下來

是數千只蜜蜂，通過肉體

完成了幸福的恩賜

蜜蜂，在蜂房里修建避風塘

它們一直在修繕甜蜜

在蜂房里，解讀游戲規則、階級和秩序

是的，在蜂巢里

當我的父親打開蜂房的門

當光亮照進蜂房，蜜蜂集體贊頌

并在蜂巢里，留下不能解說的哲學

贊蜜蜂

我要說什么，一只蜜蜂哲人

將蜂毒排除軀體

帶著無毒的靈魂，飛舞兩圈

便安靜地落在大地上

所有的振動和叫聲

都在一瞬間停息，蜜蜂是人間的星星

最終落在地上，活在風里

贊父親

如果不是風吹動你的頭發，也不是一只蜂

落在我的肩上，我不愿太陽照見塵世

你讓蜂，爬到手心

將其放在樹葉上，仿佛蜜蜂

在仰仗樹葉的鼻息

在爬行的瞬間，跌進命運深處

誰也不曾知道，一個男人

堅持養蜂數十年

在萬物的抵抗中，讀懂自然法則

在俗世里，將躺在自然的懷中

備受清風安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