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淼
剛來瀏陽住時,街上盡是擺攤賣宵夜的。賣宵夜的攤兒在哪兒都沒什么稀奇,稀奇的是炸臭豆腐的攤兒旁邊是炸油條的,頭回夜里吃油條就是在瀏陽。
還有賣湯的。瀏陽人把燉好的湯倒進不銹鋼大桶里,下面還坐著火,再放進板車,通常有海帶黃豆排骨湯和冬瓜大骨湯。我要了碗海帶黃豆湯,在街上邊走邊慢慢吹著喝,也是先前未曾有過的經(jīng)歷。
夜市還賣一種柿子,放在方形玻璃魚缸式樣的容器里(也沒準就是魚缸),一粒粒在水里往來翕忽,好像真格兒地變成圓圓的魚。我沒見過像賣魚一樣賣柿子的,就想嘗嘗看。老板說“嗡角(五毛)一個”,接了錢就抄起小網(wǎng),撈了一個遞給我,水滴滴嗒嗒涼涼地落在我腳面上。聽我說現(xiàn)在就要吃,老板立刻幫我削了皮。我咬了一口,居然不是軟的,但很甜。
吃著柿子扭頭看見對面的藍底白字路牌——嗣同路,再走一走就是譚嗣同故居。難怪在這兒賣硬柿子,像是預示譚嗣同的“硬”。在中國,大概不會有人站出來質疑譚嗣同的“硬”。
譚嗣同是瀏陽第一名人,但即使是瀏陽人提起他,也跟所有外地人一樣,全是打教科書里背下來的。“為了中國變法選擇自我犧牲,烈士、英雄、先驅……”全是符號性的表述。但有一回我聽到當?shù)匾粋€女性友人說起一個地方時,這么描述:“就在我哩譚嗣同故居旁邊那里麼。”
聽到“我哩譚嗣同”,我心里一震,頓時覺得譚嗣同不僅僅是個站在廣場上、雕在墻壁上、印在歷史書里的偶像,他也是個被人疼惜的靈魂。“我哩”就是“我們的,我的,我家的”意思,多見于瀏陽女性口中,她們說起自家孩子、男人,都以“我哩”開頭,透著一種張開雙臂保護他們的意味。
譚嗣同是雙魚座,是我最偏愛的一個星座。這個星座的人通常感情特別豐富,對于俗世的名利不放在心上,他們更重視的是對自我的了解,探索自己復雜的個性。所以雙魚座的人會出現(xiàn)極端的兩種:一種是把自己看得過于重要,成為自私的個人主義者;一種是不斷豐富自己看清自己而成為有趣的靈魂。譚嗣同就是后者。他天生富有想象力和奇異個性,從他青年時代寫的詩就能看出他熱情、敏感和愛冒險。他生命能量密度極大,對萬事萬物抱有熱情,西方科學、傳統(tǒng)校勘學、古代中國哲學、禪學、幾何學、經(jīng)濟學……他都貪婪地讀。他會騎馬、舞劍,學過锏、太極拳、形意拳等等。世家子弟又有漫游癖,在那樣的交通不便利時代,他可以游歷家鄉(xiāng)以外的廣袤地區(qū)。這種經(jīng)歷將他跟同時代的其他知識分子區(qū)隔開,讓他擁有更開闊的思想視野。
譚嗣同12歲就見證生死離別,五天里眼睜睜看著姐姐、哥哥、母親因白喉去世,自己撿了條命回來,所以字“復生”。我曾跟丈夫就譚嗣同的絕命詩進行過爭論,我堅持認為那詩被康有為授意篡改過——為了自我成全。丈夫找出史料說沒有證據(jù)證明篡改過這詩,我不能信服,直到他說:“你總過于強調譚嗣同無畏,譚嗣同為什么不能害怕?沒了恐懼,勇氣毫無意義。”
這句說服了我。恐懼才能顯示勇氣的價值,無知的勇氣不是真正的勇氣。死亡是一個生命所面臨的最大恐懼,我們沒有經(jīng)驗,也無法理解,更無從感受。所謂勇者無懼,就是超越恐懼、克服恐懼后,所展現(xiàn)出的真正勇敢。
“我哩”譚嗣同,就是一束光,在那個漫天迷霧的時代刺出來,穿透了世紀。他應該得到我們的敬意與溫情,因為他也是需要疼惜的。
(圖說)
譚嗣同不僅僅是個站在廣場上、雕在墻壁上、印在歷史書里的偶像,他也是個被人疼惜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