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魚”的意象看《莊子》的人生觀指向

【摘要】 魚在中國文化中有著獨特的影響力，莊子作為道家的代表性人物也多次使用魚這個意象。結合借喻的手法，通過“逍遙之魚”“泉涸之魚”“濠梁觀魚”這三種魚的具體形象來表述莊子自由、自然的人生觀以及追求逍遙自在，從而實現人與天、人與道合一的境界論。

【關鍵詞】 莊子;逍遙之魚;泉涸之魚;濠梁觀魚

【中圖分類號】I206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0）13-0040-03

一、莊子與魚

太史公記“莊子者，蒙人也，名周。周當為蒙漆園吏，與梁惠王、齊宣王同時。其學無所不窺，然其要本歸于老子之言。”莊子繼承并發揚了老子“道法自然”和“道常無為”的思想，強調道的“自然無為”和“自根自本”思想，并相信道無所不在，是萬事萬物存在的根本依據。莊子的思想貼合了道家“道、德、善、靜、安”的文化價值觀，對于道家文化的發展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莊子》一書分為內篇、外篇和雜篇，現在學術界有觀點認為只有內篇才是莊子本人所作，外篇以及雜篇是莊子后學所寫，不過是部分反映了莊子的思想。然，《莊子》一書的核心思想還是統一的。

魚，“水蟲也，象形，魚尾與燕尾相似，凡魚之屬皆從魚”[1]242，在《莊子》共出現了40多次， “漁”字出現了9次，并《漁父》一篇。莊子的魚不僅是事物本身，更代表了莊子的人生觀。“魚”這個意象在中國文化中占據了獨特的位置，可追溯到甲骨文， ? 。《詩經》作為我國最早的一部詩歌總集，魚這個意象出現了32次，涉及20篇，囊括了13種魚。從《詩經》開始，魚的象征性就開始發端，被作者賦予了各種指向性。《詩經·汝墳》云“魴魚赪尾、王室如毀”，就以因勞作而尾巴變紅的魴魚來比作被王室壓迫的人民。《詩經·匪風》有云“誰能亨魚、溉之釜鬵”，通過提供炊具煮魚這件事來表達對于故鄉的思念。

二、莊子的“魚”

《莊子》中以逍遙之魚、泉涸之魚以及濠梁觀魚的三種魚的意象極具莊子哲學思想的內涵。

（一）逍遙之魚

《莊子》開篇就出現了魚這個意象。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

鯤指魚子，“凡魚之子總名鯤。”[2]294莊子用極細小的魚子來比喻“不知幾千里大”的鯤，“鯤本小魚之名，莊用大魚之名。”[3]7《逍遙游》一開篇就用極小的魚和千里之大的鯤、鵬等意象描繪了一個廣闊的畫面。

通過幾組意象展現了極大與極小的對比。運用小大之辨說明逍遙境界，逍遙的第一個表現就是超脫物的局限。大和小可能是形體（魚子與大鯤）、格局（蟬、學鳩與大鵬）、時間（朝菌、蟪蛄與冥靈、大椿）……莊子認為不存在絕對的大與小，因為大小只在比較之中產生。要達到逍遙的境界，超脫物的格局是首要，如何做到？就是必須在比較之前涵養自己。

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負大舟也無力……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

德清法師認為這是莊子對小大之辨的升華，“總結鯤鵬變化圖南之意，以暗喻大圣必深蓄厚養而可致用也。”[4]6要超出小大的界限就要先涵養自身，通過涵養充實自身，“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層之臺，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5]165通過涵養自身，由量變實現質變。涵養自身的同時還要把握時機， “縱有大圣之作用，若不乘世道交興之大運，亦不能應運出興，已成廣大光明之事業。是必深蓄厚養，待時而動，方盡大圣之體用。”[4]6

從魚子出發，莊子運用了浪漫主義的方法，把人從魚子的世界領入了鯤鵬的天地中，讓人不能囿于現狀而停滯不前，必須要打破這種安逸的現狀。要突破世界的束縛之前必須要涵養自身，然后把握時機，乘勢而上，實現自我的突破與飛躍。莊子身處亂世，面臨的首要問題就是生存，這種生存不僅是穿衣吃飯，更指整個大環境下人生存的威脅性和壓迫性。在“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楊者相推也，刑戮者相望” [6] 377中，生存與環境的張力引發莊子思考。人不能改變大環境時，遁世逃避并不是恰當方式。莊子給出了“逍遙”這個選擇，突破亂世的限制，從而實現優游自在的人生境界。

（二）泉涸之魚

泉涸之魚，語出《莊子·大宗師》，在這一篇中莊子多次運用魚與水的關系來說明人與道不可分離。《莊子》內篇的文章順序安排自有深意，“其《大宗師》，統上六義，道全德備，渾然大化，忘己、忘功、忘名。其所以稱至人、神人、圣人者，比若此，乃可為萬世之所宗而為師之者，故稱之曰‘大宗師’。” [4]110魚的意象出現在《大宗師》是為了強調天人合一的自然觀、生死合一的人生觀以及“相忘”的境界論。

《大宗師》可以分成十個部分。第二部分直言“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命者，自然者也”[7]79、“自然而不可免者” [4]117。莊子認為生死如晝夜變化的自然規律，是無法避免的事情。但生死并不對立，反而是人回歸本真的真實體驗。所以莊子認為生死是大道運行的表現，至人、神人、圣人可以把本真狀態從生延續到死，以體現大道流行。所以當泉水干涸，魚困于地時，與其用剩余濕氣互相噓吸，用口沫濕潤對方身體，不如在江湖中彼此相忘。“與其不足而相愛，豈若有于而相愛”[8]134，魚只有失去水才會相呴以濕、相濡以沫。

《大宗師》第六部分，通過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以及孔子間的對話，說明“相忘以生，無所終窮”[3]227。子桑戶死去后，孟子反和子琴張 “相和而歌”，羨慕他超脫禮教束縛，回歸本真，與道混同。子貢希望用喪禮禮節來“侍事”，卻受到 “或編曲、或鼓琴、相和而歌”的沖擊。這種“相和而歌”的行為超出了禮的束縛，與《莊子·至樂》中莊子喪妻卻“鼓盆而歌”有異曲同工之妙。死亡是人必經的，生死的過程是必然，所以人的時間不應花去認識生死這必然的現象，解釋對于人而言是徒勞的，“不形之形，形之所形，是人之所同知也，非將至之所務也，此眾人之所同論也。”[3]657越執著于生死就越不能體悟道，應該“相忘”，順應生死之道才能獲得道。

莊子借孔子去批判儒家執著于方內之事，也借助魚這個意象來闡明怎么樣去追求“方外之道”。莊子寫到孔子認為自己是“游方之內者”，執著于探求世界中的現象知識，而子桑戶卻是追求“游方之外”，不被禮樂名教束縛，回到原初與道混同的本真狀態。泉涸現于陸的魚兒把生死完全對立，放置于兩個極端，所以會執著的用最后的口沫來濕潤對方。生死是聯結在一起的，處于道的混沌狀態之中，死亡是對“道”的回歸，可以幫助人回到與道遨游的本真狀態，所以對待死亡應該如海德格爾說過的“向死而生”。

人如何能夠實現“彼方且與造物者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氣”[3]227？魚的生存追求是水，人的生存追求就是道。“造，詣也……人之所至者，得意莫過道術。”[8]149人和魚其實差不多，魚在水中生活卻忘記了水的存在，人在道的指引下生活卻渾然不覺道的存在。借用魚水間難以割裂的關系來比喻人與道，說明道對于人生存的不可或缺性，所以只有意識到道對于人的指引，并采用靜虛養性的方式，得到靜安就可以回到道中。“魚在大水之中，窟穴泥沙以自資養供給也;亦猶人處大道之中，清虛養性，無事逍遙。故得性分，靜定而安樂也。”[8]149

《大宗師》的第八部分，魚這個意象再次出現。莊子列出孔子的夢——在夢中人成了天空中翱翔的鳥，在水中悠游的魚，說明人并不能分清楚現實和夢境，所以人能做的就是“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聽任自然的安排而順應事物的流變，“安于推移而與化俱去” [8]153，就可以與道為一，回到本真的狀態。

（三）濠梁觀魚

濠梁觀魚出自《莊子·秋水》，本篇主要討論“價值判斷的無窮相對性” [3]475。這篇主要采用問答式的寓言體例，共七個部分，每個部分的對話都有側重。重點在第一個部分，通過河伯和北海若的七次對話來交代莊子的“認識自然、順應自然、保持本性”的思想。該篇的后面六個部分極大可能是其后學吸收莊子人生觀的核心思想，并仿照第一部分來寫的，“本篇到此，文意完足，其余數章疑是散段羼入”[3]476。雖然該篇后六個部分的真實作者不可考證，但是其核心思想在第一個部分就已揭示，“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無以得殉名。謹守而勿失，是謂反其真”，所以我們在單獨來看濠梁觀魚的這番對話時也不可以脫離這個思想。

莊子與惠子游于濠梁之上。

莊子曰：“儵魚出游從容，是魚樂也。”

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

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

莊子曰：“請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魚樂’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

對話的邏輯結構和文義是這段對話中兩個突出亮點。濠梁，“濠是水名，在淮南鐘離郡”[8]329，是濠水上的一座橋。“儵，當作鯈”[6]606，《山海經》言“彭水出焉，而西流注于芘湖之水，其中多儵魚，其狀如鷄而赤毛，三尾、六足、四首，其音如鵲，食之可以已憂。”[9]69啖其肉可使人忘憂，可以猜測選用鯈魚也應受到過這種思想的影響。所以莊子看到鯈魚會認為這魚從容放逸，“夫魚游于水，鳥棲于陸，各率其性，物皆逍遙。而莊子善達物情所以，故知魚樂也。”[6]606

慧施認為莊子并非是水中魚，并不能知道魚的快樂是什么。這種觀點近似于西方哲學中的主客兩分，主觀的人和客觀的物之間是完全獨立的。然而，莊子認為人可以達類而通物情，因為魚的樂是“道”的體現。魚的樂就是“出游從容”，因為魚水完美地融合一體，魚在水中體現出了它自由、自在、自然的“本真之性”。魚的自由、自在、自然是道的表現，它實現了自身與道的合一。自由是不受制約，與外物合為一體。在這種物我兩忘的境界中就可以感受到自在，并最終順應自然，放棄我執而回歸到道之中去，享受到逍遙從而實現天人合一的境界。

結合《莊子》整本書的文風看來，莊子喜歡使用借喻的寫作手法，比如借用鯈魚的樂是為了表現出其“反其真”的境界論思想。

（河伯）曰：“何謂天？何謂人？”

北海若曰：“牛馬四足，是謂天;落馬首，穿牛鼻，是謂人。故曰：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無以得殉名。謹守而勿失，是謂反其真。”

牛馬有四足是天然的，人為就是用轡頭系在馬頭上，用繩子穿過牛的鼻子。所以莊子會強調不能用人事去毀滅天然，用造作去毀滅性命，不要因為貪婪而去求取名聲。謹守這些道理不違背，這就是返回本性。濠水中的魚就是在天然的狀態中自由、自然的生活，不受約束，所以才能夠表現出“出游從容”的狀態。自由、自在、自然是鯈魚的本性，同樣也是人的本性，“彼民有常性，織而衣，耕而食，是謂同德;一而不黨，命曰天放。”[3]290“天放”即放任自然，是人和動物共同的本性，而且這種放任自然的思想貫穿莊子的整本書，“林希逸說：放肆自樂于自然之中。《莊子·齊物論》之‘天行’，‘天鈞’，‘天游’與此‘天放’，皆是莊子做此名字以形容自然至樂。”[3]291

三、莊子的人生境界

莊子擅長借用各種意象的比喻來闡明自己的人生觀。比如“蹄可以踐霜雪，毛可以御風寒，齡草飲水，翹足而陸” [3]289的馬、“十步一啄，百步一飲，不蘄畜乎樊中”的澤雉、“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 [3]17的鯤鵬……

莊子哲學正是通過各種的意象來生動地詮釋了自己的人文精神和人生境界。逍遙之魚、泉涸之魚和濠梁觀魚這三種看似不同的意象其實都指向莊子的逍遙自由、自然無為的哲學追求。莊子通過魚來闡述的人生觀的主要包含了兩個方面的內容，一方面他將道作為了人生的最高指向，另一方面又以逍遙、自然和自由作為回歸道的行為標準。

從《莊子》展示出來的三種不同狀態魚，我們就可以知道莊子對于自然的熱愛、自由的追求。作為魚子的鯤應該涵養自身，并超脫于外界給予自己形體上的束縛，去追求逍遙自由的南冥之境;困于涸轍之陸的魚兒應該超脫對于生死的偏私之見，順應自然，最后才能夠真正地實現齊一的境界論;濠水之魚樂是因為道可以實現人與物的貫通，魚兒悠游自由的生存狀態就是已經實現了天與人、道與人的合一，所以因為道的存在人就可以感受到魚兒的快樂。

如果道作為人生境界論的最高指向是自上而下的，那么以逍遙、自然和自由作為回歸道的行為標準就是自下而上的。道是人生的追求，如何能夠實現？那就是要擺脫他者對于自我的束縛，精神上實現解脫以求得真正的逍遙。這三種魚都表達了莊子的逍遙思想，擺脫外在世界給予人的束縛，讓心靈真正的內外貫通，達到自由逍遙的人生境界。

在莊子身處的時代是“大澤焚，河漢沍，疾雷破山，飄風振海” [3]98，人對于自然心存敬畏。當遇到無法解釋的現象，人就會用想象力來彌補認識的空缺，這就會誕生最原始的自然崇拜。這種原始的自然崇拜只有在被人正確認識之后，才會中斷。莊子能夠跨出自然現象給人的束縛，讓心靈與自然貫通一體，以實現人真正的精神自由是遠超于時代的。

通過文章揭示戰國時期的社會亂象，批評當時的世俗價值觀念，并提出自己的獨特的人生價值論。戰國時代的百家爭鳴是諸子各家對于拯救社會思想的相互激蕩，莊子這種極富有浪漫主義情懷的救世方法在其中獨居一格。從現代技術發展的眼光來看，莊子認為人不應該利用工具和技術，反對功利，應該退回到懵懂的原始自然狀態的這種思想是消極的，反歷史進程的。但是莊子提倡的不應該被外物所束縛，追求精神的獨立與自由的思想在現代社會的發展中依舊是被需要的。現代人的慣性思維是用外在的物質來定義自己，通過自己擁有的物質來確認自己在社會的等級和地位，但是現在人已經忘了人才是社會的最根本的組成單元，而不是人所擁有的那些的財富或者是物質。所以，莊子追求獨立自由的精神應該被每一個時代所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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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萬梅，女，漢族，四川簡陽人，碩士研究生，單位：四川師范大學哲學研究所，研究方向：中國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