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梅
【摘要】 1900年敦煌文書出土,學術界關于研究敦煌社會文化生活的學術成果層出不窮。其中關于敦煌放妻書的研究也頗具規模,普遍來看,學者們都認為敦煌放妻書是一種離婚文書,其中蘊含著以和為貴的思想,注重男女之間的感情和睦,同時在敦煌應當存在較為寬松的婚姻狀態,離婚也較為普遍。但就唐五代宋初的社會而言,各種條件的束縛仍然使得男女之間的離婚并不如放妻書表面所見之和睦,放妻書依然是男子掌握主動權出妻的一種方式,只不過是雙方家庭博弈中緩和雙方關系的一種妥協,離婚依然不易。
【關鍵詞】 放妻書;唐五代宋初;出妻;離婚不易
【中圖分類號】K24?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0)15-0031-02
1900年敦煌出土了一批文書契約,其中放妻書的發現為研究該時期婚姻狀況提供了珍貴的一手史料,至今為止,已校錄出版的放妻書共有12件,學術界對放妻書的研究也出了相當數量的學術成果。總的來說,近年來研究放妻書的學者們普遍認為敦煌存在較為寬松的離婚環境,放妻書文本中蘊含著“以和為貴”的思想,離婚朝著溫情、和睦的方向發展。但就整個唐五代宋初的社會現實而言,婚姻生活的開始、存續以及離異卻不得不受當時社會條件的制約,敦煌百姓在生活中更傾向于維持好一段穩定的婚姻,不會輕易離婚。在深究放妻書文本和分析唐五代宋初這段時期的社會背景之后,可以一窺其原因。
一、家族對婚姻關系的影響
婚姻是組建家庭的必經途徑,是繁衍生息的重要手段。《禮記·昏義》中提到婚姻的本質是“昏禮者,將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而下以繼后世也。故君子重之。”[1]婚姻被限定于祭祀祖先、傳宗接代的使命之中,更多是包含一種“家族主義”的色彩,并不重視婚姻雙方當事人的內心訴求和情感依托。雖說幸福的婚姻是每個女性的向往,但往往現實并不如人所愿,因此便出現了離婚。敦煌放妻書為人們研究唐五代宋初的離婚情況提供了可行的方向。盡管從敦煌放妻書中讀取到“二心不同,難歸一意”“愿妻娘子相離之后,重梳蟬鬢,美掃娥媚,巧逞窈窕之姿,選聘高官之主”[2]P161等看似和諧的離婚詞句,但并不代表雙方之間的離婚如同樣文中表述那般和諧與容易。在放妻書中也提到“今已不和,想是前世怨家。眅目生嫌,作為后代增嫉。緣業不遂,見此分離。”[2]P183當夫妻雙方“眅目生嫌”以后,會影響到后代,使得家庭前途坎坷不遂,若就此分離方能將損失降到最低;“今則夫婦無良,便作互逆之意。不敬翁嫁,不敬夫主,不事六親”[2]P195表明夫妻雙方的婚姻影響到了家庭和諧,夫婦之間互相憎怨,不孝敬父母,也不尊敬六親,這也看出家庭因素對婚姻關系影響重大。在放妻書結尾處還會提到“恐后無信,勒此文憑。”也就是說如果其中一方反悔,另一方可憑此文書到官府裁定糾紛,從側面也反應官方律令對此也是贊同的,放妻書是具有法律效力的離婚文書。從放妻書中所窺探到的離婚原因分析,雖有夫妻雙方情感不在原因,但更為重要的原因還是在于夫妻間的情感已經影響到家庭和諧,男子在這種家族影響下,并不能操縱自己的感情,男女之間的男歡女愛在這種環境下雖難能可貴,卻也無足輕重,無法占據主要地位。
二、儒家思想潛移默化的影響
張亞輝先生在他的著作中提出:“禮和法的不同主要體現在各自背后既依賴依賴的力量,法是靠國家的權力來推行的,而禮卻是靠傳統來維持的。”[3]換言之,法是外在的約束,而禮是內心的遵守。因此,整個社會不僅在法律上已經對女性離婚再嫁有了約束,同時禮的存在也時刻束縛著女性,儒家思想依然在潛移默化地發揮著作用。如斯六五三七號1V放妻書中說道“奉上有謙恭之道,恤下無黨無偏。家饒不盡之財,妯婦稱延長之樂。何乃結為夫妻,不悅鼓瑟,六親聚而咸怨,鄰里見而含恨。”[2]P177在這里既指出和諧理想的婚姻狀態是什么,又規定了女性在婚姻中應承擔的角色,同時也體現了孝義思想和等級次序思想在婚姻存續關系中的重要性。如P.4525《年代不詳留盈放妻孟氏書》[4]中也提道: “蓋聞夫天婦地,結因于三世之中。男陰(陽)女陽(陰),納婚于六禮之下。”儒家思想強調男為陽,女為陰,夫為天,婦為地,因此在放妻書中也將這種思想以文字表述的方式運用到家庭生活中,“夫天婦地” “ 男陰(陽)女陽(陰)”其實就是傳統三綱五常在“夫為妻綱”上的體現。除此之外,在放妻書中對傳統子女角色做了理想性的規范,如斯六五三七號1V中說道:“生男滿十,并受公卿。生女柔容溫和,內外六親歡美”[2]P177這也是儒家思想所規定的倫理道德的體現,這種對男女角色不同的定位規定正是儒家思想企圖達到在傳統綱常禮教理想狀態規定的體現。
從這些語句中,依稀可以看到在中古時期的敦煌,儒家思想依然是人民在社會生活中遵循的行為準則,在無形中指導著人們走它所希望走的道路。東漢班昭《女戒》中寫道 “《禮》:夫有再娶之義,婦無二適之文。故曰: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違,夫固不可離也。”[5]由此看來,盡管律令中對女性離婚再嫁有過寬松的政策,但就儒家思想的影響而言,女性大多數時候不愿離婚再嫁,扮演著禮教所規定的賢惠角色,過著相夫教子、侍奉姑婆的生活,男性也希望自己成家之后立業,有一個安穩的大后方支持。
三、小農經濟的束縛
敦煌盡管處在西部邊陲,但依然從事著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在社會分工方面,男女都要承擔家庭生活的責任。放妻書斯五五七八號中:“男饑耕種,衣結百穿。女寒績麻,怨心在內……飯飽衣全,意隔累年,五親何得團會。”[2]P176)中國傳統的小農經濟具有自給自足、男耕女織的特點。由于身體素質和生理結構的不同,男性負責耕種,女性負責績麻,從而飯飽衣全,家庭和和美美,在這種傳統的家庭分工下,男女雙方互相依賴。從國家層面來說,穩定的稅收是保證國家財政收入的主要來源。國家收稅的主體是家庭,因此家庭生活的成員除老幼外都要承擔起納稅的責任。從家庭層面來說,納的稅主要是糧食和絹布,糧食由男性在田地里耕作獲得,而絹布由女性在家織就而成,因此穩定的婚姻關系是納稅的保證。如Дx一四五三號《丙寅年八月二十四日關倉見納地子歷》中記錄了諸人納麥麻的數目[2]P423,這些殘存的敦煌文書無一不表明敦煌百姓需要向國家繳納一定數量的稅,包括絹布及糧食。女性在當時不僅是肩負繁衍生息責任的生育工具,同時還是家庭稅收責任承擔的一分子。
除此之外,在敦煌地區,絹布、米糧還有一般等價物的作用,可用于交換,因此女性在家庭中的紡織行為在一定程度上減輕了家庭負擔。這種小農經濟促使男女結合形成固定的婚姻關系,同時也限制了婚姻關系的解除。就上述材料顯示,女性不但要生兒育女,承擔稅收,同時積極參與家庭耕織的生產,減輕家庭負擔,在家庭中的作用不可或缺。因此穩定的婚姻關系有利于適應小農經濟的發展,維護國家和家庭的穩定,一般情況下不論是國家還是家庭都不鼓勵婦女離婚也就是顯而易見的事了。
四、結語
就此看來,想要解除婚姻關系,不僅受到法律家庭、儒家思想的影響,還受到實際經濟體制的制約。那為何放妻書中布滿和諧的離婚詞句,從中看到的是事實的本質嗎?離婚能輕易實現嗎?
古代婚姻講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男尊女卑的古代社會,平等的婚姻關系幾乎是沒有生存土壤的,就算是門當戶對的婚姻,女方依然處于弱勢地位。當男女雙方的婚姻走向盡頭的時候,女性幾乎很難提出何離。男子可在遵守“三不去”的限制下出妻,而女子卻只能被動接受最后的結果,“田舍翁多收十斛麥,尚欲易婦。”[6]更是直白地指出男女之間的不公。放妻書也是以男性的口吻寫下的離婚文書,并不見女方親口談論對此婚姻關系結束的態度。就此看來,所謂和離,不過是女方被棄遭遇中較為體面的說法。
和離不易,若能和離,背后想必有女方家庭奮力爭取的因素。在放妻書中也提到“聚會二親,以俱一別”,可見雙方家庭對于這段婚姻的結束是在經過商議后達成共識的。離婚畢竟是件不體面的事,若女子本家對此不重視,那女子就擔當惡名被棄,七出的任意一條,在當時對女子名聲而言都是致命性的打擊。若女方有所依仗或本家地位經濟實力足夠,此時男方家庭也會有所顧慮,協議和離便是雙方處理婚姻關系的緩沖之法。
綜上所述,離婚不易,放妻書依然是男子掌握主動權出妻的一種方式,只不過是雙方家庭博弈中緩和雙方關系的一種妥協。婚姻的結合、存續、離散之間都受到錯綜復雜的關系影響。雖然在研究放妻書的諸多成果中,不斷有學者提出敦煌遠離中央,地域偏遠,受少數民族文化和佛教影響較深,因此女性地位較高,離婚再嫁現象更多,但也不能忽視中原文化影響在這一時期并未消散,依然占據著主要地位。拋卻表面,深究內里,可知離婚不易,敦煌百姓更多的選擇仍然是維持好一段婚姻,不會輕易離婚。
參考文獻:
[1](漢)鄭玄注,(唐)孔穎達疏.禮記正義·昏義[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1888.
[2]唐耕耦等.敦煌社會經濟文獻真跡釋錄第2輯[M].南京:全國圖書館文獻微縮復制中心,1990.
[3]張亞輝.歷史與神圣性:歷史人類學散論集[M]. 北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北京公司,2009.
[4]法藏敦煌西域文獻:第31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5](南朝宋)范曄撰,(唐)李賢注.后漢書卷84·曹世叔妻班昭傳[M].北京:中華書局,1962:2790.
[6](宋)司馬光.資治通鑒[M].北京:中華書局,1956:62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