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道教仙真譜系看《漢武帝內傳》的成書時間

劉杰

從道教仙真譜系看《漢武帝內傳》的成書時間

劉杰

（天津廣播電視大學 文法部，天津 300191）

《漢武帝內傳》是典型的仙道類小說，作品中的元始天王、西王母、上元夫人和青真小童等眾多仙真構建了一個初具規模的仙真譜系，把這個仙真譜系和《枕中書》《真靈位業圖》等道教典籍中的仙真譜系進行對比，可以推斷，《漢武帝內傳》出現在《枕中書》之后、《真靈位業圖》之前，時間應該在東晉末年到南朝齊梁之間。

仙真譜系；《漢武帝內傳》；成書時間

《漢武帝內傳》或稱《漢武內傳》《漢武帝傳》，是一部很特別的小說，對研究道教演變史和小說發展史都有重要的價值和意義。關于小說的作者，《續談助》卷一《洞冥記跋》中張柬之稱“葛洪造《漢武內傳》”，《日本國見在書目》著錄此書，亦提葛洪著，孫詒讓《札迻》、余嘉錫《四庫提要辨證》都同意這種說法。然而，隨著近年來對這部小說的深入研究，作者為葛洪的說法已經被推翻，作者及成書時間問題重新成為學界關注的焦點。小說作者目前尚難考證，小說成書時間，大概存在東漢末年說、魏晉說和齊梁說三種不同的看法①。

準確定位小說的主旨和性質往往會對辨析小說的作者和成書時間起到重要的作用，因為小說主旨通常是作者思想觀念的體現，也是某個時代社會文化的反映。《漢武帝內傳》向來被納入志怪小說的范疇，從小說內容來看，這種分類是沒有什么問題的。然而，這僅僅是一種比較廣義的分類，確切來說，《漢武帝內傳》屬于一部宣揚道教文化的作品，是典型的仙道類小說。小說的主要內容是西王母及上元夫人等仙真下降會漢武帝并授之以《五岳真形圖》及六甲左右靈飛之符等十二事。

作品存在《道藏》本和《廣漢魏叢書》本兩個不同版本體系，后者屬于前者的刪減本，刪去了一些以仙真唱和韻文為主的仙道內容。本文以《道藏》本為依據，從其中反映的仙真譜系入手，分析小說的成書時間。

一、《漢武帝內傳》中的仙真譜系

《漢武帝內傳》中，參與對漢武帝傳經活動的主要有三位仙真，分別是西王母、上元夫人和青真小童。關于三人的師承關系，書中或是通過自我介紹，或是通過旁人介紹，有比較清楚的交代。

西王母降臨的場面宏麗鋪張，群仙眾多。按照登場的先后順序，交代具體姓名的西王母侍女有王子登、董雙成、石公子、許飛瓊、阮凌華、范成君、段安香、安法嬰、郭密香、宋靈飛、田四飛等。關于師承淵源，西王母自稱是元始天王的弟子，并從元始天王請問長生之術，其文如下：

昔先師元始天王時，及閑居登于藂霄之臺。侍者天皇扶桑大帝君，及九真諸王，十方眾神仙官。爰延弟子丹房之內，說元微之言。因問我：何為而欲索長存矣？吾因避席叩頭，請問長生之術[1]5149。

此元始天王丹房之中所說微言。今敕侍笈玉女李慶孫書出，以相付，子善錄而循焉[1]5150。

上元夫人是接受西王母的邀請向漢武帝傳經的，降臨的排場與西王母降臨相似，通過與西王母的對話，可以推斷她的地位與西王母相當。上元夫人的師承淵源，首先通過西王母來交代，由于漢武帝不知道上元夫人的身份，因此西王母向他介紹：“是三天上元之官，統領十方玉女之名錄者也。”[1]5150之后，在傳授漢武帝六甲左右靈飛致神之方時，上元夫人自述學道經歷：

阿環昔幼學道于廣都之丘，建木丹誠術數未成之時，倒景君、無常先生。此二人，蓋太清玄和天之靈官也。見授六甲左右靈飛方十二事。[1]5153

青真小童是由上元夫人派侍女紀離容邀請來直接向漢武帝傳授六甲左右靈飛致神之方十二事的仙真，《漢武帝內傳》中并沒有對他的降臨場面和外貌作具體描寫，對他的師承關系，卻是交代得比較清楚。上元夫人先說青真小童曾經是自己的弟子，之后又詳細介紹了他的師承源流：

敢告劉生，爾師主是青童小君，太上中黃道君之師真，元始天王入室弟子也。姓延陵，名陽，字庇華。形有嬰孩之貌，故仙官以青真小童為號。其為器也，環朗洞照，圣周萬變。元鏡幽鑒，才為真雋。游于扶廣，權此始運。宮館元圃，治仙職分。[1]5154

根據上述文字可以得知，《漢武帝內傳》中的仙真之間存在一個相互關聯的譜系（如圖1所示）。這個仙真譜系存在如下特點：第一，大約形成一個三級仙真系統，最高等級是元始天王，第二等級是西王母、上元夫人、青真小童，第三等級是李慶孫、太上黃道君、抱蘭和西王母的侍女等；第二，部分仙真之間的關系存在不甚明晰之處，如青真小童既是元始天王的入室弟子，又是上元夫人的弟子，而上元夫人地位與西王母大致相當，是級別低于元始天王的女仙，這樣，上元夫人與青真小童之間就形成了亦師亦友的關系；第三，這個譜系中還有一些后世道教仙真譜系不太常見的人物，如倒景君、無常先生、太上中黃道君等。從以上特點可以得知，《漢武帝內傳》中出現的眾多神仙大致構成一個有等級差別的仙真譜系，但是這個譜系還不是十分清晰明確，少數神仙也不常為后世道教神仙譜系采納。這些特點的出現是和道教發展歷史密切相關的。道教仙真譜系存在一個產生、發展、演變最終成熟的過程，每一個階段都會有道教信徒對它進行整理和完善，或是塑造新神，或是對舊有的神進行改造。可以認為，《漢武帝內傳》的出現是道教發展及其完善過程中的產物，宣揚神化道教修行方式與相關典籍是小說的主旨，這一主旨又是由眾多神仙參與的系列活動來實現的，這些神仙的地位及相互關系，反映了道教譜系建構過程中某一個時間段的特點。確定了譜系所反映的具體時間，就能比較準確地推斷《漢武帝內傳》的成書時間。

圖1 《漢武帝內傳》仙真關系圖

二、《漢武帝內傳》仙真譜系的特點及反映的時代

《漢武帝內傳》中的眾仙真，地位最高的是元始天王，他是西王母和青真小童之師，亦稱元始天尊。“元始”一詞本來是道家解釋世界本源的哲學術語，后來逐漸演變成道教的最高神，居三清之首。《初學記》引《太玄真一本際經》說：“無宗無上，而獨能為萬物之始，故名元始。運道一切為極尊，而常處三清，出諸天上，故稱天尊。”《歷代神仙通鑒》解釋說：“元者，本也。始者，初也，先天之氣，此氣化為開辟世界之人，即為盤古；化為主持天界之祖，即為元始。”

雖然元始天王的地位極高，但是他出現的時間卻比較晚。

早期的道教典籍《太平經》和《老子想爾注》中并沒有關于元始天王的記載。《太平經》崇拜的對象比較泛化，分為：神人、真人、仙人、道人、圣人、賢人六等，有具體名號的是太平君之一師四輔，關于一師四輔的記載，今傳正統《道藏》本缺，見于《太平經鈔》，一師指太師彭君，四輔指上相方諸宮青童君、上保太丹宮南極元君、上傅白山宮太素真君、上宰西城宮真王君。《老子想爾注》強調《老子》道“無名”“無象”的觀點，反對將道人格化，因此也不存在有形貌特征的“道”的化身。

“元始天王”的名稱最早見于題名葛洪的《枕中書》。《四庫全書·子部·道家類》存目著錄該書，一卷，題葛洪撰，斷定“其出后人偽撰無疑也”。余嘉錫《四庫提要辨證》以書中提到葛洪逝后的許穆、許玉斧，亦斷定其書不出于葛洪。也有不同意見，如石衍豐認為：“《枕中書》（又名《元始上真眾仙記》）是《真書》和《真記》兩書的拼合，《真書》部分即《枕中記》，《真記》部分即《元始上真眾仙記》……《枕中書》出現的時間當在劉宋之前，舊本提作者是葛洪之說，不能輕易否定。”[2]劉仲宇也持類似觀點：“《道藏》本《元始上真眾仙記》旁題《葛洪枕中書》，似乎后者是副標題，其實是把二書混淆了，而將兩個標題放在一起，后人不察，認為一書二名……我們應當分清《枕中書》與《元始上真眾仙記》，還其本來面目。”[3]也就是說《真書》為葛洪所撰。有關元始天王的文字，就存在于《真書》部分：“昔二儀未分，溟涬鴻濛，未有成形，天地日月未具，狀如雞子，混沌玄黃，已有盤古真人，天地之精，自號元始天王，游乎其中……元始天王在天中心之上，名曰玉京山，山中宮殿并金玉飾之，常仰吸天氣，俯飲地泉。”元始天王復與太元圣母通氣結精，“太元母生天皇十三頭，治三萬六千歲，書為扶桑大帝東王公，號曰元陽父。又生九光玄女，號曰太真西王母”[4]120。書中的元始天王又稱盤古真人，是宇宙天地的開辟者。有學者認為“《枕中書》加入了魏晉以來南方少數民族中流行的盤古開天神話，并結合漢族原有的三皇五帝古史傳說和西王母、東王父等神話內容，更具有傳奇性和地方性色彩”[5]195。

值得注意的是，《枕中書》已經開始試圖構建一個神仙譜系，這是一個傳統家庭組合式的神仙譜系，元始天王與太元玉女通氣結精，先后生天皇、地皇、人皇，其中天皇號曰扶桑大帝東王公，另外還生九光玄女，號曰太真西王母。這樣，元始天王與太元玉女猶如人間的一對夫妻，東王公和九光玄女則是他們的兒女。《漢武帝內傳》和《枕中書》的仙真既存在大致的對應關系，又有一些變化。對應關系表現為：元始天王的名稱和地位沒變，扶桑大帝東王公對應青真小童，九光玄女則一分為二，分別對應上元夫人和西王母。變化表現為：隱去了太元玉女，九光玄女名號衍生出兩位仙真，仙真之間的父女血緣關系變成師徒授業關系。對應關系說明《漢武帝內傳》與《枕中書》中的神仙譜系是存在相互影響的，變化關系則說明《漢武帝內傳》受到了《枕中書》的影響，且對《枕中書》神仙譜系進行了繼承性調整改造。之所以這樣認為，可以從兩個方面解釋：首先，九光玄女一分為二衍生出上元夫人和西王母，反映了道教在構建神仙譜系過程中仙真數量的不斷豐富。其次，仙真之間親屬血緣關系轉變為師徒授業關系，反映了道教組織由簡單的家庭模式向相對復雜的社會結構轉變的過程，這是道教尋求更高層次發展，擴大社會影響力的必然趨勢。

《枕中書》自稱是葛洪“靜齋于羅浮山”時所作，當為葛洪晚年的作品。可知，元始天王作為道教最高神出現的時間是在東晉中后期。之后，元始天尊之名還常常出現在靈寶派經典當中，如《靈寶略記》：稱“經一億劫，天地乃開，劫名赤明，有大圣出世，號曰元始天尊，以靈寶教化，其法興顯。”直接以“元始”命名的典籍則有《元始五老赤書玉篇真天文書經》等。《漢武帝內傳》中的眾位仙真又反復強調元始天王的至尊地位，并以元始天王為核心，組成一個初步成形的神仙譜系，應該是受到了葛洪等道教人士塑造新神活動的影響，其出現的時間上限為東晉后期。事實上小說在東晉后期出現的可能性也是很小的，因為從元始天王這個至高神被塑造出來，到被廣泛接受，還需要一段時間。

總之，《漢武帝內傳》中的元始天王和《枕中書·真書》中的元始天王及其仙真譜系有著明顯的繼承與發揚的關系，據此可以推斷，《漢武帝內傳》出現時間上限應該是東晉后期，或者說出現在東晉以后的可能性更大。

關于作品出現的時間下限，則可以根據元始天王和其他仙真關系的發展演變情況來推斷。這一點我們可以把齊梁之際陶弘景編纂的《真靈位業圖》與之比對。《真靈位業圖》堪稱中國道教史上第一部反映完整神仙譜系的作品，共收錄七百多位道教仙真，并按照七個階位和左位、右位、散仙位、女仙位的布局用圖譜的形式一一列舉。《真靈位業圖》第一階位就是以“上合虛皇道君應號元始天尊”為首的玉清境三元宮諸天帝道君。《真靈位業圖》與《漢武帝內傳》都涉及仙真譜系的內容，如果把二者進行對比，會發現明顯的區別，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第一，仙真數量而言，《真靈位業圖》比《漢武帝內傳》大大增加了。《漢武帝內傳》中的仙真主要有兩類：一是西王母及其侍女、上元夫人及其侍女等女仙，二是元始天王、倒景君、無常先生、青真小童等男仙，數量在三十位左右。《真靈位業圖》中的仙真則有七百多位，且仙真身份各異，幾乎涵蓋了社會各階層的各色人物，有天神地祇、五方地君、山川鬼神，還有諸子學者、神話人物、三皇五帝、帝王將相、王公大夫，甚至連普通民眾都進入到這個龐雜的神仙譜系中。

第二，《真靈位業圖》的眾多仙真之間，有著嚴格的階位等級和明晰關系。《真靈位業圖》把所有的仙真嚴格分為七個等級，每個等級由一位至高神列于中位，中位之下是左位和右位，包括數量不等的若干仙真。很明顯，《真靈位業圖》的仙真系統構建要比《漢武帝內傳》完善和明確。

從仙真數量和仙真體系可以推斷，《真靈位業圖》的出現要比《漢武帝內傳》晚一些，比較二者共同涉及的一些仙真，也能得出相同的結論。

先來看與元始天王相關的內容。《漢武帝內傳》中，元始天王是地位最高的至尊之神，在《真靈位業圖》中，元始天王列于第四等級中的左位第四，注明是西王母之師。《真靈位業圖》中又另外列出名為“元始天尊”的仙真一位，位于第一等級的中位，取代《漢武帝內傳》中的元始天王成為眾神之首。這種一神化多神的現象，正是道教仙真譜系不斷豐富完善的結果，《真靈位業圖》中的“元始天尊”和“元始天王”就是《漢武帝內傳》中那個元始天王一分為二的結果，自然，《真靈位業圖》就應該是在《漢武帝內傳》之后出現的。

再看其他仙真，第二等級左位有東海王青華小童，大概是青真小童的另一種稱呼。第二右位列有西王母侍女計九人：王上華、董雙成、石公子、宛絕青、地成君、郭密香、于若賓、李方明和張靈子，另有上元夫人侍女宋辟非。與《漢武帝內傳》相比，有所變化增減，但這些仙真的等級關系顯然更為清晰明確。

通過以上對比發現，《真靈位業圖》中出現了一個比《漢武帝內傳》中更為豐富完善的仙真譜系，《真靈位業圖》是吸收改進《漢武帝內傳》等前期相關文獻的結果。《真靈位業圖》入正統《道藏》“洞真譜牒類”，署梁陶弘景撰。然《四庫總目提要》和王漁洋《居易錄》都疑其為后人偽作，至于出現時間，欒保群的說法較為可信：“其中所列神仙多出于劉向《列仙傳》、葛洪《神仙傳》及陶弘景《真誥》諸書，無六朝后人物，所以大致可信是六朝時人所為。”[6]723《漢武帝內傳》的出現，自然也就不會晚于這個時間了。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漢武帝內傳》成書于《枕中書》之后，《真靈位業圖》之前，時間大約在東晉末年到南朝齊梁之間。

注釋：

① 李劍國《唐前志怪小說史》推斷小說《漢武帝內傳》出于東漢末；《四庫提要》以為“殆魏晉間文士所為”，李豐楙《六朝仙道類小說研究》進一步認定是東晉時期上清派王靈期一類道士所造；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認為：“詳其文體，是六朝人作，蓋齊梁間好事者為之也。”錢熙祚也認為是“大約東晉以后浮華之士造作誕妄”。小南一郎《漢武帝內傳的形成》認為小說是東晉以后道士組合各種材料編寫而成。

[1] 葛洪．漢武帝內傳[C]//道藏．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

[2] 石衍豐．《枕中書》及其作者[J]．宗教學研究，1986(1)：47–49．

[3] 劉仲宇．葛洪《枕中書》初探[J]．中國道教，1990(4)：23–27．

[4] 葛洪．枕中書[C]//叢書集成新編·漢魏叢書：第26冊．臺北：臺灣新文豐公司，1985．

[5] 任繼愈．中國道教史[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

[6] 欒保群．中國神怪大辭典[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The Completion Time ofBased on the Analysis of the Taoist Pedigree of Immortals

LIU Jie

(Tianjin Radio and TV University, Tianjin 300191, China)

is a typical immortal novel in which the Mighty Emperor, Xi Wangmu, Shangyuan Lady and Qingzhen Boy composed a Taoist pedigree. Comparing this pedigree with that in the other Taoism novels such asand, we can infer that the book was completed between the end years of Eastern Jin (317-420) to Qiliang Period of Nan Dynasty (479-557).

pedigree of immortals;; completion time

I206

A

1006–5261(2020)04–0063–05

2020-02-16

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17ZDA251）

劉杰（1972―），男，江西宜春人，副教授，博士。

〔責任編輯 劉小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