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蕓
(同濟大學 人文學院,上海 200092)
時間問題是哲學史上的一大難題。胡塞爾在《內時間意識現象學》開篇就引用了奧古斯丁對于時間問題的描述:“沒人問我,我還知道,若有人問我,我想向他說明時,便又茫然不知了。”[1](P37-38)可見時間問題之晦澀。然而胡塞爾與奧古斯丁的關系并不止于引用其文字作為文學修飾,他還在《內時間意識現象學》開篇稱贊了奧古斯丁對時間的分析。不少研究者認為,奧古斯丁的時間分析與胡塞爾的分析存在一定相似之處。然而,本文將表明,兩者的時間觀念存在根本的分歧,奧古斯丁走向了將時間理解為全然的虛無這一路徑。當然,這與他的神學立場是不可分的。本文試圖以胡塞爾的視角對這一問題作一回應。
奧古斯丁關于時間的論述主要集中于《懺悔錄》第十一卷。在第十一卷中,奧古斯丁以這樣一個問題開始其論述:上帝作為創造者,其意愿不能從受造物中來,因此上帝的意愿在其自身之中。如果上帝創造世界這個意愿是全新的,那么上帝就不是永恒的;如果這個意愿是永恒的,那么為什么受造物不是永恒的而是無中生有呢?在這個問題中,人們將永恒理解為一種時間中的持存,即對生成變化的否定。奧古斯丁認為,這種理解誤解了永恒的真正意義。時間乃是受造物,作為創造者的上帝超越了時間,因此不存在“創世前后”這種說法。這種超越并不是時間意義上的超越,而是指“在永恒現在的永恒高峰上超越一切過去,也超越一切將來”。[2](P241)永恒是對一切時間的超越,它完全對立于時間。而這種永恒被具體描述為“永恒的現在”。“永恒的現在”不同于時間性的現在,奧古斯丁如是描述道:“你的日子,沒有每天,只有今天,因為你的今天既不遞嬗與明天,也不繼承著昨天。你的今天即是永恒。”[2](P241)與“遞嬗與明天”“繼承著昨天”的現在相對,“永恒的現在”與將來和過去無關,它是不動的現在。同時,時間性的現在的含義也浮現出來了:它是將將來遞送給過去的一個“樞紐”。
然而,作為樞紐,現在卻是一個虛無的點。奧古斯丁認為,過去已經不“是”,未來尚且不“是”。因此,不能用“是”來描述過去與未來,而只能說“曾是”和“將是”。唯有現在,才能“是”,才是存在。但是,如果現在永久“是”,那就不是時間而是永恒。因此,現在之所以“是”,乃是由于它是未來與過去的交界點。這就意味著,“現在所以在的原因是即將不在”。[2](P242)作為這一交界點的現在是沒有延展的,因為一有延展,就區分出了過去和現在。于是,在此便出現了一個悖謬的結論:現在作為一個虛無的點而“是”或者說存在,而現在之所以存在是因為它走向不存在。
現在是一個沒有絲毫延展的純粹虛無之點,過去與未來不“是”。因此,作為三個維度之統一的時間便不能說“是”。但人們也不能說時間不“是”。準確的說法是:“除非時間走向不存在,否則我們便不能正確地說時間不存在。”[2](P242)在介于“是”與不“是”之間有一種張力,時間便在此運作,這種張力顯然來自于從未來流向過去的流動性力量。未來之所以可能流向過去,是因為未來與過去之間具有某種親和性,這種親和性的表現就是作為遞送之“樞紐”的現在。同時,現在又使未來與過去保持區分。因此,現在是使過去與未來既統一又分離的力量。
現在何以具備這種力量?從《懺悔錄》的文本來看,時間性的現在所擁有的力量來自于“永恒的現在”:“誰能把定人的思想,使它駐足諦觀無古往今來的永恒怎樣屹立著調遣將來和過去的時間?”[2](P240)黑爾德在《時間現象學的基本概念》一書中指出,這種將時間性的現在視角歸結于永恒的做法,來源于柏拉圖。柏拉圖認為,時間是永恒的影像,永恒是持守于一的當下,具備存在。而時間不存在,它僅僅是一個發生進程。在柏拉圖的時間觀念中,作為當下存在的“esist”是不能進入時間的。在塵世的時間性中,現在無非是指過渡性,它并不是永恒的存在。[3]在此,奧古斯丁似乎弱化了這種極端性,他認為在現在之中有一種張力,現在“是”,但這是因為它走向不“是”。
當然,除了求助于永恒,奧古斯丁作了更進一步的解釋,以說明日常生活中對時間的理解。人們會說:時間具有長短。這一段時間長一些,那一段短一些——時間可以度量。但是過去已經不“是”,未來尚未“是”,現在是無延展的純粹的點,那么對時間的度量是如何可能的?在此奧古斯丁引入心靈的力量。心靈具有三個基本功能:記憶、印象和期待。盡管過去已經流逝,將來尚未到來,但對過去的回憶和對將來的期待始終在場。因此,日常生活中所謂的對時間的度量實際上是對記憶、期待的度量。期待通過注意進入記憶,這類似于未來通過現在被遞送至過去。就單獨地看來,注意仍是一個用于遞送的點,這個點必然是無延展,因為一旦擁有延展,便區分出記憶與期待。因此,注意是虛無的點。這個點“向兩面展開”,[2](P256)展開為一個有三個維度的統一體。問題在于,如果記憶與期待在現在(或者說作為純粹過渡點的注意)在場,而現在是一個純粹虛無的點,那么,期待與記憶同樣是虛無的。因此,這里再次引發了時間的虛無性問題。
對奧古斯丁而言,塵世是純粹的虛無。時間作為受造物也是虛無的,這種虛無通過一個虛無的現在點而支撐出一個雙面的統一體。黑爾德如是總結道:“人類的時間是徹頭徹尾的虛無;未來尚未存在,而過去已不在,那流逝著的現在作為兩者之間的界限同樣不具有存在。但在一定程度上使之有所平衡的是,它的受過這種虛無性浸染的整體性中,人類的全體時間在每一個‘現在’中都在場。”[3](P25)問題在于,時間是虛無的嗎?
時間是虛無的嗎?在此要追問的并不是自然態度下時間的實存性問題,而是指經過還原后,就直接被給予的現象而言,時間是否是徹底的不在場?以直觀性的原則來看,時間顯然是在場的。那么應該如何回應奧古斯丁的分析呢?以下將從胡塞爾的視角出發,通過對胡塞爾的內時間意識分析,對這一問題作一回應。鑒于篇幅與筆力,本文的探討將集中于《內時間意識現象學》這一文本。
時間客體是如何被構造的?按照胡塞爾的觀點,在這里涉及前攝—原印象—滯留三重統一的內時間意識結構。滯留、原印象、前攝都是指意識方式。一個材料雖然在現在序列中過去了,但它以滯留的方式在當下被意識到。同樣,一個材料雖然在現在序列中尚未到來,但它以前攝的方式在當下被意識到。例如在圖1中,橫坐標軸絕對的現在點的序列,A和B是已經過去的絕對現在點,C是當下的絕對現在點,D和E是尚未到來的絕對現在點。所謂絕對的現在點,即在抽象的目光下那個轉瞬即逝的現在,即奧古斯丁所說的那個將未來遞送給過去的絕對虛無而無延展的現在。這個無延展的現在是不能被把握的。但是在當下時刻,除了對C的原印象,還有對A、B的滯留A”和B’,以及對D、E的前攝D’和E”。在這里字母表示內容,上下標則代表意識方式的不同。這意味著滯留A”與當初的原印象A的內容是一致的,二者的區別在于意識方式。因此,滯留A”是對當初被給予的A本身的滯留,在其中A是被直觀到的。與之相對,前攝D’中D本身被直觀到。前攝—原印象—滯留構成了縱坐標軸的序列。胡塞爾認為,這個縱坐標軸才是被直觀到的現在。因此,現在是一個具有寬度的暈圈。

圖1
就以上論述而言,胡塞爾的結構與奧古斯丁是相似的。在奧古斯丁那里,同樣存在著一個三重一體的結構:期待—注意—記憶。同樣的,奧古斯丁認為這三者統合于一個現在之中:“時間分過去的現在、現在的現在和將來的現在……過去事物的現在便是記憶,現在事物的現在便是感覺,將來事物的現在便是期待”,[2](P247)期待通過注意而進入記憶之中。這種從期待流向記憶的能力是心靈的能力,而這種結構是由一個現在點支撐起來的。由于現在本身是一個無延展的空虛之點,這一結構就出現了一個吊詭的悖謬:期待與記憶的雙面延展是由一個無延展的虛無之點支撐起來的。這是如何可能的呢?奧古斯丁將此歸結為時間本身之虛無性。期待作為對不存在的未來的期待,通過一個純粹虛無的注意,而成為對不存在的過去的記憶;時間本身“從尚未存在的將來出現,通過沒有體積的現在,進入不再存在的過去”。[2](P248)于是,這種雙面延展也被歸結為徹底的虛無。
前攝、原印象、滯留三個要素與奧古斯丁的結構之間是可以對應起來的。前攝是對尚未到來之物的前攝,滯留是對已經過去之物的滯留,二者相當于奧古斯丁的期待與記憶。原印象則對應于注意、印象。在胡塞爾那里,三個要素之間也構成一個延展。那么,胡塞爾的結構與奧古斯丁究竟有何不同之處?對于作為虛無之點的現在如何支撐起一個延展的問題,如果不求助于將時間整體歸結為虛無,以胡塞爾的視角又該如何解決?
應當注意到,奧古斯丁所說的雙面延展與胡塞爾的延展有著區別。在《懺悔錄》中,奧古斯丁以唱一首嫻熟的歌曲為例,對期待—注意—記憶的結構進行分析:“在開始前,我的期望集中于整個歌曲;開始唱后,凡從我的期望拋進過去的,記憶都加以接受,因此我的活動向兩面展開:對已經唱出來的講是屬于記憶,對未唱出來的講是屬于期望;當前則有我的記憶力,通過注意把將來引入過去。”[2](P255)這里的關鍵是,從將來到過去是通過注意而發生的。換而言之,期待—注意—記憶這一結構的支撐點乃是注意。在這個結構中,期待通過注意這一過渡點而成為記憶。
如圖2所示,O點是作為過渡性的現在點,左邊是對過去的回憶,右邊是對未來的期待。點N原本是期待,通過點O,它成為記憶。這里所說的雙面延展指以點O為邊界的過去與未來兩個視角的延展。這種延展的基點是作為界限之區分的現在點,這個現在點在區分兩個視角的同時使從過去向未來的過渡得以可能。因此,延展之所以可能,在于一個無延展的現在點。這種延展是從未來到過去的不斷轉化。

圖2
胡塞爾同樣承認無延展的絕對的現在之點不能被直觀:“各個立義在這里連續地相互過渡,它們限定在一個立義中,這個立義構造著現在。但這個立義只是一個觀念的界限。”[4](P101)在此,胡塞爾認為,絕對的現在之點是一個邊界,即滯留與前攝的邊界。這一邊界只是觀念上的極限,或者說,是一個理念。在胡塞爾這里,這一理念不能獨立自為地存在。“這只是一個觀念的界限,是某種抽象的東西,它不能自為存在。此外還要堅持一點,即使這個觀念的現在也并不是與非—現在有天壤之別,而是連續地與之相聯接的。”[4](P101)因此,就事情本身而言,不能抽象地談論原印象點,必須要在前攝—原印象—滯留這一整體結構中來討論。在這一整體中,本原的構造發生了,它能夠被直觀到。
因此,在胡塞爾這里,除了從未來向過去的不斷轉化這種意義上的延展,還存在著另一種延展,即前攝—原印象—滯留構成的暈圈。這一暈圈進行著本原的構造。唯有在前攝—原印象—滯留之統一體的語境下,談論原印象才是有意義的。換而言之,不是虛無的、無延展的絕對現在之點支撐起一個三重一體的時間結構;而是在三重一體的時間結構中,通過理念化的行為,一個無延展的現在點才可能被把捉。
在此,奧古斯丁的分析中存在的問題“一個無延展的現在點如何可能支撐出雙面的延展”已經被消解了。在奧古斯丁那里,時間的現在視角具有一個根基性的地位,以現在為基點,過去與未來之區分、統一及其流動才可能發生。然而在胡塞爾這里,絕對的現在只是一個理念,盡管它占據了前攝—原印象—滯留這一結構的內核位置。絕對的現在本身唯有在前攝—原印象—滯留的統一中才可能區分出來。胡塞爾倒轉了奧古斯丁的層次:絕對的現在點恰恰以時間的三重統一視角為基礎。
以這種對現在的理解為基礎,奧古斯丁進而推論出整個時間的虛無性:不存在的未來通過虛無的現在被遞送至不存在的過去。這一推論的層次是從分散的三個視角到其聚合與聯系。然而問題是,絕對的現在之點,以及以此為基礎而發生的過去與將來,是不能獨立存在的。在胡塞爾那里,應當是先有本原性的構造之發生為其基礎,而后對這一構造分析,并進行理念化,才能得到獨立的原印象。這種本原性的構造是能夠被直觀到的,在此意義上,作為前攝—原印象—滯留之三重統一的時間并非是虛無的。
本文嘗試對奧古斯丁的時間理論作一分析,并指出其中存在的問題:無延展的現在點如何可能支撐出一個延展?如果將延展也歸入虛無性,那么時間就是徹底的虛無。奧古斯丁便是這樣認為的。然而,就實事本身來看,人們確實能夠體驗到時間。
在奧古斯丁那里,虛無的現在點處于基點的位置,而胡塞爾倒轉了這一層次,將絕對現在點置于整體的視域之中來考量。于是,奧古斯丁以無延展的現在點支撐延展的可能性問題本身就被消解了。恰恰是在延展本身之中,無延展的現在點才能在理念化的目光中出現。同時,基于這一理解,時間不再是不可把握的虛無,因為虛無性是從現在點的虛無之中推論而來的。以胡塞爾的視角來看,前攝—原印象—滯留的時間整體可以被直觀到,它不是虛無。恰恰在這一整體性中,理念化的行為才構造出了抽象的虛無性——一個無延展的現在點。
本文僅以《內時間意識現象學》為基礎進行了分析。事實上,在《關于時間意識的貝爾瑙手稿》中,胡塞爾對原印象進行了更詳盡的分析,并將其在《內時間意識現象學》中的位置完全倒轉過來了。此外,關于理念化的問題,在《歐洲科學的危機與超越論的現象學》中也有大量論述。鑒于篇幅與筆力,本文缺少對這一部分的分析,實屬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