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錚,吳 博,王禹浪
(1.阿穆爾國立大學 宗教學與歷史教研室,俄羅斯 布拉戈維申斯克 675027;2.黑河學院 文化旅游學院,黑龍江 黑河 164300;3.黑河學院 遠東研究院,黑龍江 黑河 164300)
俄羅斯遠東濱海地區因其地處靺鞨族群和渤海國疆域東部邊界,特別是濱海地區南部地近渤海上京龍泉府、中京顯德府、東京龍原府等渤海都城都市文明區,相關遺存尤為豐富。隨著近代沙俄勢力進入遠東南部濱海地區,這一區域的古代遺存逐漸引起沙俄學者的關注,如П.И.卡法羅夫、Ф.Ф.布謝、А.З.費多羅夫、В.К.阿爾謝尼耶夫等。其中,П.И.卡法羅夫的“分散在南烏蘇里斯克邊疆區的古代遺存,主要是屬于位于滿洲的渤海王朝統治時期”的論斷,他因此而成為學界公認的俄羅斯境內渤海遺存的最早識別者和研究者。[1]濱海地區奧西諾夫卡村(д.Осиновка)遺址則成為А.П.奧克拉德尼科夫識別和提出靺鞨文化的策源地。[2]
有鑒于靺鞨與渤海之間的密切關系,特別是渤海國在這一地區歷史上重要的存在意義和影響力,俄羅斯學術界對這一時期濱海地區的歷史與考古研究主要側重于渤海的探究,靺鞨研究則居于從屬地位。濱海地區的靺鞨村落、城址、墓葬主要分布在興凱湖沿岸地區低地、東北沿岸和南岸地區,以及濱海邊疆區北部的海岸岬角、山地丘陵,其年代為公元5—7世紀。本文即對近二十年俄羅斯濱海地區的靺鞨遺跡、遺物的研究成就予以綜論和總結,兼及對重要靺鞨—渤海城址研究的梳理。
俄羅斯濱海地區的地理概念基本與作為俄羅斯聯邦區主體的濱海邊疆區范圍大致相合,泛指烏蘇里江以東、黑龍江下游以南、瀕臨日本海的沿海地區。濱海地區位于俄羅斯聯邦東南部,俄羅斯遠東聯邦區日本海沿岸地區的最南部,其北部和西部與哈巴羅夫斯克邊疆區接壤,西部與中國和朝鮮接壤。俄朝邊界較短,沿圖們江延伸至哈桑湖地區,這里是中俄邊界的起始之地。該國界沿長白山余脈切爾諾山(黑山)分水嶺,沿綏芬河流域及邊界山脊直至圖爾河口。這一帶也是烏蘇里江的源頭地區。濱海地區自然地理特征以山地為主,主要為東北—西南走向的錫霍特山脈和長白山系東部的完達山余脈等,平原面積較小。錫霍特山脈平均海拔不高,山勢平緩。在濱海地區西部平原內,分布著興凱湖低地沼澤區,其北部和南部的延伸地區,形成了比金河下游和拉茲多利納亞(綏芬河)平原,這些平原由烏蘇里江、比金河、拉茲多利納亞河(綏芬河)等大河谷組成。[3]這些沿河、沿湖和沿海低地、平原、岬角也是靺鞨—渤海遺址的主要分布區。
相較于俄羅斯遠東阿穆爾河沿岸地區(主要是以阿穆爾州南部為中心的西阿穆爾地區),一定規模的靺鞨城址在濱海地區少有發現,多見村落遺址。在文化層上,往往出現靺鞨、渤海、女真(含東夏國)等不同時期疊壓的關系,特別是靺鞨遺址迅速被渤海文化所整合。這表明靺鞨族群在濱海地區未能形成像阿穆爾河沿岸地區一般強勢的文化影響力。同時,由于渤海國迅速崛起和快速推進的城鎮化進程,原生的靺鞨文化很快被新的渤海文明,特別是渤海城市文明所取代,突出反映在渤海城址在濱海地區的大量出現。正如俄羅斯學者所言:“基于渤海國于698年建立,靺鞨部落被巨大的軍事—部落聯盟所整合。”[4]靺鞨族群或被吸收、融合,或沿黑龍江向西阿穆爾地區遷徙。
目前,俄羅斯學者對濱海地區南部的靺鞨遺址進行了長足的探索,發現了不少于62處靺鞨遺址。[5]但濱海地區北部和東北部地區卻鮮有發現。較為典型的靺鞨器物主要有俗稱“靺鞨罐”的筒形陶罐、瓶狀陶罐、陶缽、斜口陶器等陶質器皿,陶罐口沿下往往飾以附加堆紋。在濱海地區南部和西南部,目前發現了希涅爾尼科沃(Синельниковское)、新謝利申斯科耶(Но-воселищенское)、彼得羅夫斯科耶(Петровское)、鮑里索夫斯科耶(Борисовское)、克里尼奇(Криничное)、新格爾杰耶夫卡2號(Новогор-гиевка-2)、康斯坦丁諾夫卡4號(Конста-нтиновка-4)、安德烈安諾夫—克里奧奇(Андреанов Ключ)等靺鞨城址。在濱海地區中部則發現了莫日耶夫—克里奧奇(Можаев Ключ)、帕夫洛夫卡2號(Павловка-2)、帕夫洛夫卡3號(Павловка-3)等靺鞨城址。上述城址的研究材料主要見于В.И.博爾金、А.Л.伊夫里耶夫、Ю.Г.尼基金、Е.И.格爾曼、А.Л.蔑金采夫、Н.Г.盧布琳卡、Н.Г.阿爾杰米耶娃[6-12]等學者的研究。
除希涅爾尼科沃古城(Синельниковское)外,其他遺址尚未進行科學的考古發掘,因此,僅能初步將上述古城遺址的性質與族屬定為靺鞨文化。另外,由于上述古城呈現出多樣而復雜的文化面貌,并形成疊壓關系,因此尚無法確切地認定筑城建筑的年代。希涅爾尼科沃古城作為濱海地區唯一開展科學發掘工作的城址,對其城墻剖面和房址的研究表明,靺鞨城墻在渤海時期得到了重建。[6]新格爾杰耶夫卡2號(Новогоргиевка-2)、康斯坦丁諾夫卡4號(Константиновка-4)坐落在綏芬河流域沿岸,根據Ю.Г.尼基金的觀點,很可能與5—6世紀靺鞨人軍事入侵該地區有關。[13]

圖1 希涅爾尼科沃古城出土靺鞨文化陶器①
在濱海地區東北部,與靺鞨時代有關的古城被稱為“岬角狀”古城。[14]該類古城主要有葉金肯斯科耶(Единкинское)、奧杰斯(Оазис)、庫茲涅佐夫斯科耶(Кузнецовское)、季奧波羅姆岬角古城(на мысе Теплом)等。[15]但由于未對上述古城開展考古發掘,對古城文化的解釋并不確切,僅根據其筑城建筑的形態與靺鞨文化相似。О.В.季亞科娃等認為,這類靺鞨古城在濱海地區海岸地帶曾廣泛分布,其特點是具有非環圍狀的防御建筑,即僅有一面通過一道或數道城墻防御,其余三面則主要利用自然地勢。其年代應在4—8世紀。[16]
1998—2009年,Н.Н.克拉金、Ю.Г.尼基金在濱海地區北部的Pozharsky、Krasnoarmeysky(紅軍區)和Dalnerechensky區發現了中世紀時代的古城遺址,如阿格贊(Агзани)、塔巴羅夫斯科耶2號(Таборовское-2)、塔巴羅夫斯科耶3號(Таборовское-3)、果戈里夫斯科耶(Гоголевское)等。1998—2000年通過對Muziza古城(Музиза)的發掘,可知古城存在多個文化層,靺鞨文化則屬于相當晚期的文化,與濱海地區考古學文化的比較可知其年代大約不早于公元9世紀。[17]
濱海地區的代表性靺鞨古城遺址有希涅爾尼科夫斯科耶古城、新格爾杰耶夫卡古城等。
希涅爾尼科沃古城(Синельниковское городище),位于俄羅斯濱海邊疆區十月區,西距希涅爾尼科沃2號村2.5公里,坐落于拉茲多利納亞河(綏芬河)流域一處岬角狀丘地山頂處,城墻自南向西延伸。對該古城的研究始于20世紀90年代由В.И.博爾金領導的長達數個季度的考古發掘,出土了一批靺鞨和渤海文化遺存,確認了靺鞨城墻在渤海時期得以重建。2015—2016年,俄韓考古隊對遺址進行了聯合發掘,在古城內平坦地帶出土了早于靺鞨—渤海時代的新石器時代、古金屬時代文化遺存,個別器物年代甚至早至舊石器時代晚期。靺鞨文化遺存最為豐富,共計發現了18處房址。房址中有灶坑,四角有立柱支撐起屋頂,具有典型的靺鞨房址特征。[18]

圖2 希涅爾尼科沃古城平面圖②
新格爾杰耶夫卡古城(Новогордеевское городище),位于俄羅斯濱海邊疆區阿努欽斯克區新格爾杰耶夫卡村東北5公里處的阿爾謝尼耶夫卡河上游右岸的丘崗之上。城址被高達2米的城垣環繞,在城內東部坡地最平坦處有兩條古代道路遺跡與城門相通,城門由馬面保護。古城平面呈五角星形,東西最寬處190米、南北最長處230米。自19世紀以來古城歷經多次調查,可知古城存在五種文化,分別是早期鐵器時代的揚科夫文化、克羅烏諾夫卡文化、波爾采文化以及中世紀的渤海文化、女真文化。[19]古城的最后形態大致保存了女真要塞的文化樣貌。
濱海地區的靺鞨古城主要坐落在丘崗山頂、岬角和河灘地之上的較高臺地處,這顯然是為了便于防御并監視周邊動態。Н.Н.克拉金主編的《遠東中世紀帝國的城市》一書認為,靺鞨古城均位于地勢高處和相近海拔,這不足以作為劃分古城類型的依據。“主要的類型形成特征為古城的規模和筑城建筑(城墻、壕溝)的結構。根據這一分類標準,大多數靺鞨古城可歸為‘小型’,中等和大型古城暫且作為單獨存在。最主要的標準則在于城墻的特征——閉合性,即古城被城墻全部合圍還是部分合圍。亞型的區別則在于城墻系土筑還是石筑。”據此,靺鞨古城可分為要塞開放周界的小型古城、要塞閉合周界的小型古城、要塞開放周界的中型古城、要塞閉合周界的中型古城、要塞開放周界的大型古城等五大類型,其中要塞開放周界的中型古城還可根據城墻形態分為土筑城墻古城和石筑城墻古城。[20]
關于靺鞨城址的起源,Н.Н.克拉金主編《遠東中世紀帝國的城市》一書提出了濱海地區的靺鞨古城很可能沿用了早期鐵器時代的波爾采文化、奧利金文化的城址,或在波爾采文化的影響下形成了自己的筑城傳統與技藝。波爾采文化充分利用自然地勢,主要坐落在烏蘇里江、比金河、霍爾河等河谷地帶,城址規模較小,但人工防御設施復雜,多為長期戍堡的性質。靺鞨城址與波爾采文化城址有相似之處,如城垣均系堆土而筑。但與波爾采文化不同的是,靺鞨城址看起來防御性更低,未修建二重或三重城垣以及帶有甕城的城門,可能這在當時并沒有必要。[21]作為俄羅斯遠東最早出現的筑城文化,并未沿阿穆爾河繼續向西移動,這可能與當地居民的抵抗有關。這促使波爾采文化的影響范圍主要在今濱海地區。
由于目前靺鞨古城發現數量有限,關于其出現的確切時間難以確定。即使靺鞨人對外來壓力的防御需求不大,但對這些靺鞨城址的選址及其城防形態特點的唯一合理解釋在于與渤海之間的軍事沖突有關。

圖3 俄羅斯濱海地區靺鞨古城平面圖③
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俄羅斯考古學家發現了超過60處靺鞨遺址(含墓葬),并對大約15處遺址(主要是墓葬)開展了長期研究。[22]在這一時期內僅著錄了幾處單一靺鞨文化的遺址,在三處村落遺址進行了考古發掘,其他遺址材料主要來自考古調查。
靺鞨聚落遺址基本依地勢而建,坐落在河灘灘地、鬃崗和岬角之上,如綏芬河流域、興凱湖地區的靺鞨遺址基本均位于溝谷、丘崗坡地之上。彼得大帝灣南部沿岸的靺鞨聚落址則位于沿海臺地、岬角之上,部分位于河流匯合口附近。根據本世紀初最新的考古研究材料,基于對靺鞨文化陶器群材料的體系化認識及其類型學分析,Я.Е.比斯卡列娃將濱海地區5—7世紀的靺鞨遺址分為四個區域性編年類型,即興凱湖類型,主要分布在濱海地區西南部、興凱湖地區;沿海類型,分布在彼得大帝灣東南部;拉科夫卡類型,分布在拉科夫卡河和阿布拉莫夫卡河流域;卡瓦列羅夫卡類型,分布在濱海地區東北部沿岸地帶。其中興凱湖類型年代最早,大約在5世紀末至6世紀初。[23]根據對靺鞨房址結構和形態的研究,可知巴拉巴什5號遺址中不帶炕的靺鞨房址特征與克拉斯基諾、戈爾巴特卡(Горбатка)等渤海古城下層有所發現,表明這些渤海時期都市的建造很可能沿用了靺鞨聚落址。
Я.Е.比斯卡列娃還探究了7—10世紀渤海遺址中的靺鞨陶器問題。渤海遺址中的靺鞨陶器組成并非一成不變,這與不同渤海遺址的特點有關。其中所占比重較高者,如切爾良基諾5號(Чернятино-5)墓地中的靺鞨陶器高達70%。她將渤海遺址中的靺鞨陶器劃分為綏芬河類型(綏芬河流域中游)、戈爾巴特卡類型(伊利斯塔亞河流域戈爾巴特卡古城)。因靺鞨陶器的器型與紋飾特征的獨特性及其所在地區考古研究材料匱乏的緣故,克拉斯基諾古城和馬里亞諾夫卡古城(Марьяновское городище)的區域性編年類型尚無法確證。綏芬河類型靺鞨陶器相當于渤海早期,占據靺鞨輪制陶器較大的比重。相比之于靺鞨遺址,渤海早期遺址中陶器器型的種類和紋飾都在逐漸減少,并出現了新的陶罐類型。陶器表面作拋光處理,或施以陶衣,并施以附加堆紋。附加堆紋系靺鞨遺址和綏芬河類型渤海遺址出土陶器重要的共同點。以戈爾巴特卡古城、尼古拉耶夫斯科耶1號、2號古城為代表的戈爾巴特卡類型則處于渤海國的最晚階段。輪制陶所占比重更大,主要器型有筒形罐,表面飾以細密的蜂窩狀紋飾,口沿下部施附加堆紋。[24]
В.И.季亞科夫、О.В.季亞科娃對濱海地區穆拉維約夫—阿穆爾斯基半島沿岸的人類遺址進行了全面梳理,揭示了該地區的人類文明始于中石器時代,后歷經新石器時代、古金屬時代和中世紀早期。中世紀早期是靺鞨、女真族活動的“通古斯—滿洲時代”,其中靺鞨文化的代表性遺址是拉佐爾納亞4號遺址(Лазурная-4)、“滿洲基地”1號遺址上層(Маньчжур-база-1)。[25]穆拉維約夫—阿穆爾斯基半島因其獨特的地理位置和良好的自然地理環境,相對集中地展現了濱海地區的歷史發展脈絡,具有較為完整的文化鏈環。靺鞨族也在此留下了活動的印記。Я.Е.比斯卡列娃研究了濱海地區的靺鞨遺存,認為目前所見年代最早的濱海地區靺鞨遺址是阿布拉莫夫卡3號遺址(Абрам-овка-3),遺址出土陶器清晰地表現了奧利金文化特征。放射性元素測年數據為6—7世紀初。位于興凱湖流域和綏芬河流域的其他一些靺鞨遺址,其陶器特征與阿布拉莫夫卡3號遺址一致。[26]А.А.克魯比雅科等研究了作者于2014年發掘的濱海地區諾維科(Новик)靺鞨貝丘遺址。目前已知較早的貝丘遺址是早期鐵器時代的揚科夫文化。М.А.雅庫波夫于2013年首次發現了屬于靺鞨文化的中世紀早期貝丘遺址。該遺址出土的陶器存在兩組類型,反映了中世紀早期靺鞨文化的兩個階段。通過研究可知貝丘堆積物主要由軟體動物組成,表明該聚落居民捕魚專業化較低,主要從事牡蠣捕撈。[27]И.Ю.斯列波采夫首次分析了拉佐國家保護區彼得羅夫和貝爾索夫兩個島嶼的考古研究成果。過去考古學家曾在此發現了長達470米的石墻、約100處古代建筑遺存的坑穴、5座水井和若干座石質建筑遺址,其中有兩座可能屬于中世紀早期。在此基礎上,新的考古調查表明在古金屬時代和早期鐵器時代,這一地區存在古代聚落。[28]筆者以為,其族屬很可能正是靺鞨及其先民。Ю.В.克里夫利亞研究并復原了興凱湖南部米哈伊洛夫卡2號靺鞨遺址的7座房址和1處經濟類綜合體坑穴址。該遺址的靺鞨房址有長方形溝槽,部分嵌入地面,沿南北、西北—東南軸線分布,圓形灶坑,有中央支柱,屋頂由四座立柱撐起,地面涂抹粘土。房址復原有如下方式:安裝附屬立柱,用石頭圍砌,用礫石和陶片填充空隙。[29]Ю.В.克里夫利亞對興凱湖以南的烏蘇克里斯克區、米哈伊洛夫卡區等區域的靺鞨遺址進行了著錄和研究,這些遺址普遍坐落于鐵礦石礦床地層上,并靠近陶質黏土帶,這些陶土可塑性強,適宜于陶器的生產。從聚落遺址可看出靺鞨人從事著農業、牲畜養殖、漁撈、狩獵、采集、金屬冶煉和制陶業等多種生產。[30]
濱海地區靺鞨墓地中著錄和研究目前最全面者為莫納斯特爾卡3號墓地(Некрополь Монастырка-3)。墓地位于濱海邊疆區達里尼戈爾斯基區魯德納亞碼頭鎮(пос.Рудная Пристань)西南1.8公里處、莫納斯特爾卡河左岸臺地。1986年,В.И.季亞科夫發現并對墓地展開了長期發掘,1989—2006年發掘研究工作由О.В.季亞科娃主持。О.В.季亞科娃、В.И.季亞科夫重點研究了41號、51號、52號封土墓。這些墓葬均系火葬墓,出土了具有高句麗與唐代文化特點的陶器、阿穆爾類型和突厥類型的耳環等器物。陶器特征屬于靺鞨文化奈菲爾德類型,年代為6—9世紀。[31]О.В.季亞科娃進而認為,莫納斯特卡3號墓地反映了中世紀通古斯—滿族的喪葬儀式,認為51、52號墓冢和“石圈”的發掘揭示了兩種類型的火葬:一種是墓穴內火葬,另一種則火葬時間地點不定。41號墓冢及“石圈”則出現了與當地的靺鞨—渤海傳統葬儀無關的新文化元素,反映了重要的宗教或族群世界觀的變化。而“石圈”則可追溯至前斯基泰和斯基泰文化中。[32]
其他重要的靺鞨—渤海封土墓地,如馬蹄墓地(Копытинский)、杏山墓地(Абрикосов ский)、切爾尼亞基諾5號墓地(Чернятино-5)、索克洛夫斯基墓地(Соколовский)、魯德尼科夫斯基墓地(Рудниковский)、米哈伊洛夫斯基墓地(Михайловский)等。[33]О.В.季亞科娃重新分析和探究了1959年В.Э.沙弗庫諾夫主持發掘的濱海地區渤海時期的杏山封土墓地,以及帶有佛寺和聚落的唯一的祭祀遺跡群。[34]除此之外,Н.А.克里奧耶夫、И.Ю.斯列波采夫、С.Е.薩蘭采娃介紹了2012年濱海地區中部克沙洛夫卡墓地(Кокшаровка-8)的發掘,發掘面積達360~380平方米。大型花崗巖石板構成了墓壙的基本結構,發現了金屬鈴鼓、泥質陶片、瓷片、紅燒土、大量瓦片等。遺址修建于中世紀早期。[35]該墓年代稍早于靺鞨,其墓葬形態表明其族屬可能系靺鞨先民。

圖4 莫納斯特卡3號墓地出土靺鞨陶器④
隨著靺鞨與渤海的村落、城址被大量發現,俄羅斯學界從城市化的宏觀角度,對濱海地區的靺鞨—渤海聚落遺跡群進行了研究。遠東地區的城市化顯然起始于靺鞨時代,在渤海時期出現了第一個城市文明的繁榮期。[36]誠如Н.Н.克拉金之論述:“靺鞨古城的功能主要用于防御外敵。它們坐落于不同的地形,一般來說規模不大,其筑城則受限于壕溝和城垣。一些古城還作為臨時性防御所,其他聚落則用于長期居住。隨著渤海國的出現,建立了一批真正的城市,它們作為行政、手工業、商業、宗教和文化中心。8世紀中葉,渤海國出現了嚴格按照中原制度的城市布局,國家具備了五京制度以及不同等級的城市。它們影響了工藝的傳播,服飾和日常生活時尚的形成,識字、高水準文化和世界宗教的傳播。”[37]可以說,作為渤海城市化和都市文明的先聲,靺鞨城址與渤海城址在年代相繼、地域相合、文化承續上保持著高度連貫性和繼承性。
在濱海地區的城址中,克拉斯基諾古城、尼古拉耶夫卡1號古城、賽加古城等渤海、女真古城內均發現了靺鞨遺存(陶片、房址)。上述古城也是濱海地區中世紀文化內涵豐富、長期開展工作的大型古城。下文中筆者對文化內涵豐富、長期開展研究工作并取得豐碩成果的渤海克拉斯基諾古城稍加論述。
克拉斯基諾古城是俄、中、韓、日等多國學術界認識和研究俄羅斯遠東渤海文化的典型遺址,亦是俄羅斯學術界開展多國合作時間最長、最有代表性的渤海遺址。古城位于濱海邊疆區南部哈桑區克拉斯基諾鎮西南2公里處,楚卡諾夫卡河(又稱鹽楚河、巖杵河)河谷右岸。帕拉吉·卡法羅夫最早對克拉斯基諾地區給予了關注,認為在波謝特灣一帶應該存在作為海港的遺存,但他并沒有發現和確認這些遺跡的存在。在此之后,Г.И.安德烈耶夫、Э.В.沙弗庫諾夫相繼于1956年、1960年對遺址進行了發掘和研究,В.И.博爾金則于1980—1981、1983、1990、1994—1998年進行了長期的持續發掘。發掘區主要集中在城址西北部,在此發現了多處建筑址、水井,特別是出土了鍍金青銅佛像和鍍金觀音塑像的“佛寺綜合體建筑物”。[38]其后又多次經歷韓國學者(2001—2002)、韓國研究基金會(2005)、日本北方歐亞學會和以田村晃一教授為首的青山學院大學的日本學者(1998—2005)的發掘。2005年后,克拉斯基諾發掘的國際合作方主要為韓國東北亞歷史財團參與,在韓國出版了多部俄韓雙語年度發掘報告。[39]中國考古機構也參與了克拉斯基諾古城的發掘與研究。2011年9月,中國吉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曾對城址及城外墓葬進行了為期20天的短暫鉆探踏查。[40]
在1960年和1963年的考古發掘中,Э.В.沙弗庫諾夫測繪了城墻,并根據中國的歷史文獻資料和當地的地名錄(附近鹽楚河的名稱與渤海鹽州的名稱接近),首次提出該古城遺址系渤海國鹽州地區的中心,主要是渤海與日本聯系的中轉站。[41]目前俄、中、韓、日學者已基本達成共識,該古城為渤海鹽州城故址,隸屬于東京龍原府管轄。
近年的考古發掘,在克拉斯基諾古城下層發現了靺鞨房址、陶器等。陶器表現出與綏芬河類型靺鞨陶器的相似性,其余人工制品則與戈爾巴特卡類型相似。表明克拉斯基諾古城下層靺鞨器物比重很高,而上層其數量則相對少見。有意思的是,過去我們把帶有蜂窩狀敲印紋的陶器的年代認定為渤海晚期(克拉斯基諾上層),2011年則發現于遺址下層。該年度的考古發掘曾出土了大量堆塑泥質附加堆紋靺鞨陶罐和帶有蜂窩狀敲印紋的筒形罐。[42]
克拉斯基諾古城附近的渤海墓葬首次發現于2003年。Е.И.格爾曼等介紹了近年(2005—2012)克拉斯基諾古城周邊墓葬情況的調查和發掘情況,并進行了跨學科研究,對不同的墓葬勘探方法進行了對比。在2012年發掘的渤海2號渤海墓地中,除了女真墓地外還發現了單獨的渤海墓葬群。墓葬為長方形石壙結構,南北長390~410米,東西寬320~350米,其形制與中國虹鱒魚場渤海墓地相似。墓葬研究使用了地質物理鉆探研究方法——磁化率映射土壤表層的微磁情況,對研究地表缺乏標志的渤海墓葬發揮了重要作用。[43]2011年吉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對克拉斯基諾古城進行鉆探研究期間,在城西300米處發現渤海石構墓葬1座。墓葬平面近長方形,以不規則形巖石砌筑成墓壙。墓壙南北長4.7米,東西寬2.6米,墓口距地表深 0.5米,墓底距地表1.2米;墓室南北長3.6米,東西寬1.8米,深0.6米。[44]
關于克拉斯基諾古城的出土文物,Е.В.阿斯塔申科娃、В.И.博爾金對克拉斯基諾古城建筑址群出土瓦當進行了考古類型學研究,依據當面蓮花紋飾將其分為八個類型,初步進行了年代序列的分期,并將蓮花紋飾的大量出現與渤海國的佛教信仰相聯系。[45]Е.И.格爾曼等對2013年克拉斯基諾古城房址坑穴中出土的銅鏡進行了研究。銅鏡為方形,鏡面輕薄,帶有微凸的緣飾和中心鏡鈕。銅鏡風格與唐代銅鏡一致,其與契丹共同的元素反映了其可能受到契丹藝術的影響。古城青銅冶煉遺跡的發現表明可能是本地生產,這很可能是濱海地區渤海遺址發現的第一方紋飾鏡,為探究渤海居民形象藝術發展特征提供了可能。[46]

圖5 克拉斯基諾古城平面圖⑤

圖6 克拉斯基諾古城址西北部發掘區遺跡分布圖⑥
除此之外,多學科交叉在近年的克拉斯基諾古城研究中也得到了體現。如:В.Е.歐麥爾科、М.А.維諾庫洛夫對2009年在克拉斯基諾古城南門址發現的動物骨骼進行了生物學研究和定量分析,骨骼涉及狗、母牛、豬、山羊(綿羊)、馬等家畜,狍子、斑點鹿、馬鹿、野兔、獾子、老鼠等野生動物。對骨質殘留物分析可知農業在克拉斯基諾居民中占有特殊地位。[47]А.М.馬什金、В.И.博爾金探究了克拉斯基諾古城使用時期該地區的自然氣候條件,分析了年平均氣溫變化與海平面上升或下降對克拉斯基諾居民生產生活的影響,以及楚卡諾夫卡河入海口海平面的高低對港口航運所可能造成的影響。[48]

圖7 克拉斯基諾古城出土文物⑦

圖8 克拉斯基諾古城2013年出土銅鏡⑧
聚落址農業考古是近年俄羅斯遠東學術界發展跨學科研究的重點方向。克拉斯基諾古城的農業考古也取得了新成果。Е.А.謝爾庫舍娃、Е.И.格爾曼對2002年和2010年克拉斯基諾古城東門址礫石層下所獲得的植物碎屑進行了分析。在對307粒植物種子的分析中,共有大豆、小麥、意大利黍、日本黍、普通黍、灰菜、龍葵、稗及未確定類型者,其中大豆所占比重最大。這一研究進一步肯定了之前所得出的關于農業生產在克拉斯基諾古城居民經濟中占有重要地位的結論。[49]除此之外,Е.А.謝爾庫舍娃、Е.И.格爾曼對渤海杏山佛寺附近的杏山1號聚落遺址發掘所獲之植物種子遺址進行了研究,共區分出意大利黍、日本黍、普通黍、小麥、大麥、青稞、黃豆、蕓豆等八種栽培植物類型。[50]
В.Э.沙弗庫諾夫研究了2012年濱海地區大型女真古城賽加古城(Городище Шайка)新發現的斯摩里寧斯克文化房址。房址深40~50厘米,清理出橢圓形石堆灶坑,四個直徑約30厘米的立柱支撐。房址四邊溝槽有木墻,還出土了附加堆紋的堆塑陶器。該房址可能是靺鞨文化奈菲爾德類型的變體。[51]
Л.В.扎德維爾紐克探討了遠東地區公元紀年后至中世紀的民族發展狀況,其散居地區包括了阿穆爾地區、中國北方和朝鮮半島。在這一地區早期國家形成時期,出現了行政管理體系,城鎮、村落和戍堡隨著社會關系的發展而發展,直至因歷史原因而衰微。城鎮建設首先與國家的特點相關聯,隨著城鎮建設的發展,大量聚落得以沿用。[52]О.В.季亞科娃等探究了克里奧奇要塞的重要意義與價值。該要塞包含了從中石器時代至中世紀晚期的文化綜合體(古金屬時代早期的利多夫文化,中世紀的靺鞨、渤海、女真以及元代)。她認為,要塞始終發揮著防御功能,覆蓋并控制著日本海金吉特灣。中世紀時,這里形成了一系列相互關聯的靺鞨、渤海和女真遺跡:紅湖港口古城(Портовое городище Красное Озеро)、用于居住的庫那列伊斯科古城(Жилое Куналейское городище)、用于行政的珍吉特古城(Адми-нистративное городище Джигитовское)、博德涅別斯山隘要塞(Перева льная крепость Подн-ебесная)。[53]克里奧奇要塞亦成為中世紀濱海地區城址、要塞、港口多元一體的復合型城市綜合體。Н.Н.克拉金研究了遠東國家和帝國——渤海、遼、金、元的城市化問題。認為其城市化形成于靺鞨,城鎮則出現于渤海國時期,城鎮規劃實踐被應用于契丹、女真和蒙古的統治中。作者同時考察了區域城市化的不同特點,如五京制度、營地的季節性遷徙、女真筑城學特點以及缺乏城墻建設的蒙古城鎮等。一般來說,城市防御與紀念性建筑象征著統治者的意識形態,成為吸引居民后裔歸附的核心。[54]
近年來濱海地區出土的渤海器物研究,如И.В.列舍尼科、С.Д.布拉戈別茨研究了濱海地區渤海和東夏國遺跡中出土的單簧口琴,這是中世紀時期(渤海、女真)、遠東世居民族——古亞洲人、通古斯—滿洲人共有的音樂創造成就。文章還談及了這種世俗樂器出現在青銅鏡之上,該樂器在12—13世紀傳播至唐古特佛教圣像中。[55]А.Л.伊夫利耶夫首次對目前濱海地區所發現的渤海題刻文字材料(刻有文字的瓦、陶器、青銅器)進行了系統梳理和匯總,提出其年代在8—10世紀,對這些文字材料進行了翻譯和漢語語義解釋。這些材料沒有任何一個題刻文字不是用漢字書寫而成,這表明漢字是渤海唯一的文獻語言,并在渤海得以推廣。[56]同時,他還整理研究了2004—2005年度拉巴諾夫卡2號、4號遺址(Лобановка)出土的唐代“開元通寶”,北宋、南宋和金代錢幣,并通過《天工開物》等中國古代文獻探究了錢幣的制作工藝和過程。出土錢幣以北宋錢幣為主,涉及淳化、至道、咸平、大中祥符、元豐、元祐、熙寧、元祐、崇寧等北宋年號。這些錢幣的出現與金帝國和東夏國在這一地區的統治有關。同時,還發現了唐代“開元通寶”、五代十國時期南唐“唐國通寶”、南宋“紹興元寶”、金代“正隆元寶”等其他時期錢幣。拉巴諾夫卡2號出土“開元通寶”表面涂朱,這種錢幣表面涂繪顏料的情況還見于賽加古城和阿納尼耶夫斯克古城,[57]這些錢幣也為探索東夏國的貨幣關系提供了重要材料。[58]

圖9 拉巴諾夫卡遺址出土錢幣⑨
俄羅斯學者在濱海地區和阿穆爾河沿岸地區均發現了中世紀靺鞨文化遺址。在阿穆爾河地區,普遍以奈菲爾德和特羅伊茨基兩大阿穆爾靺鞨類型為研究框架。靺鞨文化在阿穆爾河沿岸地區的出現源于黑水靺鞨、粟末(渤海)靺鞨從松花江流域中下游和烏蘇里江流域先后分別向阿穆爾河沿岸地區的移民。[59]一般認為,奈菲爾德考古學文化的族屬為黑水靺鞨。奈菲爾德文化在濱海地區的靺鞨居址和墓葬中也有所發現,而其在阿穆爾河沿岸的出現很可能源于渤海國大武藝時代對黑水靺鞨的軍事行動,這導致了黑水靺鞨沿阿穆爾河向西移動,最終在今布列亞河下游一帶形成新的族群文化。“靺鞨特羅伊茨基類型在西阿穆爾地區的形成是外來移民與米哈伊爾洛夫卡文化的居民世居室韋人相互作用的結果”,[60]這表明了特羅伊茨基類型人群系由粟末(渤海)靺鞨主導的與室韋族群的混合體。依托于阿穆爾河沿岸地區豐富的考古學材料,俄羅斯學術界形成了一套較為成熟的地域靺鞨文化體系與發展脈絡,并識別出不同的文化類型。相比之下,正如俄羅斯學者所述,濱海地區的靺鞨遺址材料在很大程度上則被視作“輔助性的”。同時,情況更為復雜的是,濱海地區靺鞨文化與阿穆爾河沿岸地區靺鞨文化之間的差異遠大于相似。[61]
對于與靺鞨研究緊密相關的國際顯學渤海研究而言,俄羅斯學者充分利用其境內的各類靺鞨—渤海考古學遺存,已然初步建構起較為完整的渤海文化的時空框架和“渤海學”闡釋體系,特別是多學科在渤海考古中得以應用。在對靺鞨—渤海文化源流與構成等問題的研究中,俄羅斯學者在充分論證渤海作為通古斯語族文化群體的同時,積極引入對斯基泰、突厥、回鶻、蒙古等“西來”族群及其文化元素的識別和探索,強調渤海多元一體族群文化綜合體的歷史定位。值得肯定的是,俄羅斯學者對渤海文字瓦、青銅器銘刻、出土錢幣、銅鏡、佛寺等具有濃厚漢文化色彩的遺物的研究能力,并沒有因語言不同而降低水準。俄羅斯學術界的渤海研究、特別是渤海考古的研究態勢正如我國學者所言:“渤海考古已經由中國境內的‘一枝獨秀’轉化為中俄兩國的‘雙星輝映’。”[62]中俄各分秋色的“渤海學”國際研究格局基本奠定。
注釋:
①摘自:Россия и АТР.Владивосток.2018.№ 4.С.154.
②摘自:Города средневековых империй Дальнего Востока.Москва,2018.C.81.
③摘自:Города средневековых империй Дальнего Востока.Москва,2018.C.64-65.
④摘自:Дьякова О.В.,Дьяков В.И.Курганы Приморья.Владивосток,2016.C.166,170.
⑤摘自:А.Л.伊夫里耶夫、В.И.博爾金:《克拉斯基諾古城遺址和濱海地區渤海的考古學研究》,王德厚譯,《北方文物》,2012年第1期。
⑥摘自:Е.В.阿斯塔申科娃、В.И.博爾金:《克拉斯基諾古城遺址瓦當的紋飾》,王德厚譯,《北方文物》,2006年第4期。
⑦摘自:Краскинское городище:http://dostoyanieplaneti.ru/3771—kraskinskoe—gorodishche.
⑧摘自:Мультидисциплинарные исследования в археологии.Выпуск 2.2015.С.11.
⑨摘自:Мультидисциплинарные исследования в археологии.Выпуск 2.2015.С.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