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靠譜的“豐挺湯”

蔣佳伽 吳小珺

20多名接線員分為兩組，主要通過微信與客戶取得聯系，女的接線員冒充趙美莉，男的接線員則冒充趙美莉助理

潘麗仙正在辦公室休息，睡夢中依稀聽到“警察，快開門！”的聲音，她一下子從沙發上跳起來，整個人不自覺地顫抖，心在胸口怦怦地亂跳，感覺快要竄到嗓子眼了。

潘麗仙慌忙跑到辦公桌前，將6臺手機、公司資料、公章和記賬憑證等物品歸攏到筆記本電腦上，然后四周環視，尋找安全的地方存放。在這間辦公室里，她認為靠墻的皮沙發底下最不起眼、最安全，她迅速跑過去，移開沙發，將公章等那一堆物品藏在了沙發下面。

其實她自己也很清楚，這又有什么用呢？自從開始賣“豐挺湯”，她就知道，紙里總歸是包不住火的。

想脫貧致富的小兩口

潘麗仙從廣西農村嫁到廣東山區時，她的娘家和婆家都稱得上貧窮。從小立志要脫貧致富的潘麗仙，一心想與丈夫歐陽石彬一起努力掙錢，改變兩個家庭的命運。

“從小家里就很窮，婆家的家境也不好。我明明知道客戶吃那些豐胸產品其實不可能有什么效果的，但為了擺脫貧窮，還是要繼續賣產品，就想多掙點錢。”案發后，潘麗仙在公安機關供述說。

說起依靠這項“事業”發家的過程，這夫妻倆還真是投入了一番努力，一開始他們就把目標放在了豐胸、壯陽等“保健品”上，當然，他們賣的“保健品”都不具有宣傳的保健功效，并不是真的保健品。夫妻倆虛構了“趙美莉豐胸”等故事，與同伙龍姜雨等人，抓住20歲到40歲女性愛美的心理和豐胸的需求，從廣州定制了一批“趙美莉豐挺湯”。這個產品的出廠價僅5.26元一盒，但其經廣州某生物科技公司轉手，以9.3元至9.7元不等的價格賣給歐陽石彬。

歐陽石彬夫婦不斷打磨“趙美莉豐胸”故事的“話術本”，就如何講好趙美莉豐胸的故事，對公司業務員進行強化訓練。經過訓練的業務員們成功將成本不到10元錢一盒的“豆奶粉”，包裝成三盒一組的套裝，以598元、698元、798元不等的價格賣給客戶。

“趙美莉豐挺湯，其實就是一種固體飲料，其成分和市面上的豆奶粉差不多。這個產品不是保健品，更不是藥，它不具備保健效果，也不具備豐胸的效果。”案發后，曾經給他們供貨的廣州某食品廠的負責人向公安機關陳述說。

做這個項目，夫妻倆也是一步步摸索著的。最初是在2015年，歐陽石彬在廣州找到一家網絡推廣公司，在互聯網上發布了豐胸、壯陽的虛假廣告并附上微信號，尋找“客戶”。廣告發布后，還真有不少客戶主動添加他們的微信，在業務員的引導下說出身體狀況及需求。業務員根據客戶提出的需求發送事先準備好的豐胸、壯陽的虛假圖片及虛假事例，不少客戶被忽悠購買了產品。由此，歐陽石彬夫婦認為這是一條生財之道，決定注冊公司，進一步拓展業務。

“詐騙”以公司化運作

2016年4月，歐陽石彬租下清遠市清城區恒福中心商務大廈寫字樓，注冊了其弟弟歐陽力杰擔任法人代表的清遠市恒加貿易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恒加公司），經營范圍是貿易和食品批發零售。

恒加公司下設“一線約單部”，歐陽石彬聘請龍姜雨為一線部經理，全面負責公司的行政、業務管理及網絡平臺廣告發布。潘麗仙負責“一線約單部”和“二線回訪部”的財務，掌管著公司的所有進出款賬目。

公司成立后，歐陽石彬夫妻也自知產品是有問題的，因此，在規避法律風險方面也著實費了一番心思。恒加公司售賣的所有產品，均要求供應商提供營業執照和生產許可證。歐陽石彬認為，如此就可以讓公司行為“合法化”，即便被查處，似乎也能順利蒙哄過關。

他們的公司下設“一線約單部”、“二線回訪部”，這兩個部雖然有著密切聯系，也都設在清遠市，但辦公地址卻是分開的，獨立運作，另外的倉儲部則設在廣州。“二線回訪部”設在清遠市清城區長線大廈的兩間寫字樓里，這個辦公場所是早在2015年9月由歐陽石彬夫妻以他人的名義租的。歐陽石彬深知長期欺騙客戶，難免被人投訴，但他覺得只要執法部門沒有同時查到清遠的其他辦公室和倉儲部倉庫里的大量貨品，就還是能夠自圓其說。

到案發前，龍姜雨手下一共招聘了有3名文員、20多名接線員。3名文員中，1人負責美工制圖，2人負責統計員工每天的業績、招聘、考勤、核算員工工資以及登記員工入職、離職等情況。

“公司并沒有趙美莉這個人，我在網上收集豐胸文案、豐胸勵志話語和客戶轉賬截圖等內容，做成圖片等格式小廣告。公司業務員通過網站、微信公眾號和微信朋友圈進行推廣，讓已經購買或即將購買產品的客戶看到‘趙美莉豐挺湯的功效。”負責美工制圖的文員莫淑英也負責維護微信公眾號，一般四五天更新一次，內容主要推廣產品和發布產品反饋信息。

20多名接線員分成兩組，主要通過微信與客戶取得聯系，女的接線員冒充趙美莉，男的接線員則自稱是趙美莉助理。每當接到訂單，或有意向購買產品的客戶咨詢，需要跟進，接線員就第一時間將客戶信息錄入該公司的軟件A9系統，再用工號登錄進入系統，將客戶分配給話務員進一步跟進。

“客戶購買產品后，龍姜雨經理對訂單進行審核，再通過A9系統發送給廣州的倉庫，倉庫管理員聯系物流寄出產品后，將快遞單號錄入A9系統，以便我們今后查詢客戶是否收到產品。”“一線約單部”文員告訴辦案民警，從接單到郵寄產品均在A9系統完成，這樣便于公司管理。

“一線約單部”的文員，定期將A9辦公系統中成功購買了“趙美莉豐挺湯”的客戶信息導出，通過QQ發送給“二線回訪部”文員。當倉儲部發貨后，第一時間安排人致電客戶，稱公司將安排專業老師指導使用產品，順理成章地引出“二線回訪部”的業務員。

“二線回訪部”的業務員撥打電話給客戶，以豐胸顧問、專家、主任、科長、總監等身份，按照事先編好的“話術”“劇本”，進一步哄騙客戶買產品。

“您用產品效果不明顯，證明你的乳房堵塞，如果不及時治療會引發變病，嚴重的會轉為乳腺癌。建議您停用原來的產品，購買這個產品，吃三個療程……”銷售人員通過危言聳聽，唬住提出質疑的顧客。

每當銷售業績不好的時候，龍姜雨就會召集接線員們開會，對她們進行培訓強化工作，要求指導接線員抓住客戶的各種心理，把公司產品的“功效”講透徹，引導客戶消費。

把業務發展到省城

恒加公司給歐陽石彬夫婦帶來不菲的收入，但他們并不滿足。

2016年6月，歐陽石彬與朋友彭州、蔡絲琴以同樣的手法在廣州市天河區注冊廣州雷漿貿易有限公司，法人代表是龍姜雨。該公司專門銷售名為梵羽纖體素的減肥產品，但業務沒做起來，公司一直虧損。

2017年3月，歐陽石彬又以6萬元收購了彭州與蔡絲琴的股份，邀請付雯志和唐芹加入，對雷漿貿易公司進行重組。歐陽石彬和付雯志各出資10萬元，各占公司40%的股份;唐芹出資5萬元，占公司20%的股份。

股東們認為，龍姜雨業務嫻熟，決定由他兼任雷漿公司財務并統計當日業績及收支情況，通過微信群向三位老板匯報，每月領取3000元工資。

這家新公司下設話務組、廣告推廣組、物流組、倉庫組，主要銷售補腎、防脫發之類的產品。他們先通過網絡公司將“鶴靈瀾老中醫益腎茶”“佰圣圓海叁牡蝠”等產品的虛假廣告植入網頁或手機App中，不斷夸大宣傳產品功效。給該公司提供網絡廣告推廣服務的公司，正是唐芹與其弟弟、堂哥共同出資成立的廣州集海廣告有限公司。通過廣告公司將虛假的圖文并茂的文章推送出去以后，雷漿貿易公司的員工就坐等“魚兒上鉤”，等待客戶添加微信，咨詢相關問題，該公司員工則冒充營養師、效果師、中醫學教授，按照公司制度的“話術”文檔，解答客戶提出的相關問題，誘導客戶購買產品。

“如果客戶懷疑，員工就會給客戶出示公司辦理的鶴年堂中草藥技術開發公司的學員證，打消客戶的疑慮。”案發后，雷漿公司銷售主管孫鎧在公安機關供述說。

“通過查證雷漿貿易公司的A9系統，我們發現有400名被害人購買了該產品，涉案金額70.3467萬元。”清遠市英德市檢察院辦案檢察官巫飛燕告訴《方圓》記者。

根據清遠市食品藥品檢驗所在案發后出具的檢驗報告，歐陽石彬等人所出售的“豐挺湯”“鶴靈瀾老中醫益腎茶”“鄭多燕木瓜葛根粉”和“佰圣圓海叁牡蝠”等產品均為普通食品，并不具有他們所宣揚的特殊功效。

帶著110冊卷宗上法庭

2017年4月18日，潘麗仙等45名犯罪嫌疑人被公安機關抓獲。案件移送至英德市檢察院后，巫飛燕檢察官主動請纓加入辦案組，將訴訟監督活動貫穿辦案全過程，指導偵查機關固定證據鏈條。針對律師有可能提出的辯點，巫飛燕與辦案組成員開展多次模擬答辯，充分做好開庭預案，有準備地應對庭審。2018年1月31日，英德市檢察院對本案提起公訴。

法庭上，“有十幾名律師做無罪辯護，他們認為被告人在恒加公司銷售產品是公司行為，個人不應對職務行為承擔任何法律責任。”巫飛燕回憶說。

公訴人第一時間出具有力證據，迅速從110冊卷宗中找各被告人在公安機關的有罪供述，印證被告人知道公司是從事詐騙行為。并列舉被告人袁書軍以“趙美莉”的身份與受害人溝通，騙取受害人的聯系方式并將信息錄入A9系統、由話務員進一步推銷公司產品詐騙客戶錢財等相關證據，他們的目的就是為了領取提成。

也有部分辯護人和被告人認為，本案應該定性為虛假廣告罪。歐陽石彬等十幾名犯罪嫌疑人辯稱公司銷售的食品都是由正規廠家生產，木瓜本身具有豐胸的效果，他們的行為頂多算觸犯虛假廣告罪，不能算詐騙罪。

公訴人則提出，這宗案件的核心，并非以虛假廣告吸引受害人買產品，本案最重要的焦點是無資質的業務員冒充專家、豐胸顧問等角色，以營養流失、不及時治療會轉為癌癥等“話術”嚇唬受害人，甚至出現對同一名受害人進行多次詐騙的犯罪行為。

還有部分辯護律師結合中醫的觀念以及國民的飲食醫療習慣，以“食藥同源”是基本的保健手段和方式的觀點展開辯論。

對于辯護律師提出“食藥同源”的理論時，公訴人以“涼茶”為例子予以回應。“涼茶”作為一種飲料，大家飲用后，切實能感受到祛濕和降火的功效，這也是經過中醫實踐所得出的結論。但涼茶的實際經營者并沒有虛構或夸大涼茶的功效，更沒有以高于市場價幾十倍的價格出售涼茶產品。

公訴人還提出，許多食物既是食物又是藥物，食物和藥物一樣能夠防治疾病，“食藥同源”理論是在長期的中醫實踐過程中，不斷升華出來的寶貴的中醫理論精髓，不應該以不科學的態度隨意濫用，更不能成為被告人開脫罪責的借口。

“開庭那幾天，我們兩名公訴人帶著110冊案卷出席法庭支持公訴，對辯護律師提出的辯點，快速從案卷中找到相關證據予以回應。”巫飛燕坦言，因為前期一一核查案卷和電子證據，檢察官對在案材料非常熟悉。庭前準備工作充分，面對45位被告人的律師，巫飛燕等檢察官始終從容淡定，逐一回應所有辯護意見。最終，法官對檢察院的有罪指控予以采納。

2018年9月1日，法院對本案作出一審判決，歐陽石彬等45名被告人因犯詐騙罪獲刑。歐陽石彬被判處有期徒刑十三年，并處罰金120萬元;潘麗仙被判處有期徒刑十年六個月，并處罰金60萬元。付雯志、唐芹和龍姜雨等43名被告人中的31人被判處一年五個月至十年不等的有期徒刑，并處8000至30萬不等的罰金;另外的12名被告人，在本案中起到次要作用，被判處有期徒刑三年，緩刑五年至有期徒刑六個月，緩刑一年二個月，并處不等的罰金。

成功追訴15名犯罪嫌疑人

“經過核查，我們發現還有包括“二線回訪部”的組長鄧紫娟在內15名犯罪嫌疑人沒有歸案。” 巫飛燕反復核對涉案公司辦公系統的工作人員名單，發現漏犯逍遙法外的重要線索。巫飛燕辦案組向英德市公安局發出《補充移送起訴通知書》，定期跟進監督偵查機關追漏犯情況。

在英德警方的多方追逃下，鄧紫娟、楊維軍、胡理翔、姚偉等15名犯罪嫌疑人于2018年1月25日至同年11月9日，分別在湖南長沙、廣州、清遠等地抓獲歸案。在犯罪嫌疑人陸續歸案過程中，英德市檢察院做到歸案一人，快捕快訴一人。

案發后，鄧紫娟、楊偉軍等9名被告人積極向英德市法院退回贓款44.886萬元。巫飛燕及辦案組精準認定了該案遺漏的15名被告人。

英德市法院依法認定鄧紫娟等15名犯罪嫌疑人詐騙罪成立，判處鄧紫娟有期徒刑6年，處罰金20萬;判處楊維軍、胡理翔等14名犯罪嫌疑人有期徒刑三年，緩刑五年至有期徒刑一年二個月，緩刑二年并處罰金。鄧紫娟不服一審法院判決結果，向清遠市中級法院提出上訴。

清遠市中級法院對原審法院認定的事實和證據予以確認，考慮到鄧紫娟積極退贓、有悔罪表現，于2019年3月29日，撤銷英德市法院（2018）粵1881刑初292號刑事判決第一項的量刑部分，依法判處鄧紫娟有期徒刑五年六個月，處罰金18萬元。到2019年5月10日，15名漏犯生效判決均已生效。

至此，這宗被害人遍布各地，被騙人數多達3328人、涉案金額958余萬元的電信詐騙案終于塵埃落定，涉案的60名嫌疑人均獲有罪判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