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書學教育模式對當今高校書法素質(zhì)教育的啟示

徐學毅 余凱凱

眾所周知中國古代涌現(xiàn)出了大量優(yōu)秀的書法家和能手，尤其是在唐、宋兩代最為集中，固然書學的興盛主要取決于社會氛圍及歷史背景，但與當時書學教育的模式也不無關(guān)系。當今時代提倡“文化自信”，“書學復興”的潮流越來越高漲，甚至已在大舉討論和申報將書法學列為與美術(shù)學同等的一級學科，在這樣的背景下各大高校除了書法專業(yè)外，像中文、藝術(shù)設計、教育學等專業(yè)也往往開設了書法限選課程，課程名稱一般為《三筆字技能訓練》或《書寫技能訓練》，或者針對全校所有專業(yè)開設書法公共選修課，然而其教育效果如何值得作一次總結(jié)與反思，同時也應當研究并借鑒古代書學教育模式中的優(yōu)秀之處。本文將就此問題展開探討。

一、當今高校書法素質(zhì)教育模式及其困境

目前各類型高校培養(yǎng)書法人才各有偏重，如美院重視書法專業(yè)學生的創(chuàng)作水平，師范院校注重書法知識和常規(guī)技法訓練，而針對非書法專業(yè)學生則是將書法作為一種素質(zhì)教育，而進行書法素質(zhì)教育的主要方式是通過開設書法選修課、舉行講座、組建書法社團、組織學生參與社會各類書法比賽或活動，其中書法選修課是最主要和直接的方式。據(jù)筆者了解，目前高校中的書法選修課一般都開設在30 至36 個課時之間，開設的課程名稱以，《中國書法》《書法鑒賞》《書法入門》《書法與中國文化》最為典型，其教學內(nèi)容的側(cè)重點可以大體歸納為三種類型：一、側(cè)重美學鑒賞；二、側(cè)重書法文化；三、側(cè)重書寫訓練。一般較多采用第一種和第二種，第三種較少。

事實上，書法素質(zhì)教育不但是知識教育也是藝術(shù)教育，若是僅側(cè)重美學鑒賞或書法文化方面，學生便缺乏書寫體會，那么教師介紹書寫知識像“藏鋒”“中鋒”等理論時學生將難以與理論知識進行相互印證，僅隔靴搔癢以為很玄虛。一般初學者自己所接觸到的也多是“唐楷”“漢隸”“永字八法”之類千篇一律的書寫入門書籍，很多入門技法與自然書寫的狀態(tài)是相違背的。若在鑒賞課堂上面對《蘭亭序》的優(yōu)雅、《祭侄稿》的悲憤、《寒食帖》的起伏跌宕、《韭花帖》的從容淡逸等多樣性風格美時更容易產(chǎn)生實踐與審美上相互矛盾的疑惑。當然，最佳的方式是均涉及三個部分的內(nèi)容，但在客觀上存在困難，因為目前公共選修課的選修人數(shù)大部分都少則五六十人，多則二三百人，普通教室是難以容下這么多人展開書寫訓練的。況且即使展開訓練由于課時短，學生多，教師也難以進行實踐性的指導，訓練效果并不理想。即使展開訓練，也往往只能針對楷書或隸書進行臨摹，并未涉及最能體現(xiàn)書法藝術(shù)精髓的行、草體。又或者部分老師還在采用雙鉤、描紅、映格等傳統(tǒng)方法，對訓練者來說不利于其創(chuàng)作意識的培養(yǎng)和對書法完整效果的理解，難以認識到書法藝術(shù)可以上升到帶有書寫者的主觀感情和個性表達的層面。然而書法素質(zhì)教育的目的是通過傳授書法知識與進行技法訓練使培養(yǎng)對象能夠更好地理解書法藝術(shù)的本質(zhì)，提高其鑒賞水平，無疑缺少必要的實踐會限制其認識的深刻度，而在課堂上走馬觀花地對書法五體均做訓練又不可取，因此這是目前選修課的一個教學困境。當然，由于選修課的學生基本多是非書法專業(yè)的初學者，短時間的教學未能一蹴而就是可以理解的。當然要想達到較好的效果，是否就應該考慮延長課時，或者可以重復選修，又或者需要按照學校規(guī)定總課時不能改變的情況下調(diào)整為將課程周數(shù)拉長，比如將一個學期的課分為兩個學期來連貫教學呢？

二、唐宋書學教育模式以及對當今高校書法素質(zhì)教育的啟示

五帝時期“成均”,夏代“東序”，商代“右學”，周代“上庠”，漢代“太學”，這些都可算是當時官方“高校”，至東周、秦漢以后，民間又出現(xiàn)“塾”“學館”“書社”等與官學并舉的私學。據(jù)《周禮·保氏》所載“養(yǎng)國子以道，乃教六藝：一曰五禮、二曰六樂、三曰五射、四曰五馭、五曰六書、六曰九數(shù)”，說明先秦時期已有“書學”教育。但此時的“書”主要指文字讀寫，雖然也必然會追求書寫的美觀，但尚未成為專門學科，因此確切地說這只是“書學”中的“字學”部分。東漢靈帝時期出現(xiàn)“鴻都門學”，招收“能為尺牘辭賦及以工書鳥篆者”為學生，可謂中國第一個藝術(shù)專科“高校”，產(chǎn)生了師宜官、梁鵠、毛弘等書法名家。自漢末、西晉以后，楷書成為了“傳秘書，教小學”和行書成為“相聞者”的普及字體，書寫教育開始興盛。《晉書·荀勖傳》載：“又立書博士，置弟子教習，以鐘、胡為法。”后來歷北朝、隋、唐、五代、宋均有“書學博士”置廢不定，元代有“鑒書學博士”。唐代國子監(jiān)“六學”中含有“書學”，唐、宋政府選撥官員也注重其書寫水平，甚至出臺以書取仕的特殊政策。進入明代后，洪武二年曾詔告天下府州縣立學校開設“書科”，據(jù)《大明會典》記載當時的“武學”教育中也都要求“幼官子弟日寫仿書一張，率以百字為度，有志者不拘”。清代未設立“書學”，但科舉應試中必須熟練掌握館閣體。書學相對其他科目來說不屬主流，書學博士地位也較低，僅屬“從九品下”，俸祿不多。直至宋代書學博士由于常兼有其他官職地位才有所提升，不過“書學博士”的設立仍大大促進了書學的發(fā)展，從唐代起也出現(xiàn)了較系統(tǒng)的書法理論。

歷代書學教育模式中以唐宋時期最為典型，以下以其為例進行剖析并歸納其能夠給高校書法素質(zhì)教育所帶來的啟示。

首先看唐代“書學生”的入學要求。唐代有“明書科”（或“明字科”）應試對象為國子監(jiān)中的“書學生”，其入學須先考試文字學，及格者方被錄取，《新唐書》載：“ 凡書學，先口試，通，乃墨試《說文》《字林》二十條，通八及第。”[1]入學之后依然重視文字學的教學，可見當時既將文字學視為學習書法的基礎又將其作為書學內(nèi)容的一部分。當今高校學生已經(jīng)解決了識字用字問題，但對于文字學卻并未了解，對大部分篆體及字源并不認識，這意味著對書寫的對象依然陌生，書寫時對文字結(jié)構(gòu)的理解和文化意識自會減弱，不能達到所謂“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盡管文字學在今天屬于較為冷門的學問，但將書法視作素質(zhì)教育則文字學的內(nèi)容依然不可或缺。

其次探討當時書學的教學目標和考核。唐代官員選拔的標準“四才”（身、言、書、判）中含有“書”，要求達到“楷法遒勁”，并推崇王羲之為典范，宋代仁宗時期官吏銓選也須為“詞理、書札俱優(yōu)者”。對于“書學生”的書法考核有一定標準，如宋代為“考書之等，以方圓肥瘦適中，鋒藏畫勁，氣清韻古，老而不俗為上；方而有圓筆，圓而有方意，瘦而不枯，肥而不濁，各得一體者為中；方而不能圓，肥而不能瘦，模仿古人筆畫不能得其意，而均奇可觀為下”。[2]首先需要具備模仿能力，能夠得古人之“意”，其次講究方圓肥瘦，最終達到“鋒藏畫勁，氣清韻古”的階段。它帶給我們的啟示是書法素質(zhì)教學須有明確的培養(yǎng)目標和考核措施，才能保證教學質(zhì)量。同時要使非書法專業(yè)學生也重視書法，需要出臺相應的政策來推動，如今國家正在提倡“書學復興”，教育機構(gòu)需要大量書法人才，書法既然具有了現(xiàn)實需求便會很大程度上刺激了有志于未來當書法教師或文科教師者的習書熱情。況且教育界早有提倡全面發(fā)展（甚至部分高校設有“通識學院”，如五邑大學），學習任何門類都應具有一定藝術(shù)素養(yǎng)，例如培養(yǎng)理工科生可通過藝術(shù)訓練來提高其想象力、創(chuàng)造力和審美能力，在今人美學著作中也常見有關(guān)“科學美”的論述。

其三探討授課模式。唐代除了少數(shù)人能在官方開設的國子監(jiān)學習“書學”外，大部分得依靠州縣學校和家庭教育。由于當時尚無印刷術(shù)，重點高校與普通學校在教學條件上差距較大，如初唐弘文館有王羲之等人的真跡和蠟黃搨本作為教材，極為先進，而普通學校主要是靠老師傳授，缺乏名家范本。從敦煌文書中即可看到入門階段的學童習字主要是臨摹其師，從“取法乎上得其中，取法其中得其下”的規(guī)律看其教學效果自然會打折扣。但畢竟普通學校沒有弘文館中像歐陽詢、虞世南這樣可信賴和取法的教師。徒弟臨摹老師固然譜脈相傳，容易形成地域書風和流派，且方便入門，但對學生也容易造成視野狹窄和品格平庸。由于選修課的學生來自不同專業(yè)，有各自不同的課表，選修課教師難以組織一同外出實地考察，課堂上講解的多為經(jīng)過縮小或放大的插圖，為了深入淺出也多會采用現(xiàn)代術(shù)語，因此在理解古代原作與古人思維時均易發(fā)生偏差。因此在目前的社會條件下我們的教學盡量提倡采用實物、同等大小拓本或印刷品來教學，既有利加強學生好奇心和興趣，又保證其對古人書法真相的真切體會，例如古人作書一般尺寸不大，行筆基本是干脆流便的，過于放大后則容易陷入“逆勢”“藏鋒”之類的瑣碎技巧。

其四探討教學內(nèi)容和課時。先引用向彬先生《中國古代書法教育研究》中根據(jù)文獻記載所歸納出來的唐宋書學課程設置簡表，[3]如下：

表一：唐代書學課程設置簡表

表二:宋代書學課程設置簡表

從科目及課時比例可看出唐代重視思想品德和儒學文化課，像柳公權(quán)提出“心正則筆正”正是沿襲了這樣的書學思想。同時也注重經(jīng)世致用的“時務策”，在字體上突出篆書及楷書，篆書是文字之源，楷書則經(jīng)世致用，與學習“時務策”一樣，也其書寫練習僅僅“日紙一幅”而已。明代時要求“習書依名人法帖，日五百字以上”顯然不比唐人練習量少。而宋代強調(diào)書法技能的全面訓練，諸體兼習，取法對象除了“二王”也擴展到唐代名家，途徑廣闊，每日的練習數(shù)量想必也比唐人多。總體而言，唐宋的相同點是重視文字學，差異是唐人重實用和道德規(guī)范，這與唐代規(guī)矩森嚴的“尚法”書風互為表里；宋人則重視書法本體，突出技巧訓練，自然更傾向于追求富有藝術(shù)氣質(zhì)的“尚意”書風。它帶給我們的啟示是書學教育不能脫離品德與文化課程，當今必修的思想政治課程是有必要的。在技巧訓練上若重視多字體系統(tǒng)性訓練可能會造就更多藝術(shù)個性，就像宋代產(chǎn)生了較多面目獨特的書法家，或許這樣的教學安排適用于藝術(shù)專業(yè)和需要補充藝術(shù)想象力的理工專業(yè)。而重視文化知識和書寫法度的訓練體系則適合于師范專業(yè)與公共選修課。

其五探討習書教材和習書思維。唐宋人習書以前代名家書跡為模范，像唐《蘭亭序》響搨本、《集王書圣教序》拓本、宋《淳化閣帖》等對書學者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這一點至今未變。其中針對書寫指導的理論著作也隨之興盛，如虞世南作《書旨述》《筆髓論》很可能與其在弘文館教授書學有關(guān)。張懷瓘《玉堂禁經(jīng)》《翰林密論二十四條用筆法》是唐代系統(tǒng)性的頗為詳細的技法指導書，宋代姜夔《續(xù)書譜》、元代陳繹曾《翰林要訣》等也是此類著述，其所闡述的術(shù)語、習書步驟、習書思維與今天流行教材存在許多不同。今天的技法教材采用的多是當代術(shù)語，而古代的書法術(shù)語則往往更具有內(nèi)涵和技巧指導性，如將“點”命名為“側(cè)”，“橫”命名為“勒”，直接點明了筆畫的書寫動作。盡管部分論述像“高峰墜石”“萬歲枯藤”“懸針垂露之異，奔雷墜石之奇”之類容易被嘲笑為“征引迂遠，比況奇巧”，事實上這些術(shù)語卻非常富有“意境”，不但有指導性，兼有審美性，比今人常用的形容詞“厚重”“有力”等更出色。《玉堂禁經(jīng)》中提出書法有三大要素，“第一用筆,第二識勢,第三裹束,三者兼?zhèn)?然后為書,茍守一途,即為未得”，又云：“必先識勢，乃可加功；功勢既明，則務遲澀；遲澀分矣，無系拘跔；拘跔既亡，求諸變態(tài)；變態(tài)之旨，在于奮斫；奮斫之理，資于異狀；異狀之變，無溺荒僻；荒僻去矣，務于神采；神采之至，幾于玄微，則宕逸無方矣。”[4]簡言之有五個習書步驟，“先識勢—加功—分遲澀—求變態(tài)—至神采”。對于需繼承古法的書法專業(yè)學生而言理所當然應遵循古法來練習，而選修課也應如此，不宜采用今天的常規(guī)模式——先練點畫，然后部首、結(jié)構(gòu)、章法次第展開——如此則既缺少古人“先識勢”的入門高度，也忽略了“務于神采”的追求目標。既然汲法古人，理應“中得心源”“師其心”，從習書思維上最大程度地靠近古人，做到《書譜》所說的“翰不虛動，下必有由”，如此可能使非書法專業(yè)學生更直接地理解到中國書學傳統(tǒng)。

另外，在教學活動之外唐宋時期也有其特殊的“展覽交流”活動，即在寺廟的專用“粉壁”上題寫以相互鑒評，只是今天的交流機制已遠比當時發(fā)達，也無需再模仿此方式了。

注釋

[1](宋)歐陽修等，《新唐書》,中華書局，1975 年，第1162 頁。

[2](元)脫脫等《宋史》，中華書局，1985 年，第3688 頁。

[3]向彬,《古代書法教育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第50-51 頁。

[4]上海書畫出版社，《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 年，第217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