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靜古拙 蓄隸蘊草
——陸機《平復帖》書法藝術賞析

白立獻

中國書法發展到魏晉南北朝時期，已經完全走向了藝術的自覺。書法不僅僅局限于書寫的實用性，更多地是強調其審美價值觀，也就是說，書寫漢字已從實用走向了藝術的層面。這一時期書體演變已經相當完備，此后一千多年的書法發展史，篆、隸、楷、行、草諸書體只是在書法風格上進行完善，再也沒有新的書體出現。本冊所要賞析的《平復帖》，就是出現在魏晉書法藝術自覺時期，并被后人視為藝術瑰寶的經典法書。

《平復帖》，墨跡，牙色麻紙本，草書無款，字大5 厘米左右，高23.8 厘米，橫 20.5 厘米，9 行，約87 字，存84 字。現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因其中有“恐難平復”字樣，后人便以《平復帖》命名。《平復帖》文詞難釋，張丑《真晉齋記》只釋出了14 字。當代學者啟功先生釋出了全文，啟功先生在《(平復帖)說并釋文》中的釋 文：“彥先贏瘵，恐難平復，往屬初病，慮不止此，此已為慶。承使唯男，幸為復失前憂耳。吳子楊往初來主，吾不能盡。臨西復來，威儀詳躊，舉動成觀，自軀體之美也。思識口量之邁前，勢所恒有，宜口稱之。夏伯榮寇亂之際，聞問不悉。”這也是到現在為止最為權威的釋文。啟功先生認為“這一帖是晉代大文學家陸機的集外集，是研究文學變遷和書法沿革的重要參考品，更是晉代人品評人物的生動史料”。

《平復帖》介于章草與今草之間，但又與它們都有差別，倒與樓蘭文書墨跡《濟白帖》《李柏文書》等殘紙風格相近，顯現出當時草書由章草向今草演變轉化的軌跡。《宣和書譜》稱此帖為“章草體”，我們姑且延續這種說法。

草書可以分為章草和今草兩類，而今草又可分為小草和大草。今草中字字獨立不相連者為小草，連綿不絕者為大草（又叫狂草）。所謂章草，也就是筆畫帶有隸書波磔的草書。章草的波磔一方面是受隸書波磔的影響，另一方面也是為了美觀、規范化。隨著魏晉玄學的興起，人們審美趣味發生變化，隸書因過于程式化已喪失活力，章草也不可避免地向今草轉化。我們說《平復帖》是章草，但又不是純粹的章草筆法，它已是向今草轉化了的章草。

《平復帖》是西晉著名文學家陸機寫給友人的一封信札。陸機，字士衡，吳郡華亭(今上海松江)人。出身名門，祖父陸遜是東吳的丞相，父親陸抗是東吳大司馬。《晉書·陸機列傳》記載：陸機身長七尺，其聲如鐘。少有異才，文章冠世，伏膺儒術，非禮不動。父親死后，他作為吳牙門將領著父親部隊繼續作戰。20 歲時東吳滅亡，陸機便退居鄉里，閉門勤學，十年不仕。晉武帝太康末年（289）與弟弟陸云來到洛陽，官至太子洗馬、著作郎。后事成都王司馬穎，任職為平原內史。晉惠帝太安二年（303），司馬穎伐長沙司馬義，陸機為后將軍、河北大都督，兵敗而歸，被司馬穎所殺，時年43 歲。他的《文賦》乃是文學批評史上的巨作，有《陸士衡集》傳世。弟弟陸云在當時文壇亦有名望，兄弟二人被時人稱為“二陸”。從陸機的年齡可知，《平復帖》應是43 歲前所寫。在年輕時期，即有如此書法功底，并且意趣超凡，實屬難得。

《平復帖》的發現，在中國書法史上意義非凡，有人說它是“第一件流傳有緒的法帖墨跡”。到今天為止，除去民間的帛書、簡書之外，能稱得上法帖并為歷代書家所推崇的，當屬《平復帖》了。它的有緒流傳過程在王世襄先生的《平復帖流傳考略》中有詳盡記載。收藏家張伯駒先生為《平復帖》的保留作出了巨大貢獻。不然，我們今天也無緣一睹這千古珍寶的風采。

《平復帖》曾為宋徽宗收藏，此后多次轉手，清朝時成為雍正孝圣憲皇后的嫁妝，孝圣憲皇后臨死前，將其賜給兒子成親王，后來就到了恭親王奕欣手上，奕欣就傳給了他的孫子溥儒（字心畬，著名書畫家）。

張伯駒（字家騏，號叢碧，河南項城人，著名收藏鑒賞家）最早見到《平復帖》，是在湖北一次賑災書畫會上，當時歸溥儒所有。溥儒在1936 年將所藏的唐代韓干的名畫《照夜白圖》賣給他人，后流失到海外。這件事情讓張伯駒久久難以釋懷。他恐怕《平復帖》再遭此噩運，便委托琉璃廠一家老板向溥儒請求出售。但溥儒索價20 萬大洋，張伯駒當時拿不出這么多錢而未成交。第二年又請張大千向溥儒求購，仍要20 萬大洋，這事再次擱下。這年春節前，溥儒母親去世需大筆的錢，此時張伯駒正好在北京，經傅增湘先生從中說合，最后以4 萬大洋成交。

1941 年，張伯駒赴上海出任鹽業銀行上海分行經理。幾個月后的一天，張伯駒去外灘碼頭接朋友，剛出巷口就被人綁架了。綁匪向張家索要300 萬（偽幣），否則撕票。張家的錢財基本上都變成了古字畫，根本拿不出那么多贖金。萬般無奈的潘素(張伯駒妻子)設法與綁匪溝通，得到了看望丈夫的機會。張伯駒告訴潘素，家里那些字畫千萬不能動，尤其是《平復帖》，“那是我的命，我死了不要緊，那字畫要留下來。如果賣掉字畫換錢來贖我，這樣的話我不出去”。就這樣雙方僵持著，8 個月后，綁匪看實在要不來那么多錢，就答應降價，最后張家設法湊足了綁匪20 根金條的要價，張伯駒才得以保住性命。張伯駒后來才知道，所謂綁匪，其實就是汪精衛手下丁雪山的部屬。為防《平復帖》再度被強取，他將該帖縫在衣服夾層，須臾不離身，終于使國寶得以保全。1956 年，張伯駒將《平復帖》等數件價值連城的真跡墨寶無償捐獻給國家，現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

《平復帖》雖然字數不多，又難識讀，但還是被歷代書家奉為法寶。初看此帖，有風吹柳葉之感。多數筆畫有自右上向左下傾斜的趨勢，這正是章草在變革中轉向今草的趨勢，純粹的章草往往末筆向左挑，與左下不相顧盼，保持字字獨立的意態。《平復帖》雖然字字獨立，但不少波磔已省去，末筆與下字相顧，這是今草的先兆。從橫、豎、撇的用筆方法來看，橫畫多以順人，起筆處呈現出尖形，從左向右逐漸下按。豎筆往往為橫落筆后向下邊豎邊提筆，形成上粗下細、微向左下弧的趨向。撇筆上粗下細，左弧的趨勢更為明顯。此帖用短毫禿筆，筆畫如盤絲屈鐵，質樸老健，運筆也往往直率、豪爽，無故作波磔的習氣。從筆畫的起止痕跡來看，時出藏鋒所形成的毛糙線條，筆勢波磔的欲縱還斂，使得點畫用筆沉穩、內撅，的確達到了渾樸自然、風神獨具的審美境界。從線形看，起伏提按幅度不大，在至簡的筆跡中寓以豐富的審美內涵，簡凈、率真、自然、無飾，都可以在線條中透射出來，而其線質，則屈勁內剛、凝練質樸、蒼渾生辣、古意盎然。

在章法布局上，《平復帖》雖然表現為字字獨立，然其行氣貫注、一氣呵成的感覺，使得通篇布局勻整而富于變化，風格統一而無刻意痕跡，這在字體轉型期卻是難能可貴的。

《平復帖》因為缺乏草書的牽絲與縈帶，所以許多人把它歸入章草書。仔細觀摩可知，章草作為隸書草寫的一種特殊體勢，橫展與縱逸的筆勢在《平復帖》中都變得十分內斂與簡約了，可以說，它的筆法，當在章草與今草之間，它是人們學習草書在風格上追模的典范。

《平復帖》不僅是反映書家卓越書藝的稀世珍品，也是研究書體演變、字體嬗變、筆法變化的時代特征等現象的重要實物資料，所以歷來被書法家所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