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晉 戚義明

2012年12月,習近平同志在深圳視察期間指出:“改革開放是我們黨的歷史上一次偉大覺醒,正是這個偉大覺醒孕育了新時期從理論到實踐的偉大創造。”2014年3月6日,習近平同志參加十二屆全國人大二次會議廣東代表團審議時說:“深圳的發展是一個奇跡。1978年我去的時候還是一個漁村,現在變成這么一個了不起的城市。我們生長的時代是一個令人激動的時代。面臨改革大潮,我們要做改革的弄潮兒,要有強烈的歷史擔當精神。”
深圳,再次成為全國矚目的焦點。創辦經濟特區,深圳的發展歷程,訴說著中國共產黨領導人民實現偉大覺醒,彰顯歷史擔當,推動偉大創造,做改革的弄潮兒的故事。
1978年10月10日,鄧小平會見了來自德意志聯邦共和國的一個新聞代表團。代表團團長格奧爾格·內格韋爾,是聯邦德國新聞情報局對外司的司長,大概相當于我國當時新聞出版署的一個司局級干部。
今天看來,鄧小平親自會見這樣一個外國代表團,規格似乎有點不對稱。但是,從談話的內容看,鄧小平似乎有一種急迫心情,要向世界傳遞中國的一個重要信息。
在這次談話中,鄧小平明確使用了“開放”一詞。他說:現在是我們向世界各國學習的時候了。我們過去有一段時間,向先進國家學習先進的科學技術被叫作“崇洋媚外”。現在大家明白了,這是一種蠢話。我們派了不少人出去看看,使更多的人知道世界是什么面貌。關起門來,故步自封,夜郎自大,是發達不起來的。
此時的中國,醞釀對外開放已有一段時間了。
5個月前,國務院副總理谷牧,率中國政府經濟代表團赴西歐訪問考察。這是新中國成立后,中國向西方派出的第一個高規格的政府經濟代表團。
這次考察歷時一個多月,代表團訪問了法國、聯邦德國、瑞士、丹麥和比利時。除了看到中西方在經濟、科技等方面的差距外,他們還了解到一個重要信息:第二次世界大戰后,西歐資本主義國家的經濟取得了很大的發展,尤其是科學技術方面。這些國家當時資金過剩,技術要找市場,產品要找銷路。因此,他們的官員和企業界人士都有很強烈的愿望,希望同中國發展經貿關系。德國的一些州長表示,可以給中國提供幾十億甚至上百億美元的貸款。
代表團回國后,鄧小平聽取谷牧匯報時明確表示,引進這件事一定要做,要下決心向外國借點錢,要抓緊。時任中共中央主席、國務院總理華國鋒也召集會議,專門聽取谷牧的詳細匯報。利用外資,加速我國經濟發展的決策,開始在中央領導層醞釀。對外開放已經成為多數人的共識。
這樣,在1978年,中國面臨著一個難得的機遇。一方面,是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資金、技術需要尋找市場和出路;一方面,中國把工作重心轉移到經濟建設上,需要資金和技術。中國抓住了這個機遇,一拍即合。
要實行對外開放,突破口在哪里呢?
在比鄰香港的南國邊陲,有一個人開始考慮利用外資來興辦工業區的事情。這個人就是袁庚。
袁庚出生在廣東省寶安縣。當他年輕時離開家鄉參加革命的時候,他大概不會想到,自己的后半生還要在家鄉這塊土地上,進行另一場“革命”。
1978年10月,年過花甲的袁庚被派到香港擔任交通部所屬的香港招商局第29屆常務副董事長。上任后的袁庚在香港考察時,注意到一個奇特的現象,招商局的船不經過任何檢查,也不用辦手續,可以在內地和香港之間自由往來。于是,他萌生了一個想法,在沿海建立出口加工基地。他后來回憶說:我們要在香港搞個工業區很困難,因為沒有地皮。如果我們能夠在靠近香港的寶安縣蛇口公社搞一個就非常好。
袁庚他們是算了賬的。當時香港中區的地價很高,僅次于日本東京的銀座,一平方英尺要1.5萬元港幣,勞動力工資也很高。如果利用廣東毗鄰港澳的土地和勞動力,利用香港的資金和技術,搞工業區的成本就很低,香港任何財團都無法與他們競爭。
袁庚的提議得到交通部和廣東省的支持。1979年1月,廣東省和交通部聯名向中央呈遞報告。中央要求袁庚進京向國務院副總理李先念和谷牧當面匯報。
袁庚后來回憶起這次匯報的情景時說:當匯報這個問題的時候,先念同志非常興奮,他說,我們就是要把外面的優勢和我們的優勢結合起來,但是,這個錢我們是不會給的。先念同志當時就問谷牧同志怎么辦,谷牧同志說,你批一個字,我找有關方面談一下。先念同志說好,他就在上面批了:“就照此辦理,請谷牧同志召集有關同志議一下。”
就在招商局構想蛇口工業區時,廣東省委負責人也醞釀著一個更大膽的設想。
主持省委工作的習仲勛,在1978年底的中央工作會議上就提出,廣東可以吸收港澳、華僑資金,從香港引進一批先進設備和技術,搞來料加工、補償貿易。他們決定搞一個“先富區”,將毗連香港、澳門的寶安、珠海兩縣建設成外貿出口基地,并將兩縣分別升格為深圳市和珠海市。
在著名僑鄉汕頭,人們也提出了自己的想法。1979年1月,廣東省委書記處書記吳南生來到汕頭市。本來,他的任務是傳達剛剛閉幕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精神。不料,家鄉人卻向他談起了另外一個話題。吳南生后來回憶說:當時他們說你敢不敢辦個自由港呢?像香港、新加坡、臺灣的工業區,那就最快了。我當時連夜給省委發了封電報,說關于這個地區發展經濟的問題,已經想到一個辦法。如果能夠這樣做,幾年以內就可以很快改變了。
對在汕頭市內劃出一塊地方辦出口加工區的設想,習仲勛非常贊同。他要求起草一份文件,帶到即將召開的中央工作會議上去匯報。
1979年4月中央工作會議期間,習仲勛在中央政治局召集的匯報會上,匯報了搞出口加工區的設想,引起中央領導的高度重視。鄧小平聽后留下了那幾句著名的話:對,辦一個特區。過去陜甘寧邊區就是特區嘛。中央沒有錢,你們自己去搞,殺出一條血路來!
7月20日,中共中央、國務院下發文件,批準廣東、福建兩省在深圳、珠海、汕頭、廈門試辦特區,實行特殊政策和靈活措施。最初的文件叫“出口特區”,后來又正式定名為“經濟特區”。
在國內劃出一塊地方搞經濟特區,這是過去連想也不敢想的事。結果會怎么樣?不光國內有人擔憂,海外也有擔憂。有人提出,最好得到法律保證。
1979年12月,廣東省人大通過了《廣東省經濟特區條例》。本來,作為地方性法規,廣東省人大通過,就算是立法了。但是,舉辦特區,不是一件小事,有人提議最好還是提交全國人大通過。
當時的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長是葉劍英元帥。吳南生回憶說:葉帥辦公室王主任給我打電話,說葉帥要他告訴我,北京有些同志不大同意,說全國人大常委會從來沒有討論過地方的法規。《廣東省經濟特區條例》是廣東省的,怎么拿到全國人大來討論了。我就說王主任,你跟葉帥講,特區是中國的特區,只是在廣東辦,所以叫廣東特區,但是立法一定要全國人大立法,因為它是中國的特區,這是社會主義,以前沒有這種情況,沒有立法,我們不敢辦。
1980年8月,葉劍英主持召開全國人大常委會會議,討論《廣東省經濟特區條例》。受國務院委托,時任國家進出口管理委員會和外國投資管理委員會副主任的江澤民,在會上作了關于在廣東、福建兩省設立經濟特區和《廣東省經濟特區條例》的說明。會議決定,批準在廣東省的深圳、珠海、汕頭和福建省的廈門設立經濟特區的建議,批準《中華人民共和國廣東省經濟特區條例》。
完成立法程序,大規模的經濟特區建設正式拉開了帷幕。外國媒體評論說:“鐵幕拉開了,中國大變革的指針,正轟然鳴響。”
深圳特區的建設故事,是從羅湖開始的。
羅湖口岸是深圳的南大門,也是創辦特區前內地通往香港的唯一正式出口。當年,這里是一片洼地,一下大雨,便成了名副其實的“湖”,來深圳的香港同胞和海外僑胞,只能脫下鞋子挽起褲腳,蹚過積水進出火車站。今天,我們已經看不到當年的景象了。
1979年12月,有一位港商就是坐在自行車的后架上,經過羅湖橋,進入深圳的。這位港商就是劉天就,香港妙麗集團董事長。他是到深圳投資的第一位港商。
與此同時,45歲的駱錦星也從惠陽來到深圳,被任命為房地局副局長。這兩個人的人生,很快有了第一次交集。
要搞建設,房地局就要建房子。沒有錢怎么辦?駱錦星著急得不行。一位香港朋友對他說,你是守著金碗討飯吃,為什么不學學香港的辦法,把土地變黃金。于是,房地局向市委匯報,與港商合作開發房地產。這在當時是石破天驚的事。
與港商合作的消息傳出后,劉天就率先派出談判代表到深圳洽談。他們提出,由深圳出土地,港方出資金,合作興建“東湖麗苑”高級住宅樓。港方負責銷售,利潤四六分成,深圳得六成。當時深圳方面不同意,提出港方得兩成,深圳得八成。港方代表當即打電話回去請示劉天就。不料,劉天就說,港方只要一成半就行了。
劉天就的慷慨,讓深圳方面大為疑惑,但謎底很快就揭開了。原來,在樓盤還處于設計圖紙階段時,港方就在香港登出廣告,出售266套高級公寓,平均售價每平方米2730港元,比香港樓價便宜一半以上,很快便預售一空。港方通過這種“賣樓花”的辦法,獲得建造樓房的全部資金,深圳市沒花一分錢,也獲利數百萬元。
這件事對深圳人啟發很大。后來他們干脆不搞合作開發,直接將土地出租給外商,用收來的租金搞建設。當時認為“地租”是資本主義獨有的,為了規避輿論和政策禁區,他們改稱“土地使用費”。
后來,面積僅0.8平方公里的羅湖小區,用1個億的投資換回了15個億的回報,為深圳的前期開發準備了資金。
對于當時的中國來說,建設特區是一件新鮮事。究竟怎么搞?沒有一點經驗。有些今天看來不是問題的事,在當時就是大事。曾任福建省省長的胡平回憶過這么一件事:辦特區對外交往中有時要招待外賓吃飯,可由于當時地方基層同志很少接觸外國人,按外事紀律規定,請外賓吃飯必須經省長批準。這在今天看來有點不可思議,但在當年就是事實,說明當時搞改革開放,每一步都很難。
而對基層干部來說,很多都是新事物,從來沒有遇到過。廈門第一個合資企業叫印華地磚廠。當時外商看中了廈門同安的土,但村干部不敢賣給他,說要逐級向上請示。
經濟特區究竟“特”在哪里呢?對于這個問題,當時人們也并沒有系統的認識,只是摸著石頭過河。1980年9月底至11月,江澤民率團赴六個國家,考察八個出口加工區和自由貿易區,為特區建設提供了重要參考和依據。半年后,1981年5月至6月,谷牧主持召開廣東、福建兩省經濟特區工作會議,提出特區建設的十條政策性意見。在此基礎上,后來逐步完善形成更加具體的特殊政策和靈活措施。
根據這些特殊政策和靈活措施,經濟特區主要有四個方面的“特”。一是特區的經濟發展主要靠吸收和利用外資,產品主要供出口;二是特區內的經濟活動,以市場調節為主,這不同于內地的以計劃經濟為主;三是對于來特區投資的外商,在稅收、出入境方面給予特殊的優惠和方便,比如所得稅稅率為15%,比內地低一半;四是實行不同于內地的管理體制,有更大的自主權。
一些原來在特區工作的領導同志,后來在接受采訪時還紛紛表示:特區最大的使命就是改革,改革舊體制。在由封閉的計劃經濟向開放的市場經濟轉變中,先行先試,創造經驗。沒有改革就沒有特區的發展。
在改革的大潮中,經濟特區出現了很多新事物。
繼1980年羅湖“用地換錢”后,1983年,寶安開始“以股籌資”。這一年7月,新中國第一家股份制企業——深圳市寶安縣聯合投資公司成立,并向社會公開發行了第一只股票。
這一年,深圳蛇口工業區掛出了一幅石破天驚的標語:“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
這一年9月,兩萬基建工程兵脫下軍裝,集體轉業,成為特區的建設者,創造了三天一層樓的“深圳速度”。
記錄三天一層樓的“深圳速度”的著名攝影作品《升》,曾獲得1984年第十三屆全國攝影藝術展覽金獎。作者周順斌,當年也是一位基建工程兵,后來成為深圳電視臺的一名攝影師,還曾擔任過深圳攝影學會副會長。
周順斌后來回憶起1981年隨部隊來到深圳的情景時說:那時條件非常艱苦,老鼠和蛇經常出沒營區,早上起來發現枕頭下面趴著蛇的事情常有。天氣非常熱,施工時膠鞋經常粘在鋼板上脫不下來。沒有塔吊,也沒有挖掘機、裝載機,基本靠人推肩扛。
1983年一聲令下,兩萬多工程兵集體轉業,毫無怨言。他們對深圳的付出,今天的人們是無法想象的。
在特區這片神奇的土地上書寫傳奇的,還有很多外來打工者,鄭艷萍就是其中一位。1982年,深圳最早的港商獨資企業凱達玩具廠招工,鄭艷萍和幾百名年輕姑娘一起,分別從韶關、汕頭等地來到蛇口,成為中國第一代打工妹。
25年后的2007年,鄭艷萍等凱達姐妹登門探視袁庚,這位90歲的老人突然取下帽子說:“我要向你們鞠躬!”隨后向第一代打工妹們深深地鞠了一躬,意思是感謝她們為特區建設所作的貢獻。這一舉動令在場的人無比動容。
袁庚的鞠躬,是在向特區的早期建設者致敬,也是在向一個偉大的時代致敬。2008年,在深圳寶安,建起了一座“中國勞務工博物館”。
基建工程兵和成千上萬的打工者,是特區早期建設者們的一個縮影。為紀念早期建設者的奮斗和奉獻,1984年,在深圳市委大院門前,立起一座名為“孺子牛”的銅雕。然而,人們更習慣稱它為“拓荒牛”。銅雕牛四蹄堅挺、埋頭奮進。深圳早期建設者們就像這拓荒牛一樣,披荊斬棘,篳路藍縷,逢山開路,遇水搭橋。特區的面貌,在創業者的艱辛奮斗中迅速發生變化。
特殊的政策,在深圳創造了很多奇跡,但也引起了不少爭議。對于這樣一項全新的創舉,從一開始就有不同的意見。這些不同意見,一方面是囿于傳統觀念束縛,對特區新事物不了解、不接受,認為背離了社會主義。另一方面,當時特區內也確實存在一些問題,比如走私販私、貪污受賄等。一些人錯誤地將這些問題歸咎于創辦經濟特區的開放政策,說是“資本主義又一次向我們的猖狂進攻”,甚至要求中央取消“特殊政策和靈活措施”,停辦特區。
谷牧回憶起當年的情景時曾說過:有的很高的領導就公然在會議上講,說特區我去看過了,那個地方除了五星紅旗還在以外,別的都沒有了。有的還說得更難聽:想不到啊,搞了多少年的共產主義、社會主義的根據地,短短幾天就變了。
在一片爭論聲中,1984年1月,鄧小平來到了深圳。他說要親自到特區看一看。將近一個月的時間,鄧小平先后到了深圳、珠海、廈門三個經濟特區,接著又去了一趟上海。每到一處,他都仔細地看,認真地聽,卻很少發表意見。
雖然沒有發表意見,但看完深圳的鄧小平,心中已經有底了。
在珠海,鄧小平說話了。他對港澳知名人士霍英東、馬萬祺說:“辦特區是我倡議的,看來路子走對了。”他還先后為珠海、深圳、廈門三個特區題詞。在為深圳特區補寫題詞時,他耐人尋味地將日期寫成1月26日,這是他離開深圳的日子。
回到北京后,鄧小平立即約請中央負責同志談話。明確指出:我們建立經濟特區,實行開放政策,有個指導思想要明確,就是不是收,而是放。特區是個窗口,是技術的窗口,管理的窗口,知識的窗口,也是對外開放的窗口。要增加開放的城市。
根據鄧小平的指示,1984年三四月間,中央召開沿海部分城市座談會。會議決定將廈門經濟特區擴大到全島,同時決定開放從遼寧大連到廣西北海14個沿海港口城市。
此后,1985年,長江三角洲、珠江三角洲和閩南三角地區開辟為沿海經濟開放區;1988年,海南省成立,海南島開辟為經濟特區;1990年,上海浦東開始開發開放。這樣就形成了對外開放的新格局。
以創辦特區為突破口,中國的對外開放開始起步并不斷深入。而對于普通老百姓來說,他們看到的則是,自己的生活水平在實實在在地不斷改善和提高。
在深圳與香港之間,有一條界河叫深圳河。隔河相望的有兩個村莊:一個是已有數百年歷史的深圳羅芳村,一個是香港的絞寮村。改革開放以前,土肥水美的羅芳村連自己的村民也養活不了,村里有一半人逃到了對岸的絞寮村。創辦深圳特區后,從1983年起,逃港的羅芳村人又陸續從對岸回來了。他們見證了一個時代的變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