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中國改革開放以來,圍繞中國經濟奇跡的解釋與討論持續至今、擴散至國內外,大家都在尋找中國高增長的源頭:到底是什么帶來了中國比常規增長更高的增速?
為何需要重新解釋中國經濟奇跡?
第一,當我們討論中國經濟奇跡時,實際上大家都在討論中國持續的經濟高增長;但同時也會出現另外一種輿論,即認為中國的高速經濟增長是不可持續的。包括西方主流經濟學界,對這兩方面觀點的爭議也非常大。如果以高經濟增速來看中國經濟,那么這到底是奇跡,還是困惑?目前沒有定論。
第二,相比起國際主流經濟學對經濟增長的解釋,中國的經濟增長模式有很多獨特之處。中國式的經濟增長模式,已經進入國際主流期刊的視野。我認為,中國式經濟增長本身需要進一步給出主流的解釋。
第三,就結構轉變而言,中國的城市化使得中國從一個鄉村社會轉為城市社會,這也是一個影響世界的議題。
在探討中國經濟高增長的源頭時,按照新古典經濟學的最簡單邏輯,中國經濟奇跡實際上沒有什么獨特的地方,即類似東亞模式:由于政府主導,一直保持著高資本積累和投資率。
第二類解釋是,尋找中國經濟高增長奇跡的獨特性源頭。這些獨特性的解釋,現在越來越多地進入主流經濟學文獻的討論中。獨特性解釋無非有兩個重要的視角:一是認為中國有龐大的農業剩余勞動力“蓄水池”,導致中國保持長期的人口紅利。二是從政府視角解釋其對中國經濟增長的推動——主流的經濟學理論對政府是不喜歡的,認為政府不應過多干預經濟。對拉美經濟體分析得出的結論是,政府不行,因為政府往往是掠奪性的。但是中國政府和其他國家明顯不一樣——這就包括了像縣域競爭、官員晉升錦標賽等理論。
第三類主流的解釋是中國的改革,認為中國高增長奇跡得益于改革創造的制度紅利。
上述所有對于中國經濟奇跡的解釋,是因為大家都在尋找中國高增長的源頭——到底是什么帶來了比常規增長更高的增速?
比解釋奇跡更值得注意的是,對高增長的依賴使得方方面面陷入了一種高增長的綜合癥。我們形成了以高增長作為解決問題的方式。我們講“發展是硬道理”,越來越變成必須要高經濟增長,就業問題、結構轉變問題都必須通過高增長來解決。現在來看,這種以高增長作為解決問題的方式本身就成為問題。
所有的問題都能夠通過高增長來解釋嗎?所有的問題都能夠通過高增長來解決嗎?比如在改革開放之初,各個群體都非常支持招商引資,因為可以解決就業、增加收入。但越往后看,園區擴張占用了土地,補償也未必都公平。早期用高增長來解決問題的方式,越來越成為問題了。
另外,我國經濟運行機制已經形成了對高增長依賴的綜合征。在整個經濟高速增長的過程中,我們形成低價供地、土地融資和資本化這一套推動高增長的模式,這套模式又形成了政府推動發展的體制和運行方式。這套體制和運行方式離不開高增長,由此產生了對高增長的依賴癥,妨礙了我國經濟發展階段的轉換,也妨礙了整個體制改革的推進。
對高增長的依賴也表現為,2013年之后的經濟增速下行是必然的階段性變化還是周期性變化?目前我們對此并未形成共識。
由于對高增長的依賴,我們應對重大事件很大程度上還是依托于投資刺激。2008年應對經濟危機,包括這次應對新冠疫情也是一樣。在我看來,我們需要反思這種對高增長的依賴癥。
高增長是不是就是奇跡?如果高增長是奇跡,歷史上可以找到很多在某些階段內維持高速增長的例子。比如,是否也可以認為蘇聯在20世紀20年代的經濟增長也是奇跡呢?另外,我們在“一五”時期也保持了很高的增長,這是否也是奇跡呢?
經濟增速高低是否等同于經濟績效的好壞?經濟績效到底如何衡量?經濟績效的來源和經濟增長的來源是一致的嗎?
我們對高增長的依賴已經產生一些副作用,那么應告別這種依賴。在我看來,從經濟奇跡進行反思、對經濟奇跡進行經濟解釋,有助于告別高增長依賴。
從經濟增長到經濟績效
我們要告別高增長的依賴癥,必須正確理解經濟增長和經濟績效。
主流的經濟增長理論確實是非常迷人的。增長依賴癥不僅僅是在中國發生,在主流的經濟理論中其實都是根深蒂固的:要解決一個國家的經濟發展問題,必須要增長;如果沒有增長,所有的問題都解決不了。
但經濟增長理論實際上只關注了經濟績效的向上部分,衰減的部分沒有解釋。我們長期以來慣性思維認為,只要經濟往上漲就是增長,但今天我和大家講的是,整個人類長期經濟績效的變化不光只有增長,還有下跌,經濟績效是比增長更全面的概念。
一個國家的經濟績效包括兩個部分:增長、衰減。經濟史學家近來認為,經濟績效比增長更重要。原因是,如果只關注向上的增長部分,那么整個國家經濟是不真實的。增長和衰減兩者共同決定了一個國家的經濟績效。
人均國民收入高的和人均國民收入低的國家,差別在哪兒?從增長頻率和漲幅看,二者并沒有顯著差異。差別在于經濟衰減頻率和衰減幅度,尤其是衰減的幅度。越是富有的收入群體,其衰減的頻率和衰減的幅度往往越小;越窮的收入群體,其衰減的頻率——就是為負的頻率和為負的幅度越大。一定要記住,一個國家的經濟績效既包括向上增長部分,也包括為負的衰減的部分,其中衰減部分對于整個國家經濟績效的影響更大。
從1820-2008年,發達國家的變化是長期經濟績效的改善,增長的年份并不是很明顯,明顯的變化是衰減率的降低。發達國家長期經濟績效的改善并不是因為增長率高,而是因為衰減率的大幅降低。
最貧窮的國家并非缺乏增長:從增長率、增長頻率看,貧窮國家并不是沒有增長,且一些年份的增長率非常之高,但和富裕國家比較起來,其衰減率和衰減頻率太高。
窮國和富國的經濟績效差別不在于增長率的差別,而在于負衰減率和衰減頻率。
經濟理論不僅要解釋經濟增長的部分,關鍵還在于解釋經濟衰減部分的頻率和幅度到底是由于什么導致的。
經濟績效衰減部分的減少,和一個國家體制轉軌過程中的權利秩序有關系。在轉軌國家,精英控制著社會的資源。另外,精英權利秩序中各種制度基本上是以人際關系為主的,權利基本上保護這些精英階層,不對外開放。
人類社會的轉型,關鍵在于如何從權利限制的秩序轉向權利開放的秩序。二者非常大的差別是什么?在權利開放的體系中,大量的制度和規則是以陌生人為前提的,完成了從身份規則向非身份規則的轉變,非人際化的規則成為社會的基礎。
從權利限制秩序向權利開放秩序轉變的關鍵是,傳統秩序中的精英如何建立起一套非人際化的制度安排,即愿意對外開放。開放社會經濟績效的來源不是取決于增長部分,而是取決于衰減頻率和幅度的下降——這個下降取決于國家從小范圍的權利限制的社會向權利開放社會的轉變。如果不實現上述轉變,這個國家不可能實現經濟績效的改變。
負增長部分績效的改善取決于一個國家的體制安排,取決于其從一個權利限制的秩序向權利開放秩序的轉變,并在經濟政治的互動過程中形成有序的秩序,來推動社會的轉變。
從經濟增長到經濟績效,是一個重大的范式轉換。
中國經濟奇跡是經濟績效的奇跡
改革開放后,中國經濟奇跡表現為經濟績效的大幅度改善。我認為,真正所謂的中國經濟奇跡是經濟績效的奇跡。1979年之后,中國經濟績效達到年均增長5.4%。
改革開放前后的經濟績效差異在哪兒?
中國改革前后的經濟增長率沒有多大的差別:改革開放前,我國增長率也非常之高,達到5.7%;改革開放之后,我國經濟增長率是6.1%。但改革開放前,經濟收縮頻率達到30.8%,衰減率是-6.2%;而在改革開放后收縮率衰減率大幅度降低,經濟收縮頻率為7.7%,衰減率僅為-2.4%。中國經濟奇跡是經濟績效提高的表現,經濟績效的改善不是來自于增長率的提高,而是來自于收縮頻率和收縮率的大幅度下降。
和日本、韓國相比,中國20世紀80年代之后的平均增長率并不低,但我們的衰減率還是比較高的。三個國家比較,衰減率最低的是日本。衰減造成的績效損失,是影響一個國家經濟績效最重要的因素。
改革開放前后的權利秩序與經濟績效
國家體制變遷是影響經濟績效的體制性因素。體制類似于國家所穿的一件衣服,其特征包括權利結構、資源配置方式、要素市場、宏觀調控方式、微觀經營體制等。制度變遷如何在體制這件衣服下實現制度安排間互動、變化的過程,最終形成整個社會的權利秩序。
在改革開放之前,盡管我們學習蘇聯建立了一套權利限制的秩序,但當我們的體制面臨著經濟績效問題的時候,存在調適能力。而蘇聯體制越走到后面,權利結構越來越集中,整個經濟運行的體制結構越來越僵化,其微觀主體越來越缺乏活力。
在1953-1976年,這套體制支撐下的中國經濟走向績效變差的狀態,但中國仍能保持2.0%的經濟績效,非常重要的原因是,中國計劃經濟體制在權利限制下仍然具有很強的調適應性。
1956-1958年,宏觀經濟調試中央和地方的關系,微觀經濟體制開始放權、在要素配置上給農村更大的權利。1960年又是一次調適,基本方式是要素配置、經營體制、央地關系、政府和企業關系的調適。由于經濟績效的惡化,適當將限制的權利秩序進行調整,避免了過于僵化的體制安排對經濟的傷害。中國在體制調適的過程中保證了地方的靈活性。
我將中國的改革定義為朝向權利開放的秩序。我們在改革開放前建立起來的權利結構、資源配置、要素分配、微觀機制等安排,基本上是一套權利限制的秩序;改革實際上是從所有制、要素配置方式、微觀體制不斷朝向權利開放的過程。宏觀管理體制開始給地方更大的權利、利益,要素配置上也開始改變指令性計劃,讓市場發揮更大的作用。
權利的進一步開放會導致原來秩序結構的改變,實際上會產生秩序危機。1986-1992年的宏觀管理體制改革,實際上就是為了解決秩序問題。
1992-2002年,我國基本上建立了權利開放的秩序框架,形成以公有制為主體、多種所有制并存的架構;同時,也形成了一套權利開放秩序下的宏觀體制,包括財政體制、經營體制、外貿體制等。另外,也形成了以市場為主的要素配置方式,以及形成了企業和農戶作為整個主體特征的微觀體制。
改革開放后,中國經濟績效的改善來自于我們不斷朝向權利開放的體制,這是第一個秘密。第二個非常了不起的秘密是,在整個形成權利開放體制的過程中,我們保持了整個中國的一套政經互動的秩序結構。
權利開放秩序與建成現代化強國
中國目前面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同時也在謀求建成現代化強國,非常重要的是,如何繼續形成權利開放的秩序、并通過該秩序進一步建成現代化強國。
對中華民族而言,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下如何形成現代化強國的復興?
一、中國經濟自2013年后進入下行軌道,我們現在到底是必須追求高增長還是防止衰減?我們一定要建立共識。即中國應該從過去追求高增長的著迷狀態轉向謀求經濟績效的提高,而經濟績效提高的根本是衰減率和衰減率幅度的進一步降低。
二、前蘇聯的教訓。在經濟績效、整個秩序結構出現問題時,前蘇聯卻進一步走向權利封閉的秩序。這套秩序非常僵化、效率低下,結果是一場悲劇。
三、拉美的教訓。拉美教訓非常重要的是,頻繁的政治變動對經濟產生擾動。在經濟下行的過程中,非常重要的是政治穩定。如何防止政治的不穩定對經濟的擾動,這是在我國經濟下行過程中非常重要的政策著力點。
四、美國、日本和德國的經驗。上述三個國家都出現過經濟下行,但如果繼續以追求高增長為目標,就會帶來更糟糕的后果。這些國家的基本經驗是降低衰減率:通過降低衰減率使衰減對整個經濟績效貢獻提高。美國是其中最典型的國家。
下一步,我國要進一步開放權利,建成現代化國家。無論國際環境多么嚴峻,以及我國可能面臨的沖擊多么大,中國唯有進一步地開放權利——既包括對內權利的進一步開放,也包括對外權利的開放——才能建成現代化國家。開放權利的目的是,建立一個在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上有獨特制度特色的現代化國家。
(據中國人民大學經濟學院院長劉守英在中國人民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名家講壇”上的演講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