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

王鍾陵

讀書是溫馨的。文字是親人的眼光、朋友的微笑。書頁中的歲月，或是隔著一段漫長的歷史的河面，將民族及世界的悠遠、一幕幕史劇的壯偉，展現在你眼前;或是隔著一段不長的時間的河面，保持著你的童趣、你的情思、你的惆悵與傷痛。在字行中，舊時歲月，似月亮的朦朧，仿佛一切都染上了溫婉的情調，逝去了就漸次美好了，尖銳的斗爭、刺骨的傷痛，都已經鈍化、淡化，連歷史中的大失誤、人生中的大坎坷，聽起來都像塵封中的一聲嘆息，凄愴而自有其美麗;在字行中，舊時歲月，也會似陽光的明亮，你所不知道的人和事，那些隱藏的秘密，豁然袒露在你的面前，讓你像參禪似的對那一段歲月徹悟，當混沌的存在變為歷史后，反而愈加敞亮。

讀書也并不都是溫馨的，順著書頁的字里行間，你會經常來到一片異域空間。它的景觀有時是一片濃濃的綠蔭，其中有潺潺流水，如同肖邦那輕靈、流暢、抒情的鋼琴曲;有時則是一大片茫然的曠原，沒有地標，你不辨所在，只見田塍縱橫，阡陌交織，遠去天際;有時你似若來到一座未曾到過的城市，建筑、街巷都歷歷在目，但它陌生，讓你無法親近。

閱讀既是軟性的，又是剛性的。它能如水般沁入你的心田，如云般蕩漾你的心旌，如霧般彌漫你的情感。但書頁也會以邏輯之鏈筑起一排銅墻鐵壁;也會如希臘神話中那株金蘋果樹一樣，旁邊守衛著一條九頭龍，它的頭，砍下一個，又生出一個。方塊字、希臘文、英文、法文、德文等各式文字戴著獨特的帽子，穿著各自的衣服，或分或合，做著種種古怪的游戲，時而拉著手跳交誼舞，時而在旋轉中變換出迷人的身姿。在書頁的文字叢林里，往往會有雜草、陷阱、罌粟，你不能看走眼。堆積如山的書籍，一頁又一頁，字行與字行匯成一片，文深似海、無邊無垠，這時閱讀便如唐僧師徒西行取經般需要歷盡九九八十一難了。

無論閱讀是溫馨的，還是不溫馨的，是軟性的，還是剛性的，只要所讀不是故意亂說的、無聊庸俗的，它都能夠充實你、升華你。書頁中會亮出霞彩，生活因而脫離蒼白，富有色調，于是人生成為一部多重奏;書頁中會騰起云朵，托舉你離開世俗，并讓你高高地俯視人寰，于是五岳如垤、四海如池。縱橫的田塍會被熟識，你能夠順著交織的阡陌遠走天際。地標一個個被建立，曠原成為你的新界、你的新家，上面綠蔭如屋、鳥鳴如織、晨曦初明、清麗怡人。你也會告別你克服不了其陌生性的城市，可以作心靈的守望，但不必相伴終生。因為有了這種心靈的守望，你的視野就會開闊。銅墻鐵壁的邏輯之鏈將能軟化成為你思維的珠串，從而你思維的成果，就會如同鉆石般堅密而璀璨。字行匯成的海洋納入到你的心里，你的心靈便比海洋還要深廣。標志著人生幸福的金蘋果，雖不能最終摘取，但它高懸上方，生活便會永恒地在讀書中，幻出曼妙的飛天、幻出白璧云樓，幻出遠方的阡陌，幻出滄海桑田……而這就是幸福。

精神具有了出乎云天的高度與廣于海洋的寬度，并能永葆蓬勃的生機，這既是旺盛的生命力之升華，又是人生最大幸福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