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蘇
鎮江“如意江南”小區的棟棟高樓拔地而起,很是讓人興奮了一陣,人居環境的優化上了一個新的平臺,充滿了神奇的魅力。變化最大的是:原有的街區變了,過去的那種低矮的平房,前面對著石板路,可以行車,后門對著運河,可以行船的局面,已是一去不復返了。而原有舊街的故事和趣聞,也由于缺少載體的支撐,慢慢地散佚消失,知道的人越來越少。
據說,“如意江南”小區的規劃方案曾提出,要對古運河的歷史進行整理挖掘,在運河由北向南依次設置京口驛碼頭、京口驛博物館等,充分運用歷史元素來表現古運河的人文文化。不知什么原因,這些書面的東西最終沒有能夠在建筑上完美體現,只仿照了一些具有老房子風格的臨水建筑,讓喜歡親近風土人情的游客有點想象空間。
盡管如此,我還是喜歡到這些臨水建筑去走走。對我們這些運河邊上生活慣了的人來說,只要與運河相關的東西仍會去關注、還會去聯想,這已經成為一種生活的習慣。雖然仿照的東西可能不盡如人意,但仿照的對象仍然會引發我們的共鳴和思考。在道上轉轉,在河邊歇歇,看看垂柳,陪伴綠水,不知不覺地我們腦海中會浮現出一些消失的元素,回想起當年歲月的那些人和事。
在這些臨水建筑中,我印象頗深的,是一個門前掛著“京口驛”牌匾的建筑,三個大字寫得有模有樣,建筑風格也給人一點滄桑的感覺,可惜常年大門緊閉,想進去很難,也不知里面的布局如何?有幾進幾房?還有沒有當年的皇華亭和照壁的模樣。如果現在的主人在環境陳設里面能添加一些當年文人題寫的詩文和繪畫,豈不更好。
我不是不懂得時移世異的道理,但此地的“京口驛”還是超出了我的想象。我知道的“京口驛”充滿了動感,這是它的使命決定,更與其優美的環境相關,在它存世的歲月里,“京口驛”從來就沒有安靜過。
歷史上,京口驛無論是經營規模和所處的特殊位置,都不是一個普通驛站,承擔著多項職能,具有重要的地位。它既負責傳達公文郵件——驛卒通過車、馬等交通工具,在上下級之間傳送各類官方文書,加強聯系,溝通政令;又負責轉送官員、使客——為來自大江南北的過路官員、使客提供食宿之需,官員的招待標準根據官員的等級嚴格規定,使客則比較靈活,沒有那么多規矩。驛站也為過往官員、使客提供車、馬等交通工具及杠夫、水夫、馬夫等運輸物品的勞力。官員犯罪,在押解發配的途中過境鎮江,驛站有臨時監所的職能,為他們提供食宿服務。京口驛還負責軍需、貢品的運輸;一些特殊的軍需品和上交朝廷的貢品通常交給驛站來押運。此外,京口驛還有飛報軍情、重大災情之責;重要的軍情和災情由驛站派員限時傳遞。不論烈日、寒風,還是大雨、冰雪的天氣,傳送重要急件的驛使都身背公文袋,不分晝夜,快馬加鞭,飛奔在塵土飛揚的驛道上。
京口驛是明代的說法,以前稱之為鎮江驛。朱元璋稱帝后,在明洪武九年(1376年),令翰林學士考古訂正全國俚俗不雅之驛名,鎮江驛改名為京口驛。照方志中的說法,京口驛起源于宋代。不過,這一說法是否準確,仍有待進一步考證。
唐代有個叫儲光羲的詩人,是田園山水詩派的代表人物之一,潤州延陵人,祖籍兗州。他寫過一首《京口送別王四誼》的詩:“江上楓林秋,江中秋水流。清晨惜分袂,秋日尚同舟。落潮洗魚浦,傾荷枕驛樓。明年菊花熟,洛東泛觴游?!边@首詩中的“傾荷枕驛樓”,似乎驛站的建立在唐代就有了。更何況對岸的揚州唐代就已經有了揚子驛,一江之隔,同為江河交匯地的京口有驛站也是很正常的。
明萬歷七年(1579年),鎮江知府鐘庚陽將京口驛遷到臨江的京口閘附近重建,清代中期,京口驛又遷移到老西門附近的運河邊?!豆饩w丹徒縣志》中有京口驛的描述:它位于大西門外的北首,舊制濱河朝西。驛站有一座大石碼頭,兩座小石碼頭,兩座吹亭,東西轅門有兩個石獅子。驛站前后共有三進。第一進頭門,住著馬夫、水手、轎夫頭領等;第二進儀門,住著來往各地的官員和使客;第三進是驛卒、役夫的住房。京口驛內,還配備有轎房、餐房、馬房、獸醫房、囚犯房、草料房等輔助設施。當年的京口驛規模大、機構全,有驛丞、驛卒、馬夫、水手、館夫、伙夫、轎夫等500余人,還有70多匹馬、30多艘船、100多間房。
皇華亭是京口驛內的標志性建筑,非常氣派,是迎送官員、使客的主要場所,也是驛站的管理中心。皇華亭的正面有一長排的照壁,對外顯示著驛站也有某種官衙的威嚴。盡管驛站的最高指揮官級別不高,大約為九品官員擔任,但因其管理的獨立性相對較大,一般驛站都會建一座照壁,來證明自己也是官衙的一種門類。
照壁側面的面積頗大,如同展開了一幅長卷,來往的官員、使客發現了這個秘密,把這里作為他們即興揮毫作詩的地方,寫下了許多動人的詩作,經久傳唱。其中有一些是描寫鴉片戰爭和抒發愛國主義情懷的杰作,如無名氏《京口驛題壁詩十八首》中的“事機一再誤庸臣,江海疏防失要津”“天險重重如此易,傷心我國太無人”等慷慨激憤之言,對鴉片戰爭中英軍的暴行和清大臣中的誤國群奸進行了無情的揭露,是描寫鴉片戰爭和弘揚愛國主義的杰作。曾經有一位叫謝蘭生的南海詩人,看了照壁上的詩文非常激動,抄錄下來編入《詠梅軒雜記》,后來這些題壁詩又被其他描述鴉片戰爭的詩歌集選收,在海內外的影響越來越大。
京口驛最熱鬧的時候當屬給京城送貢品鰣魚時,驛內外是馬鈴聲聲,人來人往。身穿驛服,腰掛“火印木牌”的驛卒們,個個風風火火,策馬揚鞭,等待貢品傳遞時刻的到來。清康熙年間,宮廷里的權貴們把鎮江出產的鰣魚列為貢品,鰣魚的身價一時大增,苦了眾多的平民百姓,也苦了眾多的驛卒。因為鰣魚的保鮮是很不容易的事,要保鮮把剛起水的鰣魚及時送到北京,在全靠人畜水運的年代難度是可想而知的。鎮江到北京有2500多里,而當時規定送達的時間只有三天,就是說每天的傳遞速度必須超過800里,方可“飛遞鰣鮮,以供上御”。清代文人吳嘉紀在《打鰣魚》詩中憤怒地說:“君不見金臺鐵甕路三千,卻限時辰二十二?!?/p>
為了滿足宮廷的需要,從鎮江到北京的沿途紛紛設立驛站,配置專門的馬匹和騎手負責傳遞。驛站之間如路途稍長,之間還設有腰站,即兩驛站之間的換馬處。傳送鰣魚的事如同接力賽,據說江中漁船還沒有落網,地方官員和擔任傳遞任務的驛站馬匹和人員就已在岸邊等候,魚一到手,即日夜馬不停蹄向京城飛奔,每到一中轉處,人馬全換,交接亦在行進中完成。當時有人作詩描述過鎮江進貢鰣魚的忙碌過程,詩中說:“江南四月桃花水,鰣魚腥風滿江起。朱書檄下如火催,郡縣紛紛捉漁子。大網小網載滿船,官吏未飽民受鞭。百千中選能幾尾,每尾匣裝銀色鉛,濃油潑冰養貯好,臣某恭封馳上道。鉦聲遠來塵飛揚,行人驚避下道旁……三千里路不三日,知斃幾人馬幾匹?馬傷人死何足論,只求好魚呈至尊。”
京口驛的風景很美。大概來這里的人都會有這樣的感覺。驛站門前,俯視那一波三折的運河水緩緩流過;皇華亭中,遠望那煙波縹緲的長江如練,是江河交匯的絕佳地。船停泊在此,人驛站盤桓,可以欣賞到鎮江的山水奇觀,尤其是臨近的北固山,那臨崖的斷壁,三國的故事,北固樓的雄峙,唐宋詩的魅力,能夠引發文人的極大感慨。許多詩人、畫家在京口驛寄宿后,都會被這里的情景感動,認識到這里除了驛站固有的功能之外,還有一種詩意的存在。不少人出于宣泄的需要和才情的揮灑,在這里留下了傳世佳作。
明代的萬歷進士袁宏道停泊京口驛時,他發現這里既是江船入運河的通道,又是河船入長江的路徑,每天來往的船只川流不息,深為京口驛在江河交匯處重要的水道位置叫好!稱贊“陸程華容道,水程京口驛?!?/p>
明代“弘治四杰”之一的文人邊貢對京口驛的印象很深,這里靠近城西大閘,在河口社稷壇的左邊,距江不到一里。驛站門樓高大,建筑雄偉,黛瓦青磚,照壁映輝,充滿了一片古意,于是給出了“古驛尋京口,寒城過石頭”的評價。
明代官員陸金歸途中留宿京口驛時,觀景的感慨與思鄉的急迫更是難以言表,發出了“風帆如馬過維揚,滿目煙花路渺茫。江上灘痕收暮雨,渡頭人影立斜陽。十年季子裘應敞,三月王孫草正芳。今夜月明京口驛,計程應喜近家鄉”的興嘆。
嘉靖二十九年的除夕,日本天龍寺和尚策彥周良也停泊在京口驛的舟中,欣賞了鎮江江邊的風景,感慨時光流逝,思念遠處的都城,表露了作為客使仰慕中國的真摯友好情意,留下了“望遠玉堂金馬上,跡浮春水白鷗前。幾回借問長安路,舟子掀篷指路邊”的詩句。
到了清代,來往的官員和使客對京口驛的關注就更多,許多人都在停留后被這里的風景和文化現象所感、所思,發表過自己的看法。如清初著名的詞人蔣敦復在《滿江紅》的詞作中專門點出了“瓜步壘,京口驛”,強調了京口驛在運河水道中的特殊性。
清代康熙年間的“蓉湖七子”之一吳遵锳在《泊京口》中也描述了自己的觀感:“鐵甕城邊萬井開,寒潮日夜此縈回。眼看北固還襟帶,事憶南朝盡草萊。千里破帆京口驛,一江清磬妙高臺。榜人催起殘更夢,颯颯長風動地來”,把鐵甕城的變遷、北固山的聯想、南朝的興衰、京口驛的泊舟以及妙高臺的境界等融入了詩中。
在眾多的詩詞作品中,給人印象最深的佳作要算是清乾隆進士、萊州知府張問陶寫的《晚泊京口驛》詩:“船頭風靜白鷗雙,萍葉隨潮也渡江。沽酒自尋京口驛,六朝山影在篷窗?!痹娙嗽谠娭邢让枋隽私骘L平浪靜,白色鷗鳥成雙成對棲息船頭的景色,又點出了江上漂浮的萍葉伴隨潮水涌動,附著在船體上渡江的現象,反映出詩人觀察細微,有一種悠然自得的閑趣。還寫了詩人乘興至京口驛沽酒的樂趣,歷史上京口出產的酒很有名,東晉時就有“京口酒可飲”的說法。最后描述了詩人回到船上,推窗看到的遠處山影,引發的思緒綿綿不斷。全詩清曠閑遠,樸素淡雅,語不多而情無限,正是它的難能可貴之處。張問陶,字仲冶,號船山,遂寧人。他的詩空靈沉郁,獨辟奇境。詩話稱“有清二百余年,蜀中詩人無出其右者”。
清代畫家周鎬也為京口驛留下了重重的彩筆。他的《京江廿四景》將這里最美的景觀匯于一爐之中。其中“林開古驛”一景,便是有名的“京口驛”。畫中題詠是這樣形容的:“林開古驛貫中吳,黛瓦青磚接舳艫。放眼錢塘終不遠,皇華亭上小投壺?!比缃?,當古老的京口驛已經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中時,我們仍能借助于此畫描述的意境,加上詩人留下的筆觸,去追憶和想象當年京口驛的盛狀,又何嘗不是一件幸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