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伯陵

公元744年,李白被唐玄宗賜金放還,杜甫也在河南一帶游玩,正好高適住在商丘,三人就認識了。
他們互加好友后,有過一段浪漫歲月。44歲的李白出錢,41歲的高適做導游,33歲的杜甫充當捧哏,兄弟三人“放蕩齊趙問,裘馬頗清狂”,河南和山東都留下他們瀟灑的身影。那是中年人最后的狂歡。再相見時,三人各有宿命。
那年分手后,李白繼續追夢,北上幽州尋找建功立業的機會,也娶了宰相的孫女,卻依然什么都沒撈到。
公元755年,安史之亂爆發,李白帶著妻子一路南下,最后定居廬山,每天看著“飛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發呆。彼時,大唐徹底亂了。
唐玄宗直奔四川而去,太子李亨即將在靈武登基,而永王李磷想在江南另立山頭,和太子哥哥過招。永王給李白發去一封offer,表達了共創大業的決心,勾畫了成功后的美好藍圖。當然,永王的名義是剿滅安祿山。李白興沖沖地去了,兩個月后失敗被捕。
高適走的是另一條路。他們分手后,高適去參加有道科考試、做封丘尉,直到公元752年才入哥舒翰幕府。
此時高適已49歲,安史之亂爆發后,他開始詭異地升遷。說詭異,是因為他每步都能踩中鼓點。
唐玄宗把哥舒翰調來守潼關,順便升高適為左拾遺、監察御史,作為哥舒翰的輔佐人員。幾經生死后,哥舒翰戰敗,投降安祿山。高適沒跟著投降,而是找了一匹快馬開溜,一路向西轉進,終于追上向成都進發的唐玄宗。
唐玄宗問他前線的情況,高適說:“哥舒翰忠于朝廷,這點沒任何問題,但他病得不輕,實在沒精力繼續指揮。”“監軍每天以音樂、美酒白娛,根本不考慮后勤能不能跟得上。”“五六月的氣溫那么高,將士不僅沒有降溫措施,連飯都吃不飽,不中暑就不錯了,怎能有戰斗力?”
高適這話相當有水平:潼關失守和皇帝沒任何關系,和哥舒翰也沒關系,和將士們更沒關系,只是有幾個奸人搗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話里話外都把重要人物摘了出去,只留幾個不重要的小人物背鍋。唐玄宗聽完非常高興,馬上加封高適為侍御史,不久又封為諫議大夫,屬于正五品的中層官員。
高適的情商很高。面對天下大亂的困局,唐玄宗想把兒子們都派出去,分別鎮守各地,反正肉爛了都在鍋里。這種事即便成功也會造成藩鎮割據的局面,漢朝的“七國之亂”不就是先例嗎?高適說:“不行啊。”沒多久,永王就反了,現實給唐玄宗當頭棒喝,他欣慰地拍拍高適寬厚的肩膀,“還是你說得對啊。”
那現在怎么辦呢?高適說:“永王必敗。”高適總能說到唐玄宗的心里,這樣的人不火才沒天理。“這是淮南節度使的印信,好好干。”
高適還沒到江南呢,永王就敗了,李白也被抓入大牢,心如死灰。聽說新來的淮南節度使是高適,李白頓時精神煥發,趕緊寫了首詩,請人轉交高適,“高公鎮淮海,談笑卻妖氛。采爾幕中畫,戡難光殊勛。我無燕霜感,玉石俱燒焚。但灑一行淚,臨岐竟何云。”字里行間都流露著“求拉兄弟一把”的意思。
李白等了一天又一天,也沒等到高適伸出溫暖的大手,最后被流放夜郎,如果不是趕上大赦,估計一輩子就交代到那里了。
高適沒幫李白可以理解。李白的罪名是附逆作亂,這種罪名基本是誰碰誰死,李白能活下來全憑狗屎運,可高適不確定自己有沒有狗屎運。多年的務實經歷告訴他:這個忙不能幫。
杜甫又是另一種命運。他們分別后,杜甫來到長安闖蕩,好不容易能參加科舉,又由于李林甫導演了“野無遺賢”的鬧劇而落榜。此后他客居長安多年,受盡冷眼和心酸,不愿做河西尉去管理兵器倉庫,導致收入十分微薄,連小兒子都被餓死。“安史之亂”后好不容易得到左拾遺的官銜,也因替房綰說話而失去唐肅宗的信任。
公元759年,仕途失意和國破家亡的打擊讓杜甫對官場失去興趣,他帶著全家來到成都。此時,高適也來到四川做彭州刺史。
彭州離成都只有50公里,騎馬很快就能到。高適官居刺史,杜甫卻吃了上頓沒下頓,所以高適盡力幫他,常買米和油,再搭配點零花錢,派人送給他。杜甫在回信中感激涕零,充滿深情地寫下“故人供祿米,鄰舍與園蔬”。救濟糧稍微遲到,杜甫也要寫詩吐槽,“為問彭州牧,何時救急難。”
高適為什么對李白不理不睬,卻對杜甫如此好呢?原因只有一個:李白落難時,務實的性格不允許高適以身犯險,而杜甫和高適沒有利益沖突,可以盡情地對他好。這就是高適,他沒有文青的優柔寡斷,也從不矯情,做事都從實際出發。他不是詩人出身的軍人,而是軍人出身的詩人,剛毅凌厲,猶如一支軍隊。
但高適最純粹的友情,李白和杜甫都沒得到,即便有,也是在剛認識時的放蕩歲月。那時他們都沒學歷,也沒工作,這種貧賤之交是最珍貴的。十幾年后再見,一個是位高權重的節度使和刺史,一個是階下囚,一個是貧苦中年。高適對李白沒伸手,對杜甫更像是施舍。
對于高適來說,唯有他和董庭蘭的友情終生不變。董庭蘭比高適大九歲,從小不肯讀書,只喜歡玩音樂,甚至出門乞討,前半生的命運和高適很類似。成年后,他曾在房綰家做門客,平時管吃管住,有需要時就出來彈奏一段,清閑又省力。
公元746年,宰相李林甫徹底擊敗太子李亨,太子的黨羽被貶出朝堂,房綰也受到牽連。主人倒霉,董庭蘭也沒飯吃了。第二年春天,他背著樂器離開長安,一路向東,一不小心就在洛陽遇到高適。
老友見面,免不了要喝幾杯。那年53歲的董庭蘭人生失意,44歲的高適依然看不到希望,兩個落魄的中年人互相撫慰,勉勵對方振作。這是高適的患難之交、平等之交、君子之交,他們不論高低貴賤,又沒半點利益糾葛。
分別時,高適給董庭蘭寫了送別詩,其中就有那句著名的“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既是說給董庭蘭,也是勉勵自己。
這一幕定會長久留在高適的心中,每當面對挫折或進退兩難時,他都會想起和董庭蘭相會的那個雪天,然后告訴自己:不要一直貧賤下去,要讓天下人都認識高適。
在某種程度上,和董庭蘭的友情已成為高適的精神圖騰,指引著他向前走,而他和李白、杜甫只是世俗的友情。
他喜談王霸大略,活得很務實,絕不會像李白一樣空想,也不會像杜甫一樣傷春悲秋,但也只有這種人才能成就一番事業。在唐朝詩人中,比高適有才的人很多,比高適名氣大的人也有很多,但都沒他混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