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巧文
書房有兩張書桌,呈T形,中間僅容一人通過。一張正對窗,另一張,只要抬頭往左看,便可將視線拉長到窗外。
窗前見樹,需要一個恰到好處的高度。太高了,樹的高度就小了;太低了,樹高過了窗,窗被其擠壓,便覺低矮而昏暗。我家在三樓,正是一個恰到好處的高度。剛搬過來時,樹也才搬過來,一根禿干上點綴幾片畏畏縮縮的小葉片,好像受了委屈似的,因而被忽略便是好多年?,F在,樹變成了一片森林,隔著一條馬路,儼然與窗比平。
晴明的午后,夏日的陽光斜斜地照進來,分一半給靠窗的桌子,那些白亮如水的光毫不客氣地占據了半邊桌,另半邊也晃晃的,另一張桌子便成了我讀書的好地方。兩個書柜已裝滿,靠窗的桌子上放了一個簡易裝飾小柜,里面存放了我正在看的、待要看的或看完不久的書?!陡∩洝贰断嫘猩⒂洝贰度碎g草木》《我們仨》,《我是貓》《流言》《菜根譚》等等,大多是從網上淘來,喜了就買,形式文體不拘。
《浮生六記》我陸續看了一個禮拜,陳蕓長相一般,削肩長頸,瘦不露骨,兩顆門牙微露,沈復擔心她不長壽,后來果真沒能長壽。但她不嬌不怨,溫婉專情,隨遇而安。在板橋內的臨河“我取”軒,兩人納涼玩月,聯句遣懷,說不盡柔情繾綣。瓜蔬魚蝦,一經蕓的手,便有意外味。初到蕭爽樓,夏天樓下無窗無闌干,蕓以舊簾縫之截之;荷花開時,蕓便用小紗囊裹少許茶葉,放在花心中,等到第二天拿來,用天泉水泡茶喝。日子不溫不火,卻梅柳繽紛,是另一番人間有味清歡。因為不舍女主陳蕓,后來又看了好幾遍。
抬頭見樹,傾耳可聞鳥鳴,是一大樂趣。窗前的樹多了密了,鳥兒們就不約而同來了,嘰嘰喳喳,說著只有它們才能聽懂的話;在樹枝間跳過來蹦過去,做著人類無須看懂的游戲,沉醉其中自得其樂。晚上,鳥兒睡了,間或細細的聲音傳來,像生命的梵響。我給我的書房取個名字,叫“鳥鳴齋”。愛人笑說:“讀書要靜,鳥鳴吵耳。”我煞有介事地搬來《小窗幽記》中的話說:“竹窗下,唯有蟬吟鵲噪,方知靜里乾坤?!?/p>
我就在這樣的鳥鳴聲中,在煙霞欲棲,林壑將瞑的時光里,坐在我的書屋,讀著沈從文的湘行深情。在遠山疊嶂,煙云彌漫里,吃罷晚飯,沈從文點了兩支蠟燭,在燭光下給他的“三三”寫信:“我希望到了家中,可以看到我那篇論海派的文章,因為這是你編的,我盼望夢里見你的微笑?!蹦俏秲海拖裎以谕悼磸奈膶懶乓话?讀著《人間草木》中開七朵花、八朵花的山丹丹,噴泉似的垂掛下來像珊瑚珠穿成的華蓋般的叢枸杞,玉淵潭邊像下了一場大雪的洋槐花;讀著“我們仨”在一起的溫暖,失散后楊絳的獨自悲傷……
一本書,一杯茶,不知“日催紅影上簾鉤”。茶慢慢沉淀,偶爾鳥聲來襲,“叮當”滴落于杯中,再看茶,呈現金黃澄明的顏色,像透明的時光。一抬頭,窗外樹林間,一只鳥兒“喳”地一聲,迅捷越過樹梢,追趕另一只鳥兒去了。
與誰同坐
名字里有軒,詩句里有扇,園林里有鵝頸椅,想象一下,會是什么樣子?會讓我陡然想起舊時的花窗,冬日的梅花,林黛玉瀟湘館里的竹影。仿佛自己也陡然沾了軒的雅氣、竹的清氣、扇的詩氣,變得文氣起來。
蘇州園林的拙政園,其中有一處“與誰同坐軒”,細觀軒下小窗、石桌、石凳,燈罩和鵝頸椅,就像一把把打開的折扇。古扇來風,小時候用慣了蒲扇,對扇就有了一層特別的感情。在沒有電氣的時代,扇是人手中吐風納涼的愛物。早時乘輿用以障翳風塵的雉尾扇,民間用蒲扇、竹扇、紙扇,絹做的紈扇,是檔次比較高的,請居深宮的班婕妤據說就是用的這種扇。她在《怨歌行》中寫:“新裂齊紈素,皎潔如霜雪。裁成合歡扇,團團似明月?!逼鋾r,她年華漸老,看透趙氏姐妹的跋扈,惹之不如躲之,但白晝不懂夜的黑,她弄箏走筆,以詩明志,實為無奈。
蘇軾在《點絳唇·閑倚胡床》中的說:“閑倚胡床,庾公樓外峰千朵,與誰同坐?明月清風我。” 沏一杯茶,捧一本書,安坐于此,時光在窗前陪著。窗外,偶爾幾聲鳥鳴,幾片落葉,還有幾縷陽光,幾片茶香,茶里、字里的溫度傳過指尖。茶香和鳥鳴,抬抬手,就可以打撈,時光看似閑著,實則美著。
一雙眼睛就那樣明亮地看著,也美著。這日子,除了對瀟瀟暮雨灑江天,有酒慨而慷,還有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的古老幽靜和平和。唐詩宋詞,明清小品,就著這閑暇的時光,如待開的花朵猛然里綻開,那是比煙花更讓人浮想聯翩的事。生命的靜氣與飽滿如小時候吃過的野蜜糖,一口一口嚼著的都是笑聲。
一棵樹看著看著就長大了,一片大樓看著看著就摩天了。時光是悄悄走的,幸好山還在,人還在,情還在。王陽明曾寫道:“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于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边@句話是有些來歷的。一年春上,山花開得正盛,王陽明和他的朋友到山間游玩。朋友指著巖石間一朵花對王陽明說:你經常說,心外無理,心外無物。天下一切物都在你心中,受你心的控制。你看這朵花,在山間自開自落,你的心能控制它嗎?難道你的心讓它開,它才開的;你的心讓它落,它才落的?王陽明沒有多說,只用了上面一句話,便已明了。世事紛忙,綠葉成波,百花點彩,你未看它時,它便如無,你若看它時,它便在你面前灼灼生光。
拙政園的扇軒,瀟湘館的竹窗,蘇東坡的詩語,初見歡喜,再見還是歡喜。天邊云海繾綣,身邊清風徐來。沒有野泉滴硯,還有窗竹搖影,沒有青簾沽酒,還有紅日賞花。
還是喜歡蘇軾的那句話:與誰同坐?明月清風,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