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鷺入畫

崔向珍

早期的畫家多喜歡將芙蓉、垂柳和白鷺一起入畫。三兩支開得正熱鬧的芙蓉，一株彎曲傾斜的淡柳，水流深深淺淺似有似無，三兩只白鷺披了干凈的蓑羽，或飛或立，動靜相宜中透出一種不染一絲塵埃的淡然美麗。不得不說，欣賞白鷺的畫作，是能讓人樂而忘憂的。芙蓉不艷，柳絲不密，白鷺安閑。太過幽美幽靜的畫面，睿智的畫家們便用三兩只小鳥的歡鳴去打破，而較為寬曠的留白又給予了觀者許多自由想象的空間，這也是最讓人心曠神怡的神來之筆了。

近代的白鷺畫作，或是因為周敦頤的《愛蓮說》，又或是因為朱自清的《荷塘月色》，還是別的什么原因，畫家們大多用高潔的君子之花荷花和白鷺一起入畫。一塘青春明艷的荷花，荷葉闊大碧綠，盛開的荷花亭亭玉立，蕊鮮瓣香地靚麗著。這畫的應該是盛夏的荷塘，也應該是盛夏的白鷺。這時候的白鷺是最好看的，黑而靈巧的利嘴，彎著長長的絨絨的頸項，頭頂上兩支高傲的冠羽柔柔地隨風飄搖，前頸白絲線般順滑柔亮的蓑羽披散垂落，肩背上潔白修長的蓑羽稱著它同樣修長的身體，再加上從容晶亮的眼神，讓觀者實在無法挪移開饕餮的目光。

如果是秋天的白鷺，荷葉就有些殘破了，提不起太多的精神。倒是那些金黃的蘆葦，密不透風地圈出一方安靜的水域，一雙雙白鷺獨享著它們的歡樂，互相依偎著站立在水中，對著自己的倒影從容地梳理潔白如雪的羽毛。一縷清風吹動三五根仙子一樣的菖蒲，默默地襯托著這一幅溫馨的畫面。

畫作中的白鷺看得多了，很自然地就吟誦出“西塞山前白鷺飛”和“一行白鷺上青天”的千古名句。因為有了畫作和詩句的雙重誘惑，深埋在心底的欲望忽然就如春雨后的竹筍一樣冒了出來，蹭蹭地拔著尖兒往上竄。想著大美的黃河入海口是鳥的天堂，因為環境優美的緣故，這里不光有著成群的白鷺，還有數不清的天鵝起舞，白鶴亮翅，鷗鳥翩飛……于是選了一個天高云淡的秋日，約了幾個情趣相同的好友，興致勃勃地直奔黃河入海口而去。

這個季節的黃河入海口，簡直就是一幅美麗絕倫立體生動的巨大畫卷。天空有成群結隊的飛鳥，地上是成群結隊的游人。近處有蘆葦排成的森林沙沙作響，遠處是翅堿蓬平鋪的紅地毯絢麗染心，這片有河有海天然而成的濕地沒有任何污染，充分地保留了野生濕地的原汁原味。從踏進這片廣袤濕地的那一刻起，我就很清楚地知道，到這里欣賞白鷺，我是真的來對了。

“平野無山盡見天，九分蘆葦一分煙。”站在黃河入海口的土地上放眼四望，大片大片的蘆葦和蘆荻在秋風中浩蕩如雪如煙的海洋，白浪翻涌的蘆花一浪高過一浪，直涌到草天相接的遠方，和滿天輕盈的白云融為不可分割的大美仙境。細碎的蘆花從層層疊疊的白云里蝴蝶般翩飛出來，不分方向地飄散舞動，和那些潔白的鷗鳥一起洋洋灑灑地書寫著美麗圣潔的詩篇。置身在這片足以讓靈魂深深陷落的土地上，即使你不去招惹這些仙子一樣的精靈，它也會熱情地飛到你的身邊，輕輕地癢癢地親近著你的肌膚，深深淺淺地撩撥你那顆渴望飛翔的心靈。

“白鳥一雙臨水立，見人驚起入蘆花。”秋天的黃河口，成群結隊的珍禽飛鳥讓人眼花繚亂，我看到的白鷺大多是一群一群的，還有數不清的丹頂鶴、金雕、東方白鸛、海雕、黑嘴鷗、大天鵝、黑鶴……太多的品種多到數不勝數。無論走到哪里，無論如何小心，還是會在毫無防備時驚起大大小小的鳥群。它們忽然地從身邊的草叢里或者水岸邊呼啦啦飛起，只在我的目光里驚艷片刻，便急速地隱入了蘆葦蕩或者飛上高高的天空了。

在蘆花涌動的海洋里，燦如朝霞美如錦緞的百里翅堿蓬正燃燒無邊無際的火紅，用最熱情最明亮的色彩渲染著黃河入海口濕地無限的生命激情。一群一群的白鷺、東方白鸛、丹頂鶴、白天鵝、海鷗等等，惹得我目不暇接了。但這次既然是奔著白鷺而來的，我就只管專心地觀賞圣潔的白鷺。在一片清清亮亮的水中，我發現了十幾只正在戲水的白鷺。它們或單腿站立，或展翅欲飛。一只捕食的白鷺非常專注地盯著水面，身邊同伴的撲翅聲，蹚動的水聲，把魚兒驚嚇得四處逃竄。它突然扭動細長的脖頸，迅疾地把嘴巴插入水中，隨著一條銀色的魚兒被它叼離水面，一串晶瑩的水珠被甩成了漂亮的弧形，瞬間摔落入水，砸出淺淺的水韻輕漾。它們身后的紅地毯里突然飛進去一大群白鷺，好像朵朵白云在紅海中飄動，又如赤紅霞光上覆蓋的瑩瑩白雪，是那么耀人眼目，那么染心醉人。

在一片蘆葦密植的淺水邊，我竟然看到了一只正在享受孤獨的白鷺。它單腿獨立在稀疏的翅堿蓬棵里，淺黃的水只沒過它細長的小腿。它伸長脖頸，把兩只雪白的翅膀努力地向上蓬起，對著水面不停地抖動著，好像隨時要飛走的樣子。多么祥和的畫面啊，我正在心里感嘆著，一只可惡的蒼鷹突然從遠方呼嘯而來，破壞了這份難得的安靜和閑適。我驚訝于白鷺的不慌不忙，它從容地展開闊大的翅膀，雙腿迅速向后蹬伸，飄逸的身影剎那間就隱入了茂密的蘆葦蕩里了，它的翅膀掠起的風卷起大片的蘆花，如潔白的雪花散碎在湛藍的天空，朵朵輕盈柔麗。我用嘲笑的目光看著那只蒼鷹悻悻離去后，順著棧道往前走的時候，一大群白鷺和丹頂鶴心有靈犀似的，突然間從我身邊的菖蒲叢中呼啦啦一起飛向天空，灼人眼目的潔白和讓人心疼的湛藍融合在一處，毫無防備地沖擊著我的視覺和感覺，我傻傻地定在那里，目光追尋著它們的身影，一直到看不見了，才想起忘了拍照，這可真是一個無法彌補的遺憾了。

黃河入海口一行，雖然有一點遺憾，但也得到了視覺和心靈上的無限滿足。以至于后來的許多個夜晚，我總是夢到這次攝人魂魄的旅行。去年的冬天，有事路過六干橋附近的那片樹林時，突然記起有人說過這里有許多的白鷺，于是停下車來，踩著咯吱咯吱的余雪走進了落葉枯枝鋪地的樹林。走了半天也不見白鷺的蹤影，倒是有很多黑白相間的喜鵲和棕黑色的麻雀在枝頭嘰嘰喳喳地歡鳴不已。懷揣著失望剛要往回返的時候，竟然在不遠處的一小片開闊地上看到了一只我相思已久的白鷺。這只白鷺雖然沒有了驕傲的冠羽，也沒有了順滑修長的蓑羽，但是它那份獨有的從容沒有絲毫改變。它的黑色的長腿立在一堆落葉上躲避冰冷的積雪，修長的脖子全都堆進了潔白的身體里。孩子輕輕地提醒我，這只白鷺應該很冷，地上那么多的雪。我看看它蜷縮得有些臃腫的身體，明確地告訴孩子，它的確是有些冷，但是它不怕，因為它很堅強，如果不是，它肯定早就飛去溫暖的南方過冬了。

我們戀戀不舍地離開這只堅強的白鷺的時候，它的同伴已經覓食回來了，它們無聲地交流著，是那么的安靜和快樂。潔白的雪，潔白的白鷺，還有流淌在心底深處的一泓清泉，就這樣簡單地組合起來，把一幅最動人最染心的畫作，留在了一個多雪而美麗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