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一點兒去當兵

年輕時，我差一點兒去當兵，如今想來，自己依然難以釋懷。

那天，早晨雄雞報曉，將我從睡夢中喚醒。起床后，我拉開窯洞的屋門，晨霧擠門而入，我急忙洗把臉，就往街上走去。今天的霧真不小，云霧好似海浪一樣奔涌而來，好像要把我吞沒一樣，真是氣勢磅礴，宏偉壯觀。霧像乳白色的輕紗，把人與人隔開。我望了望這四周白茫茫的霧氣，感到就像在云海中遨游一樣。我懷著激動的心情，穿云鉆霧，去送莊村第六隊飼養園參加面試，因為今天是征兵開始的第一天。

因前一天剛下過小雨，道路很泥濘。那時沒有水泥路，全是黃土路。我穿著膠鞋，踏過滿地水坑的鄉村小路，徑直往送莊村走去……

我穿過鄉間小路，走過生產隊的麥苗地頭，麥苗翠綠，有些麥壟里還套種些豌豆。入冬的天氣很冷，我一路小跑，渾身暖烘烘的，不過二十分鐘，我就到了送莊村第六隊飼養園。坡頭公社武裝部的干部和來接兵的部隊首長已在那里等候。

輪到我開始登記時，坡頭公社武裝部的工作人員問我：“叫啥名？”

我急忙答道：“張明軍。”

“哪一年出生？”

我立刻回答道：“一九五八年，農歷七月初一。”

這時，他已記錄完，而后抬起頭看了看我的臉說：“去那邊吧，讓那些帶兵的人看看。”

帶兵的看了看我的個頭，讓我在院里來回走了十多米，并問我不少問題。他們問完我后，有個好像是當軍官的對我說：“張明軍，下午你到公社二樓來一趟，你知道路嗎？”

我急忙答道：“知道。”

他對我笑了笑說：“好吧，下午你去公社二樓接兵辦公室，我在那兒等你，我姓李。”

我答應后就回家了。

回家后，我想了許多，很想快點吃完午飯，到公社去見那個軍官。我很興奮，真想去部隊當一名解放軍戰士，因為我的家庭比較貧窮，我的養父（姑父）很老實，沒有任何社會關系，我真想走出農村，到城市發展，那樣會脫離農村的體力勞動，努力創造和改變自己的命運。當時，我認為：唯一的出路是當兵，到部隊要吃苦，聽指揮，盡最大力量去施展自己的能力。那個時代還沒有實行考學制度，全是靠提拔，若有幸能提拔留隊，也算這輩子交上個好運，從而擺脫貧窮的農村生活，同時給家庭爭光爭榮。所以，我抱著極大的參軍熱情去公社見接兵的首長。

那時，我家的生活條件不佳，中午飯是摻滾柳條葉、桐樹花的湯面條，飯里沒有油，只放些鹽，可我也吃兩碗。飯后，我就急忙跑著往公社所在地坡頭村趕去。

那個年代沒有柏油路，也沒有水泥路，全是黃泥沙土碾成的高低不平的鄉下便道，路邊有不少夏去冬來還沒有干枯的雜草，道路兩邊不時出現許多沒有種到頭的地尖，水渠邊雜草叢生，草叢中不時竄出松鼠。地下有大群小群的麻雀，當人快走到跟前時，它就突然飛往前邊幾米遠的地方覓食，待人再次走到它們跟前時，它們又一次飛走。那時的樹木并不多，也許是沒有樹苗的原因，很多樹沒有規律地自然生長著，如楝樹、桐樹、柳樹、柿樹、柳樹、槐樹及榆樹，根本不像現在的行道樹，那時的樹一長就是幾十年，沒人管沒人問，自生自滅。我一邊往公社走去，一邊看那些貧窮落后的村莊和田里的農作物。農田無法澆灌，蓋房沒有機磚，墻全是用泥土垛起的，這茬干后再垛那茬，待夠高度后再上梁、放檁條、撒瓦，很落后。一路看一路想，約半小時后，我就到達了公社，很快地找到了接兵的那個軍官——李連長。

李連長見到我顯得非常熱情，他很喜歡我，剛見面就拉著我的手說：“小張，你來了，我正想下去找你哩。來來來，跟我上樓，到我住的地方玩吧！”

我很禮貌地跟著李連長從樓下到了坡頭公社的唯一瓦房頂、木制樓板和地面的公社二樓。樓上很寬，有三間那么大，中間放一個燒煤球的煤爐，有一張兩斗桌，還有一個四人坐的連椅和幾把木制高凳，墻邊放有四張床，床上的草綠被子疊得有棱有角，一看就知道這是軍人的床鋪。地面干凈，室內整潔，還散發著牙膏和香皂的味道。我一邊打量著沒有見過的場面，一邊隨著李連長的手勢，坐在凳子上。

這時，李連長一臉嚴肅地對我說：“小張，當兵站崗只有一個人，你怕不怕？”

我站起身說：“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李連長笑了，示意讓我坐下，說：“我來自北京的8341部隊警衛團，是專門保衛毛主席的部隊。我看上了你，我給公社說，只要你愿意，我把你帶到我們的部隊，我們的部隊很有前途，并且能見到偉大領袖毛主席。”

當時，我高興得心都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了，連忙又一次站起來，紅著臉對李連長說：“我怕驗不上身體呀？”

李連長驚訝地問：“怎么了？哪兒不行？”

我接著說：“小時候，我二叔磨小刀時，我要玩他的小刀，他怕傷著我的手不給我，我奶奶訓了他一頓，讓他給我玩。我二叔將刀合住給我，我怎么掰也掰不開，后來用上吃奶勁使勁一掰，刀掰開了，但因用力過大一下子扎住了左眼，當時哭得死去活來。我奶奶沒頭沒腦地給我二叔打一頓，急忙抱我去看醫生，當時醫術條件不允許，只是包扎下就讓回來了，所以現在落了個疤痕。”

李連長這時才注意到我左眼里有一個疤痕，他問我：“有幾點視力？”

我回答說：“有0.7視力。”

李連長長出一口氣，笑著對我說：“沒關系，射擊靠的是右眼，左眼傷著點不妨大事。再說了，只要我們看中了，你們公社準放，因為他們還想讓我開綠燈呢！”

有李連長這句話，我也放心了，可高興了，心里別提有多美了……

這天晚上，李連長沒讓我回去，下午他帶我到公社的食堂吃了飯，然后同他一塊在坡頭的街上轉了轉。回去，他給我打了洗腳水，非讓我洗腳，我很不好意思。他說：“沒啥，待你到部隊后給我補回來嘛！”

我洗完腳，他把水倒了后，自己又打半盆熱水也洗了洗腳，我們倆通腿睡在一個被窩里，并嘮了不少的閑話。

第二天一早，我就起床，幫他換了煤球，掃了掃地，并給桌子、凳子抹了抹。待李連長起床后，我們洗完臉去公社食堂吃了早飯，就告別了我心目中將來的首長，也是我最尊敬的朋友——李連長。

一路小跑，我心里計劃著當兵入伍前的一系列打算。

到家已是飯時，那時在生產隊干活，分三上工、三頓飯，第一次上工為“青意兒”，第二次上工為“飯時”，第三次上工為“湟意兒”。我先給我姑（養母）說我要去當兵了。我姑堅決反對，不同意我去當兵。我也明白她的好意，因為那個時候大街的墻上用白石灰寫著“保衛人民，保衛祖國！一定要解放臺灣！”的大標語，不斷宣傳有敵人來到內地破壞，要求提高警惕，嚴防敵人搞破壞活動，弄得氣氛很緊張。我當時是基干民兵，手里發有半自動步槍，上邊有刺刀，能合能伸，發有7發子彈，每天晚上要巡邏放哨。我一提當兵的事，我姑直接反對，但她經不起我耍小孩脾氣，我大喊大叫地給她吵了一番，她經不住我的犟勁，也不再說啥了。記得當時我奶奶在我家住，她老人家還說：“明兒，咱不去，到部隊要打仗的，你姑這兒就你一個，千萬不能去。”

我立刻對我奶說：“我哥咋去當兵了，他在吉利不也是弟兄一個？現在是和平年代，不打仗，放心吧！”

但奶奶還是堅持不讓去。我姑父很實在，他在一旁沒有說一句話，既不反對也不支持。我這就跑去找當時的支書張傳召，他比我長兩輩，我到他家時正好他在家吃飯，我很客氣地問候他后，說明來意。他告訴我：“咱村只分一個指標，你和王軍只能走一人，再說，王軍媽來找了幾次，下年你去吧！”

我聽后當場就哭了，我哭得說不成圓滿的句子，哽咽著懇切地對他說：“爺，你開開恩吧，讓我去吧，我已給接兵的說好了，他愿意帶我，求求您了。”

不等老傳召說話，他的老婆就接著勸我說：“明軍懂話，別哭了，當兵不是啥好事，你看你喜智叔當幾年兵回來不也是這樣，現在到坡頭農機門市部站柜臺，穿雙白運動鞋也得自己洗，也沒有弄成啥大事，不去當兵了。聽說咱這塊快讓煉油廠收走了，到時候讓你爺給你安排個工人當不中？非去當兵哩？”

可老支書傳召爺再也沒有說一句話，我在那哭了一會兒，看也沒招了，只有告別他們回家去找我姑父，想讓我姑父去給傳召爺說說。可是，我把想法給我姑父一說，我姑父摞了句話：“我不想去給他說。”

當時，我氣得真想去死了，感到這個世界太沒有奔頭了。我睡在床上，用很大勁閉住氣，想這樣憋死算了，咋憋也憋不死，不想出氣也管不住，一睡兩天不起床，不吃飯。后來，我奶奶、我姑姑左勸右勸，但我心里也知道，沒有別的辦法，也真不想在家。當時，正好生產隊派人去留莊村的后窯工地墊鐵路推車裝土，我找隊長張成義后就去了工地。

過了半月后的一天，后窯工地來了兩個當兵的，找到南陳大隊的工地，問張明軍在哪兒。我跑去一看，是帶兵的李連長。我非常高興，急忙拉著他的手，不好意思地喊了聲“連長”，就哽咽了。我清楚地記得李連長笑笑對我說：“小張，沒關系，村里不讓你去就算了，我們明天就要走了，這不，來看看你，說實在的，我很喜歡你，你很有才能，長得也帥氣，到部隊一定會有前途的。”

我啥也說不出，他接著說：“以后你們這邊很有發展前途，也許你這么帥氣，將來在社會上會發展得很好，我回北京給你寫信，我們交個朋友，好吧，再見了！”

李連長伸出雙手，不等我伸出手去，他就拉著我的兩只手用勁握了好長時間。就這樣，我們告別了，我站在那兒望著李連長，好久好久，直至他的身影慢慢地消失在我的視線里。可是，我的腦海里還是浮現著李連長那高大的身影、嚴肅而可敬的表情，我的兩眼濕潤了、模糊了，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往下掉……